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野生大集」,販賣中產幻覺

本文轉載自「鳳凰生活報告」(ID:PhoenixLifestyleRpt) 撰稿|王動 編輯|杜都督

到底要去哪裡過週末,與中午吃什麼,並列為編輯部面臨的兩大難題。
雖然打工人每個中午都得吃飯,但卻並不是每週都有周末——
所以觀察別人週末在做什麼,也是我們的重要工作。
《我的阿勒泰》播出之後,從內蒙到京郊,甚至樓下小公園,只要能生長植物的地方都是小阿勒泰,擠滿了嚮往彩虹布拉克的年輕人。
另一個火熱的專案是演唱會。
不少人喊著為一首歌跨一座城的口號千里相會,這很好,但很快大家就發現,演唱會供應似乎有些過於充足;
800年不活動的老歌手都被刨出來,歌迷卻不夠用了。
編輯部的李周有一個更經濟的去處:脫口秀。

隨著今年N檔喜劇節目齊飛,如今脫口秀也不是普通牛馬能看得起的了——付航的票價現在已經突破了1500元。

隨著氣溫的降低,年輕人的週末生活半徑正在逐漸萎縮。 
而城裡的各種青年市集,正在成為打工人的新寵。
從小在華北農村大集長大的小王很熟悉集市。
馬路這邊賣鐵鍬、補鋁盆,另一邊雞飛狗跳,還有人在賣大牲口。
趕集是小小王一個月最快樂的時光,因為爸媽在這裡能撿到大便宜,而小王能擁有甜倒整個童年的棉花糖。
時隔多年以後,小王再於北京見到的“市集”,已經是這幅畫面的“綠色淨化”版了:
場地,都是位於中心城區的露天的草場、商場、藝術區;
客人,都是年輕的男孩女孩,潮得能填滿三里屯街拍的好幾架攝像機。

〓 圖源:WhiskyENJOY享威

商家,是主辦方以“xxx節”為主題攢起的同類品牌。
雖然攤位都小小的,但從佈置到陳設,都充滿了不可言說的“氛圍感”。
小王抬頭望去,看到了自己童年的殘骸,和對這個世界的感慨:
“市集,原來是一種趕集的垂域。“
而和我們寫稿一樣,一個好的市集,最重要的是選題。
現代市集上從來不賣泡麵、大米、不鏽鋼盆。
這裡沒有生活必需品,通常以創意產品、手工藝品、特色美食等為主,格外注重文化和藝術氛圍,就像愛情一樣。
而作為北京中產生活方式橋頭堡,朝陽公園上週的“麵包節”,就給日常只吃賓堡和桃李的小王帶來了一點小小的碳水震撼。
吐司、貝果、恰巴塔、司康、肉桂卷、佛卡夏……不是群英薈萃,而是麵包開會。
撒上了粗鹽的貝果攪著濃郁的鹼水,肉桂卷堆成小山纏繞著糖粉。
什麼“巴黎最不可思議的可頌”、“法國愛麗捨宮麵包供應商 ”“北京唯一的窯烤麵包”。
如果沒有兩位數的定語,都不好意思支攤。
在黑色的人流和白色帳篷之間,小王感覺自己是巴浦洛夫的狗,是《貓和老鼠》裡被香味拎著鼻子走的湯姆,是掉入巧克力工廠的查理。
雖然門票就要40塊、進去根本沒吃到試吃、最後買了100多塊的麵包回來、發現這些店都在朝陽公園3公里半徑內,小王依然十分快活:

“我已經next level了,桃李麵包根本配不上我!”

瓦西里同志說過,麵包會有的,香腸也會有的。
雖然不是同一地點,但是同一個時間,距離朝陽公園不遠的亮馬橋就搞起了“香腸節”。

你以為是這樣的,

但招牌上的價格提醒你,這的確是“國際香腸節”。

人均150左右的飯店,在朝陽公園出差,擺起了一根香腸30塊的地攤。

亮馬河首先和塞納河接軌的地方可能是物價。
繼續北上,在奧森公園,碳水節正在如火如荼。
聽名字,會以為這是批發花饃卷子、爽嗦大碗寬面、蹲在地上吃涼皮的快活大集。
但記住我們的第一條規定:
現代市集,從來不賣生活必需品。
所以,即使是中式碳水,那也得是西北bristro壯壯酒館,上榜黑珍珠的四月河豚,人均248的提督;
西式碳水,就有德南面包坊、如何餐廳、oh my dog 、正本原……
除了吃喝,市集更重要的意義是玩樂。
主打創意和手作的創意類市集(說白了就是擺地攤)可能是最能吸引年輕人的場子。
黏土陶瓷玻璃貝殼手賬毛氈植物染……在公司批次生產牛馬後,牛馬還是更喜歡被女媧精心捏造過的小物件。
“不用聽泉鑑寶了,我的眼睛就是尺!”

