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不喜歡的人追求,是種詛咒|戲局 2025-06-08 00:59 人間theLivings 普通就是我最大的天賦,扔在人群裡會消失, 隨便什麼東西就可以將我 替換掉。 八年前,付寧赴了一場不該赴的約,失手將一個人推進了深坑。 幸運的是,女屍被警方認定為意外死亡,付寧逃過一劫。但那具雪地裡冰冷的女屍,從此便一直橫梗在她的生命裡。 八年後,付寧親手將自己的丈夫徐謙推下了臺階。 這一次,她不打算逃了,但另一個男人將丈夫的屍體拖走,消失在衚衕裡。可第二天,警方卻上門告訴她,徐謙到警局自首了。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把故事就這樣劇透給你了吧? 也是,也不是。自己來看吧。 全文約33000字,前15000字免費閱讀。 2005年,區裡響應號召,給各街道下達幫扶政策,有指標、能加分。那陣有錢的和沒錢的都瘋了,為了過上好日子奔波,在各大辦公室簽字辦手續,隨便在小區裡溜達一會,都能看到一批批成群結隊考察的,對著地址挨家挨戶走訪,最後過審的卻不多。欣欣向榮是營造出的假象。 剛滿十二歲的女孩站在父母背後,低頭擺弄手機,不說話,單獨生悶氣。明明說好今天要帶自己去吃麥當勞的,忽然又變卦,來這麼一所破房子,剛進樓道就聞見黴味,白選了一件新衣服穿。她不光這麼想,還掛相,嘴角耷拉到地上,見著誰都不肯打個招呼,用鞋尖蹭地。年輕的夫婦沒辦法,只能給她哄到裡屋,等著事情辦完結束。 你好,一個黑影站在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半邊身體被門框擋住,手裡拿著兩個紅色球狀物。 黑影問,你吃蘋果嗎? 女孩不搭理,她已經下決心不跟這裡的任何一個人產生聯絡。 黑影往屋裡走了一步,你的衣服真好看。女孩瞟她一眼,廢話。黑影在她幾步之外的馬紮上坐下,說,你要是不想吃蘋果,我請你喝長城也行,門口就有賣的。女孩不耐煩地按了兩下手機,不喝,你到底想幹嘛? 你是來幫我的,黑影說,所以我也想送你點什麼東西。 女孩哼了一聲,她用餘光打量幾下,指著黑影脖子上掛的項鍊說,那我要這個。 黑影沒有猶豫,馬上把東西摘下,本來想送到女孩手裡,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掛在了書包上。這麼近距離一看,才發現材質廉價,不知道添加了什麼化學材料,一遇光就閃。 這是兔子嗎?女孩問。黑影搖頭,是魚,那不是耳朵,是尾巴。我們一起去人民公園玩吧,你叫什麼名字? 從這句你叫什麼名字開始,有了之後的一切故事。五年後,女孩躺在地上,雪花積成薄薄一層,後腦勺很涼,血一陣一陣往外湧。在陷入永恆的黑暗前,她看到的最後一個東西,就是書包上這條廉價的,閃亮的,金魚掛鏈。 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舉國上下歡天喜地,彷彿時代已開啟了一個新紀元。 而我也在這一天得知,家裡花了高達五位數的擇校費,把我送進了第一中學。我的心情瞬間跌落谷底,世界一片黑暗,即便是李寧手裡的火炬也不能令它復燃。 平心而論,我完全不喜歡那所高中,說是市重點,其實魚龍混雜,除了一群真正的好學生,還有砸了大價錢進來的借讀生,前者用來提高學校升學率,後者幫助重建學校教學樓,從精神到物質,哪方面也沒落下。當然,馬上就會有我這種,砸鍋賣鐵進來企圖降低平均分的,老師們將把我列為重點整治物件,每天上課都會質問三聲,徐謙,你居心何在! 