我平時經常讀科技公司的財報,包括中國的,也包括矽谷的。這不僅是工作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項愛好:現實比科幻小說更精彩,從現實財報當中窺探人類科技乃至整個社會的程序,是一件既有趣又有益的事情。財務數字本身固然更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數字背後的長期、根本性邏輯:科技大廠的發展路徑是什麼?其成長的推動力是什麼?其管理層又是如何看待和應對未來?
最近三年,我讀過全球市值超過1000億美元的所有科技公司的幾乎每一份季報。最大的直觀感受是:科技大廠“爆發性增長”、動輒交出高兩位數乃至三位數增長的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無論是美國的微軟、亞馬遜、谷歌,還是國內的阿里、騰訊、百度,生成式AI對它們的業績的直接拉動都是緩慢且有限的,百分之十幾的營業收入增速成為了常態;像蘋果這樣的公司甚至連續多個季度只有個位數的收入增長。這與十多年前的移動網際網路流量紅利時代形成了鮮明對比,當時大廠迎來的可是爆發式的、全方位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增長!此時此刻,只有英偉達等算力產業鏈企業能享受這樣的爆發式增長了,而我們都知道,算力產業鏈只是科技行業的一小部分。
別誤會,這不是因為AI革命“名不副實”,更不是因為人類科技進步的動力枯竭了。正確的理解是:科技大廠的收入基數已經十分巨大,人類社會的資訊化水平已經很高,基本的算術規律決定了大廠業績必將“迴歸均值”。過去多年,科技行業尤其是網際網路行業進行的其實是一系列的“短跑”:每當新的風口出現,大家就一擁而上,力爭以最快的速度跑馬圈地,然後等待下一個風口,如此迴圈往復。這種發展正規化已經永遠劃上了句號——今後進行的將是真正的“長跑”,眾所周知,長跑不是一系列短跑的集合!
今天讀到螞蟻集團的2025年度可持續發展(ESG)報告,其中兩點引起了我的注意:首先,螞蟻再次強調了“AI優先”的戰略,提出“邁向AI時代的雙價值創造”;其次,它提出AI帶來了普惠服務新的可能性,傳統的“數字服務”正在向更加智慧化的“數智服務”邁進。AI是全球科技行業未來十年乃至更長時間的根本推動力,這一點幾乎所有人都贊成。關鍵的問題在於,AI應用究竟要以什麼方式實現呢?或者更進一步說,如何確保AI在創造商業價值的同時也創造社會價值呢?要知道,當年山姆·奧特曼創立OpenAI的時候,提出過一個著名的問題:“AI會毀滅人類嗎?”這個問題其實一直沒有得到解答,2023年11月的OpenAI“宮廷政變”就與此息息相關,令人至今記憶猶新。
應用AI技術向全體使用者提供普惠服務,乃至上升到“數智普惠”的高度,是一種正確的思路。可能會有人覺得這種說法“假大空”,但是回顧歷史就會發現:科技大廠的發展總是以使用者基數擴大、服務門檻降低為基礎的。1990年代的PC革命降低了計算機的門檻,1990-2000年代的網際網路革命降低了資訊傳播的門檻,2010年代的智慧手機和移動網際網路革命進一步降低了一切個人計算和通訊服務的門檻:這些都是普惠的。微軟提供普惠的作業系統,亞馬遜、阿里提供普惠的電商服務,Meta、騰訊提供普惠的社交服務,它們都成為了千億萬億市值的公司。我們可以說,普惠的AI服務是由OpenAI等大模型廠商提供的嗎?不,這並不全面——大模型只是一個基座,聊天只是AI應用的一個出發點。所有網際網路服務,甚至所有成熟的服務業,都註定會以AI的方式重做一遍。
大約兩個月前,我讀到螞蟻集團管理層的一篇訪談,其中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有錢花、有命花,是永恆的主題。”我當然理解這是什麼意思!過去兩年間,我減掉了十公斤體重,基本戒酒(旅行時除外),實踐了低碳飲食,養成了戶外運動的習慣。所謂“有錢花”,不是一夜暴富,而是細水長流地擁有充裕的、滿意的財務資源;所謂“有命花”,是指儘可能長久地高質量生存。在過去的爆發式增長年代,我們不贊成這兩個概念,甚至予以恥笑;流行的是“用命換錢”,“把自己逼到極限以實現財務自由”。我絕大多數的朋友都從事金融業和網際網路行業,近年來他們應該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了“用命換錢”的荒謬性,尤其是在看到自己的體檢數字和所在小區房價之後。
我們不妨上升到哲學高度:“用命換錢”對應的是“爆發性增長”或曰“暴利時代”的邏輯,其核心思想是抓住機會玩一票大的,只承認短期的高成長機會,完全不考慮可持續發展的問題;“有錢花、有命花”對應的則是“複利時代”,也就是我們目前所處的時代的邏輯。
複利的威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直觀印象。年化增速12%,就意味著6年翻一倍;年化增速8%,則意味著9年翻一倍。巴菲特的年化收益率約為20%,這已經足夠讓他成為世界上最成功的投資者。
只有穩健的公司能夠充分受益於複利。作為一個前投資分析師,我還記得當年資本市場給熱門公司做模型,經常預測短期30-50%的劇烈增長。許多公司確實做到了,但此後就原地踏步乃至負增長,直至消失於主流視野之外。
“有錢花”,也就是財富保值增值,在非常短暫的時間軸可以依靠暴利,但歸根結底是依靠複利。“有命花”,也就是健康管理,則是一個徹底的複利問題:據我所知,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以讓人一夜之間變得健康。
有趣的是,金融業和醫療業,恰恰是當前AI改造進展最快、新生事物最多的兩個行業,也是最有可能率先在AI驅動下實現“普惠服務”的行業。先說金融業:2024年,高盛在財報電話會議上明確提到,它有四分之一的員工都已是“技術開發人員”;就在今年6月,高盛資訊長向全體員工宣佈了推出”GS AI”人工智慧助手的訊息,這不是一個泛泛的應用,而是針對投行、研究、資產管理、財富管理……等業務部門的不同需求而量身定做的。而且,高盛甚至不是第一個在集團層面推廣AI助手的華爾街投行,花旗、摩根士丹利、美國銀行早已做出過類似的嘗試。許多人對“AI金融應用”的認識還停留在客服機器人環節,事實上AI對金融業務流程的介入幾乎是全方位的,再過一兩年,我們可能找不到任何一個沒被AI深度改造的金融業務環節!