〓 小紅書@田田開心

發展到今天,擺攤只是基操,很多市集恨不得辦成 mini 演唱會。
古早的廟會有馬戲和耍猴,今天的市集缺不了 DJ和樂隊。

〓 圖源:京 A 精釀啤酒公眾號

如果是搖滾或者 rap 還有點跌份兒,最好是 funk、雷鬼等“小眾”型別,再去一個既長又拼不出來的名字。
如果你運氣好,有時也會在集市上遇到一些演藝界人士……
愛趕市集的年輕人,身上往往掛著上次趕集的紀念品——帆布包,裡面裝滿了這次的物料;
手裡拿著這次的戰利品——試吃品,從某種角度來說,這才是市集的奧義;
指尖捏著來過的證明——那是一張蓋滿章子的紙,必須在每個格子戳滿,約等於“到此一遊”;
吃好喝好拿好,這一套才算走完,這個週末才不算白過。
市集是當代年輕人精神消費的重要版圖。
現在,只要開啟小某書,搜尋“週末去哪兒”,馬上就會有20個市集撲向你——
“國際xx節!”“好吃好逛好玩!”“來了不虧!”
“北京市集”條目,顯示有18萬相關筆記,而在更city的上海,這個數字是23萬。
雖然週末只有兩天,但是你努努力,居然能同時過四個節:
東邊買手工,西邊買古著,南邊吃貝果,北邊喝咖啡。
去各種市集大闖關的打工人,終於悟了:
“原來,過節真的很花錢啊!”
不過,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一旦沒問題,那就是要出問題了。
儘管市集看起來很美,但被種草帖安利的年輕人,只有在親自體驗之後才知道,市集並不總是那麼優雅。

畢竟進入市集的第一道門檻,是門票。

自盤古開天地以來,這個問題就一直縈繞著新中產:
“為什麼我吃一塊30塊錢的麵包,還要花30塊錢的門票?”
為什麼要花錢來花錢,難道吃口麵包也要配貨嗎?
雖然為了控制入場人數,防止路人或者附近居民來湊熱鬧影響體驗無可厚非;
但是動不動30、40元的價格,看起來並不像只是「象徵性」收一點。
收門票的市集越來越多,免費反而成了某種稀缺品質。
在免費的市集裡,毫無準備的顧客,也常常遭到價格刺客的暴擊。
比如上海的陸家嘴咖啡節。
根據今年公佈的一項統計,上海的咖啡館超過9500家,是全球咖啡館最多的城市。
光是短短100多米的永康路,就有接近20家咖啡館。
連法國人都驚歎:只有上海人會在咖啡館裡看侯麥,他們這個點一般是看足球。

即使是這樣,動輒三位數的咖啡,還是讓不少人肉痛。

但是這樣的價格,即使是咖啡愛好者,也不一定吃得消。
今年的陸家嘴咖啡節剛好還撞上了下雨,於是大家都變成了小豬佩奇:
頂配價格配不好的體驗,打碎了牙只能往肚子裡咽。
打工人早 C 晚 A 的另一個好夥伴精釀啤酒,同樣是各類市集的常客。
前一段時間北京的8×8合釀啤酒節搬到望京去辦,我問辦公室熱愛精釀啤酒的老 G感覺如何。
結果新中產老 G 說,這事說來話長,簡單來說,就是有點去不起了。
老G 給我算了一筆賬,啤酒節標準的時段票售價248元,包含了一張入場券和3小時暢飲。
在北京的精釀酒吧,一杯精釀的常見價格都在50~60之間,248元的價格就意味著,如果想回本,至少需要喝上4杯精釀。
如果按照6%的酒精度計算,這點啤酒大致相當於半斤白酒的水平——對於酒量一般的人來說,回本的壓力實在有點大。
何況,哪有人幹喝啤酒的?隨便買點薯條、炸雞之類的小食,一不小心又是三位數的消費。
在精釀酒吧連吃帶喝,正常情況下的人均消費,也只有一百多塊而已。