開學前,我整晚整晚做噩夢,彷彿去的不是學校,是戰場。對面部隊精銳,三角板和角尺化為長槍短炮,各個臉上掛著陰險的微笑,而我孤身一人,手無寸鐵,隨時有可能因為一陣路過的風而栽倒於地上。真捱到那一天,進了班裡,站上講臺,做完自我介紹,我才發現半吊子是最安全的,無人在意。我每掛一科,班裡就多一個滿分,量子守恆,沒人關注我。 彼時我媽下崗已滿十年,全職做家庭主婦,原單位一個月補貼八百塊錢,一家的主要收入來源就是我爸,他在玻璃廠上班,我上學的錢都是靠他一塊塊用尺量切出來的。那是個苦力活,輪完夜班回家,吃飯的時候他靠在椅子上能直接睡著。我爸把他所有的期望都寄託在我身上,在他的展望中,從商和學法都是不錯的選項,能考個公務員就再好不過了,吃國家飯,鐵飯碗。我壓力很大,第一次感覺成年後的生活也不是完全能由自己掌控的。 等到了一中,從分子成為分母,我更覺得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已經既定好了天賦,強求不得。我的班長丁一然,個子極高,身材勻稱,戴一副經典黑框眼鏡,熱愛穿中山裝。他上課從來都不聽,埋頭在一本比新華字典還厚的課外書上寫寫畫畫,有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他就站起來,先沉思五秒,然後直接說出正確答案。數學老師每次都氣得敲黑板,我說了多少遍,過程!你答案對了有什麼用?而她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丁一然只是在上課的時候這樣,真到考試,他一頁紙寫得比誰都滿,一道題換三個花樣解。我一度懷疑他只是想標榜自己與眾不同,畢竟學習好的人不在少數,而天才基本都應該是奇怪的。 另一個備受矚目的人,大家都叫他三拳,丁一然靠智力,他靠武力。剛開學的時候,我們和隔壁班因為開學典禮座位問題發生了爭執,對面體委身材魁梧,我方丁一然不在,副班長是個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女生,對方情緒激動,動手推了女生一下,周圍一片唏噓。三拳見勢撥開人群,走到中心,胳膊僅掄了三下,那名體委就已經聲淚俱下,哭著讓人叫他媽。這次單方面的毆打被編成八卦,有頭有尾,流傳了半個學期,最後越傳越邪乎,越傳越誇張,古有七步作詩,今有三拳弄人,三拳這一外號便火速傳遍了整個高一年級。由於他本人的名字過於大眾,經常會和另一個人混淆,所以私下大家就都用這個綽號稱呼他。 我和三拳之前就認識,兩家有來往,沒想到高中也同住一個宿舍。但我始終跟三拳保持著距離,不光是因為他性格乖戾,隨時有可能跳出來揍我一頓,還因為他爸是開發區赫赫有名的煤廠老闆,生意做得大,朋友仇家都沒少交,財產是他最不值一提的能力。 我經常會對這樣的人生抱有畏懼感。我的學習成績一般,體育也不突出,藝術方面的愛好完全沒有,即便在青春期,也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普通就是我最大的天賦,扔在人群裡會消失,進入社會後來到不同的崗位,做些貢獻,但不重要,沒有也一樣,隨便什麼東西都可以將我代替掉。我想我就是這樣的。 這麼多年來,我只萌生過兩個夢想。第一個發生在小學,那個時候我還堅信世界上有聖誕老人,我希望他能收我為徒,帶我一起去給大家派送禮物。想到一年之中有某個日子,大家共同都期盼著我的到來,我就覺得人生值得。