財富管理是變革最快的金融細分領域:瑞銀、摩根士丹利、摩根大通的財富管理部門都推出了以機器學習和自然語言識別為基礎的AI平臺,分析市場資料和客戶交易行為,對客戶提供即時投資建議;以Betterment, Wealthfront和Pefin為代表的“智慧理財顧問”(robo-advisor)公司已經建立了龐大的客戶基礎,其中Wealthfront的資產管理規模已經達到800億美元(2025年3月資料)。AI驅動的財富管理是最近幾年矽谷風投圈最熱門的風口之一,根據《福布斯》雜誌的估計,僅僅在美國一個國家,AI投資顧問參與管理的資產可能就超過4000億美元。
在國內,同樣湧現出了螞蟻的“螞小財”、京東的“京小貝”、盈米基金的“AI小顧”等一批AI投資顧問,或者比投資顧問更全面的“財富管家”。就在前幾天,一位從事家族信託業務的朋友告訴我,他認為AI財富管理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均衡器”,讓普通人以較低成本享受到傳統上超高淨值人群才能享受的金融服務——根據家庭實際情況定製的資產配置方案,具體的產品推薦,定期的專屬評估報告,針對市場突發事件的即時建議,稅務規劃乃至財富傳承計劃……這些在傳統上需要巨大的資產規模和高昂的管理費或佣金才能享受的服務,現在可以由AI高效生成,而且其準確性或許比人工更高。這就是“普惠金融”的力量!
附帶說一句,我認為金融業可能是極少數真正需要“垂類大模型”的行業之一,因為它的業務過於複雜,涉及客戶隱私、資訊安全、風控、監管等多個敏感領域。螞蟻、度小滿都在開發自己的垂類大模型;即便是通用大模型,也需要針對金融場景進行微調(fine-tune),很多金融機構都在對DeepSeek等開源大模型這麼做。在生成式AI時代,金融的“科技屬性”將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普惠金融”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會取決於基座大模型等核心技術的研發進展。金融機構必須成為科技公司,而不僅僅是喊口號!
再說醫療業。早在2010年前後,作為最早投入商用的專業AI助手,IBM Watson就曾嘗試以醫療為突破口,可惜當時以知識圖譜為基礎的AI技術無法完成這種重任。斗轉星移,基於深度學習技術、具備自然語義識別能力的AI,終於可以改造醫療行業了。今年年初,美國衛生部發表了一份長達200多頁的《AI醫療戰略規劃》,提出將AI應用到醫療的“五個基礎領域”,即醫學研究、新藥開發、醫療服務、人道服務、公共衛生;總而言之,就是要用AI技術重塑整個醫療產業鏈。事實上,中國利用AI改造醫療的勢頭也很快,甚至有後來居上的可能性:在DeepSeek R1推出之後的短短兩三個星期內,就有至少92家公立醫院對接入了DeepSeek。各地醫院的千萬元級別的人工智慧系統採購大單此起彼伏地湧現,或許離你家最近的三甲醫院就剛剛做過採購。

AI在醫學及藥物研發、醫院內部管理當中的重要意義早已得到認可,但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基於AI的“醫療服務平權”:讓AI降低普通人獲得醫療服務的難度和複雜度,同時減少公共衛生系統的無效勞動。找醫生、測健康、讀報告、陪就診、問醫保……這些都需要消耗大量時間,花錢都未必好使,何況不花錢?國內很多高階信用卡的一項重要賣點,竟然是“每年若干次陪就診服務”。我至今還記得三年多以前,因為拔智齒引發心悸,一度擔心自己患上心臟病時的痛苦經歷——僅僅確定自己該掛哪個科就花了一整天時間學習準備,就診時跑上跑下做檢查又花了半天。所幸檢查結果毫無異常,這讓我不再計較自己經歷的困難,但不代表困難不存在。
現在,國內不止一家大廠已經推出了面向個人使用者的AI醫療服務工具,例如字節跳動的小荷AI醫生、騰訊的AI健康管理助手,等等。大約五天前,螞蟻剛剛推出了AI健康應用”AQ”,囊括了健康科普、就診諮詢、報告解讀、健康檔案等上百項功能。螞蟻AQ最吸引我的功能有兩個:第一是個人健康檔案,可以把就醫、用藥、運動、飲食等資訊結合起來,加上對多種可穿戴智慧硬體的打通,建立一套完整的、個性化的“健康資料庫”,及時提出健康建議,幫使用者做到有備無患;第二是“雲陪診”,目前已經覆蓋全國200多家醫院,使用者去線下就醫時,AI可以在線上提供嚮導,幫助患者高效地、不走彎路地完成整個就診流程。這只是AI驅動的“普惠醫療”的兩個簡單縮影。