而貴的另一面,則是貴得沒有道理。
還有人不少網友說,曾經在某香腸節上,看到攤主掏出了超市同款的香腸。
其實這本不奇怪,烘焙/咖啡館裡拿山姆瑞士捲撐門面,也是常有的事。
但市集就像某種夜市大排檔,人們願意忍受其他方面的問題,主要不就是圖一口鍋氣現炒嗎?
“香腸節上拿山姆的貨撐場子,和玲娜貝爾脫下皮草和我抱怨工資低有什麼區別?”
碳水節上,兩口就沒的意麵,也能賣到30元一碗;之前的圖書市集上,打完折的書比電商日常價還貴。
還有網友參加過一個“夢迴大唐煙火不夜城”的市集,以為不說長安古意,至少有點不夜城的氛圍感;
結果到現場一看,彩燈球、塑膠椅,純純農村大集。
無論值不值得,好像只要標上“市集”兩個字,鋪天蓋地的宣傳、kol的打卡、再加上社交平臺的引流,就能將企圖跳出班味的年輕人收入彀中。

於是,已經開悟的年輕人,又回到原教旨主義的“大集”中。

昌平人去沙河大集,搞一場轟轟烈烈的city eat;
平谷人去平谷大集,新鮮的栗子李子梨排排坐;
如果你住在二環,那潘家園和大柳樹,可以是你永遠的老家。
偶爾去一趟,吃了老爆三、盤了手串、撿了漏,以為會心滿意足地回家,但總是覺得心頭空落落的:
“爽是爽了,但我是不是不夠中產啊?”
小王上個週末去了一趟瀋陽,在朝陽公園始發站,列車上擠滿了北京的打工人。

雖然在二等座的小桌板上大家還在分離修改 excel 和報表,但是3個小時之後,他們就會變成夜市上狂炫雞架和老雪的快樂遊客。

瀋陽故宮外的紅牆下,從格格到太后站滿了各類大小主子,清裝人士比橫店影視城還多。
隔壁的大帥府,也被于鳳至和趙四小姐們佔領。
小王突然領悟到一點:把市集看做一個主題樂園,或許更接近它的本質。
不同的市集,就像遊樂園的一個個主題區域:異域美食主題、創意手作、復古懷舊、文博藝術……
這些市集售賣的不是商品,而是一場脫離日常生活的情景體驗。
網紅市集,猶如一面鏡子,映射出當代中產階級的生活圖景。
參加這些市集多了,就會發現一些重複出現的熟面孔。
美食類市集裡,烘焙、咖啡、精釀,這類生活符號絕對不會缺席。
手工、文創類的市集裡,最受歡迎的總是鉤針、古著、銀器……這些帶有反工業、前現代氣質的物件。
即使是所謂的“碳水節”, 賣的也不是花饃和卷子和刀切饅頭,而是佛卡夏和四季披薩。
說到底,用標籤標榜自己的新中產,想要的是一個身份;
被班味醃透的年輕人,只是需要一個“生活在別處”的週末。
畢竟在名為市集的主題樂園裡,碳水不再是用來上吊的麵條,沙拉也不是牛馬的草料。
咖啡不再是齒輪的機油,包包不再是電腦的集裝箱。
在這個到處都和班味沾邊的城市裡,特別拎出來的“xx節”,是為打工人準備的精神自留地:
你看,我還是能觸控到真實生活的衣角,哪怕只有一個週末,哪怕它已經標好了價格。
名為市集的主題樂園,為人們創造了一個離生活更近、離工作更遠的真空幻象。
就這一點來說,週末去逛一場市集,和坐高鐵到瀋陽洗澡、去環球影城勇闖鬼屋,扮演著相同的功用。
普通人沒有時間像梁朝偉一樣去倫敦喂鴿子,也不能到巴黎買剛出爐的法棍。
但是我們可以到朝陽公園去,有鴿子,有面包,有香腸,甚至有外國人充當 NPC,誰說不是倫敦呢?
一臺執行時間過長的電腦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最萬金油的維修辦法,就是重啟一下。
也許這就是市集,乃至所有的週末“出走”最重要的意義:
“如果不在週末重啟一下,我們可能撐不完一週就得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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