這個夢想在五年級的時候就破碎了,因為我發現床頭的禮物從遊戲機變成了應用題大全。我為此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感覺整個世界都是謊言,從此拒絕再做白日夢。 第二個夢想直到高一上半學期才發芽。當時的語文老師姓楊,慈眉善目,上課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講課本之外的故事,有時是博爾赫斯的小說,有時候是她和丈夫相戀的過程。一學期下來,進度竟然也沒和其他班差幾節,我一度懷疑那是種新型的教學方式,可能有關量子力學。 期末考試的時候,題目是《自我與時代》,題材不限,我連草稿都沒打,覺得腦袋裡有東西,洋洋灑灑寫下九百五十三個字,記敘文,真實經歷改編,外加一些抒情成分。十幾歲的年齡,人們經常喜歡將自己和宏大的東西掛鉤,妄圖以卵擊石,改變些什麼東西,長大之後才知道,時代根本就不屑於將我作為一個正式的對手,我甚至連自己都無法拯救,不過那是後話了。 作文四十分滿,楊老師給我打了三十九,全年級第一。我受寵若驚,以為自己與生俱來天賦終於被髮掘,未來可能是要靠筆桿子吃飯的人。放假回家,我拿著卷子給爸媽看,他倆高興得不知道說啥,做了一桌子菜,這是我家最直接的慶祝方式。每次有人來我家,我媽都會說,徐謙打小就聽話,沒人管他,還學得不錯,我挺知足。我爸也跟著摻和,作家好,當作家比當老闆好。那篇作文,被塑封起來,一直被他倆珍藏在家裡的相簿中,想我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幾年後,我爸臨去世之前,還能清楚地背出那篇文章上的每一個段落,這使我印象深刻,又難過。 楊老師的舉動激勵了我。開學分班,我斬釘截鐵選了文科,卻趕上教師班底大換水,我一個都不認識。原來班級的同學也都分佈在各處,只有丁一然和三拳依舊和我在一起。 新的語文老師,我到現在都時常想不起她叫什麼,只記得她燙了一頭很小的捲髮,非常蓬鬆,像金毛獅王,嗓門又大,碰到不聽話的學生就罰他去跑操場。那個時候體罰是會被舉報的,而跑圈這種方式則可以用強身健體當藉口,既讓學生們長了記性,自己也不落下把柄。 我儘量當一個乖學生,可月考的時候,金毛獅王唯獨給我的作文打了0分,並讓我下課後去辦公室找她。課間,我站在她的工位前,一支紅筆在我的卷面上點了又點,必須寫議論文,你這寫的什麼東西,你第一天上學嗎?我小聲問,不是題材不限嗎?金毛獅王的怒吼重出江湖,我是老師你是老師?聽你的聽我的?你判卷還是我判卷? 這連續三個問題把我繞得有點懵。我不是故意作對,如果只能寫議論文,在題目裡標出來就是了,為什麼明明說不限題材,又制定潛規則框定了呢。我小聲為自己辯白,上學期期末考試,楊老師給我的記敘文打了39分。不說還好,金毛獅王一聽到楊老師三個字,就開始咬牙切齒,她冷笑一聲,去年人家教完最後一個學期就退休了,甩手留下一堆爛攤子,你看她要是繼續教,還讓不讓你寫那些東西? 我的大腦混亂,她見我不吭聲,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你要明白誰才是對你負責,對你的以後負責。我之前被她笑得渾身發冷,聽到這句話,好不容易溫暖了一點,金毛獅王又補充道,下次要是還這樣,就把你家長叫來。我又開始抖了。未來很輕易地就交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這讓我覺得恍惚。 