還是那句老話——AI醫療也是一個偉大的“均衡器”,而且它的威力還只開發了一小部分。例如,上文提到的螞蟻AQ,已經可以提供近200位名醫的“AI分身”智慧體,哪怕是邊遠省份、貧困地區的一個老年人,都能隨時向北京大醫院的名醫諮詢健康問題。當然,必須承認,目前“AI分身”能做的事情還比較有限,覆蓋面較窄,不能取代實際就醫;可是再過五年、十年呢?從ChatGPT誕生至今,不過短短兩年多,我們就習慣了讓AI幫自己查資料、寫文章、程式設計序,大幅提升了工作效率;即便我們可能永遠無法讓AI代替真正的醫生,只要它能幫醫生多分擔一點日常任務,或許就意味著成千上萬個普通人的生存質量的提高。這種技術進步對社會的普惠意義,怎麼估計都不過分!希望等到我本人以及本文讀者老去的時候,這樣的應用已經充分成熟了。
我還想強調一下:上面描述的激動人心的願景,不論是“普惠金融”還是“普惠醫療”,其實現都需要一定的時間,不僅依賴於技術進步,也需要解決合規、倫理等方面的問題。至於它們對大廠自身的業績推動,其時間表就更不確定了,畢竟大廠需要先向使用者切實提供普惠服務,然後才能提升自身的商業化。習慣了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的“暴風驟雨”一般的增長的投資人和專業媒體,或許會覺得這種發展太慢,甚至斥之為喊口號、務虛不務實。我身邊的朋友當中,至今對整個AI浪潮保有懷疑或否定態度的,仍然不在少數,其核心論點就是“AI帶來的增長不如當年的網際網路那樣立竿見影”。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剛剛離開亞塞拜然,這是高加索三國當中唯一的石油出口國,十多年前曾經歷過一場“經濟奇蹟”:從2005年到2008年,由於全球油價高漲,亞塞拜然的GDP增長了2.7倍,人均收入則從美國的15%猛增到了美國的30%!可惜好景不長,隨著油價下跌,以及地緣政治格局的不穩定,2009年以後這個國家的經濟增速回到了個位數,多次出現實際GDP負增長的現象。亞塞拜然的工業產業鏈仍然很不完善,而且在文化、社會等層面也是典型的發展中國家;去年它的人均GDP恰好是中國的一半。我在巴庫街頭打到的網約車,一半以上都是從中國進口的(比亞迪尤其多)!
這或許是“暴利時代”VS“複利時代”的一個極佳的現實案例:依靠石油等自然資源出口能夠一次性地拉高短期增長,但是長期成功依靠的是基礎設施、文化教育、科技研發和產業鏈佈局。亞塞拜然和我此時所在的喬治亞,都在大規模升級基建(其中不少還是中國企業參與建設)、發展公立教育,說明它們早已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企業,尤其是所謂大廠。如果你讀過國內所有網際網路大廠的年報,就會發現大家幾乎全在強調類似事情:以科技創新驅動長期價值,追求可持續發展。我還想補充一句:可持續發展的關鍵在於抓住每個時代的主旋律,我們時代的主旋律,通俗地解釋,或許就是“有錢花、有命花”;儘管有些人可能更偏好文縐縐、理論化的表達方式。
我很喜歡《星際迷航》,這部經典科幻影視劇最著名的一句臺詞是:Live long and prosper(祝您長壽多福)。《星際迷航》誕生的時候,AI還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所以這句臺詞僅僅是一句祝福,沒有告訴我們究竟如何做到。在今天,我們或許可以加上後半句:With the help of AI(在AI的幫助之下)。誰能率先把這句話變成現實,誰就將佔領新時代的制高點,無論它是網際網路大廠、創業公司,還是某個至今尚不知名的路人甲。

這就是我喜歡讀大廠財報的原因:誰認識到了未來的樣子,誰為未來做好了充分準備,誰能夠最高效地“實現未來”——這些問題都可以在財報當中找到答案。不一定是完整的答案,但至少是一部分答案,足以引發我們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