議論文不是我的強項,雖然上課教過專門的模板,開頭引用一些名人名言,後面舉三個具體案例,第四段最好用排比論證,全篇保證重複題目超過四次,基本上就能拿到四十分朝上,可架不住我總是跑題,那些題目出得模稜兩可,在我的大腦裡就有另外一層意思,除我之外沒人能懂,連判卷老師也捉摸不透。於是,語文從我最擅長的學科,變成了最危險的一門,分班後,我的成績穩定在全年級八百名,很不理想,考上一本的可能性很渺茫。可即便每次都被金毛獅王罵,成為一個作家的夢還是紮根在了我的心裡。 當時班裡沒幾個人搭理我,丁一然算我的朋友,但他和誰都能聊兩句,對我的關心只屬平均。丁一然開導我說,都是這樣的,不要跟應試教育較真,不要跟任何既定下來的規矩較真。他比我高一個頭,說話做事像個真正的大人,過早地失去了人生樂趣。 分班之後,除了成績的變化,我也破天荒地有史以來第一次和女生坐了同桌。 當時班裡最漂亮的女生叫張潔,又高又瘦,是藝術特長生,頭髮烏黑柔順,還寫一手好看的鋼筆字。她身上總有香味,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噴了香水,後來發現那是六神出的一款肥皂。每年的聯歡晚會老師都讓張潔壓軸,剛開始是小提琴獨奏,後面又和幾個女生合舞,她永遠是裡面最突出的那個,脖子細長,像只天鵝。等張潔演完了,校長才會上去講話,回首過去,展望未來。我們班所有男生都期望能和張潔坐同桌,覺得近水樓臺,得不到月,也能佔據最佳賞月點。 分座那天,我一直走神,直到金毛獅王把一個齊劉海新生帶進來,我才驚醒。不是因為她好看過張潔,而是她太瘦了,像還沒有發育的紙片。按流程是先自我介紹,再由金毛獅王賜座。女孩站在講臺上,右手抱著胳膊,只說了一句,我叫付寧。金毛獅王特別提醒道,多說兩句,比如興趣愛好什麼的。付寧想了一會,說,沒有。 底下有人竊竊私語,真能裝。金毛獅王覺得尷尬,迅速掃視空位,指著我旁邊的座位說,你就坐那裡吧。 我有點緊張,身子繃成一條線。付寧從講臺走下來,穿過狹窄的過道,小心翼翼在我旁邊坐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假裝不在意,僅用餘光瞟,她坐得很直,雙手放在腿上,食指和無名指一樣長,關節很漂亮。 我吸了吸鼻子,什麼都沒能聞到。 搬家公司的車停在樓下,女人站在視窗,看著工人一次又一次進出。 大門敞著,樓道里潮溼的空氣試圖侵襲進來。直到最後一個箱子平穩放在木地板上,老張心才落進肚子裡,他用手腕擦了一下臉上的灰,說,付小姐,東西都搬上來了,您對一下,看有沒有問題。 老張當了十多年搬家工人,唯獨面對這個付小姐的時候覺得緊張。不是因為她事多,相反,從接到這單活開始,這個付小姐就基本不怎麼說話,總是左顧右盼,有點神經質。這樣的客戶最難纏,指不定什麼時候就去公司投訴。 不用了,付寧回答。她從錢包裡掏出早就數好的鈔票,遞錢的時候,眼睛幾次瞟向窗外。窗戶開著半扇,樓下傳來陣陣笑聲,不懷好意。老張覺得有些尷尬,等拿到錢,立刻轉身往外走。 出了單元門,新來的工友正在胸前比著兩個誇張的尺寸,手指還不老實,一直彎曲,周圍幾個人蹲在地上,叼著煙傻樂。老張看了就心煩,也難怪人家女客戶謹慎。他把錢揣進兜裡,攢著怒氣大力拽開車門,都他媽趕緊滾回去。地上的人習慣了,捱罵也不往心裡去,站起來拍拍屁股,把菸蒂留在原處。三分鐘後,一輛廂貨左拐駛離,院子裡重新迴歸寂靜。 付寧深呼吸,緊繃的身子暫時鬆懈,看樣子之前那夥人沒有跟著。她開啟手機,找到徐謙的名字,手指在按鍵上敲下:可以過來了。 放下手機,付寧重新打量起這個兩居室,大小和之前那個差不多,就是結構不太好,只有一室朝陽,客廳連著廚房,中間就隔了一扇玻璃推拉門,顯得有些侷促。裝修也舊,很多年沒有翻新過了,牆上留下了很多難以辨別的痕跡;窗臺下的防水做得不好,顏色比其他地方都深,牆皮也掉了幾塊。老房子都是這樣的,不能要求太多,好在價格便宜,整租一年不到萬塊。 再破的房子有人住進來就是家,總得收拾,付寧從包裡掏出美工刀,劃開了距離她最近的一個紙箱。 擺在最上面的是張結婚照,三年前拍的,背景是廣袤無垠的海,秦皇島的海不藍,偏灰,照片後期也沒怎麼修。畫面中心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付寧自己,拍得不好看,她天生虎牙不敢笑,攝影師老喊著再放開一點,表情就更猙獰了。徐謙就自然得多,攬著自己肩膀,嘴裂到耳朵根,一隻手還高高舉起來,朝鏡頭揮,他從高中就是一個活躍的人。 付寧的手撫過玻璃框面,才過了多少年啊,房賣了,存款也都沒了,到現在還欠了十幾萬,日子過得看不到希望。 但付寧對這樣的生活已經習慣了,無論是住在老舊居民樓,還是在絕望下熬日子,她就是這樣長大的,期間有過幾年幸福時光,更像是從別人手中偷來的,遲早都要還回去。 恍惚間,外面有人敲門,付寧從回憶中抽離,東西沒收拾多少,都堆在地上。她踮著腳走到門前,透過貓眼向外看,樓道里站著一個五十歲朝上的女人,短髮,個子低,手裡拎著兩個黑色塑膠袋,眼角下垂,沒有攻擊性。付寧遲疑了一下,轉動把手,只開了一條縫。 女人沒在意,友好地揮揮手,你是新搬來的吧,我就住在你家對面,姓宋,我比你大,叫我宋姨就行。 工人南里的小區都是六加一結構,每一層只有兩戶人家,面對面開門。付寧看了一眼女人背後半敞的藍色大門,不接茬,只警惕地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女人有些尷尬,抬起手中的塑膠袋,這是我從老家帶回來的特產,九門口的葡萄,還有栗子什麼的,不值錢,你拿回去吃吧,剛搬來,有什麼事都可以找我,我在這住了很多年了。宋姨實在熱情,心眼又好,按理說應該請人家進來坐坐,但付寧只是沉默,她不想在事情沒解決完之前再節外生枝。兩個人僵持了一會,付寧把塑膠袋接過來,宋姨心滿意足,轉身離開。等親眼看到對面的門關上,付寧才徹底鬆了口氣。 東西收拾完,天已經黑透了,付寧簡單煮了點粥,沒胃口,剩了挺多,吃完之後躺在床上,不一會就睡著了。再睜眼的時候,是被開門聲吵醒的,她拿出手機一看,兩點四十五。 徐謙正在換鞋,發現付寧出來時一愣,吵到你了吧,再去睡會。付寧搖頭,說,沒事。 她去廚房燒熱水,想把粥熱上,經過沙發的時候,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味。付寧和徐謙剛確定關係的時候,徐謙為了聊表決心,就把煙戒了,往後的日子裡,他只有在一種特定的情況下才會抽菸,那就是精神極度緊張的時候,比如求婚,比如葬禮,比如賭牌。付寧定在原地,盯著徐謙不說話,徐謙被看毛了,擠出個笑臉問,咋了? 付寧說,你又去了?徐謙抿了下嘴,說,沒玩,就看了看。付寧說,跟我說實話。徐謙說,就是實話,沒騙你。 付寧第一次發現徐謙撒謊是九個月前。徐謙畢業後在電視臺工作,挺體面,後來跟領導鬧翻,一氣之下就辭職了,在家裡呆了幾個月,每天跟人打電話。付寧剛開始還擔心他在家憋久了精神不好,看著他出門次數多了才放心。 又過了兩週,徐謙主動說自己準備跟人合夥做生意,倒騰沙子和煤,付寧對這方面不瞭解,沒發表意見。後來的確每個月都有進賬,最多的一次拿回來三萬。付寧從未見過那個合夥人朋友,但看到錢便沒那麼懷疑了,安心在輔導班教人英語。 有一次,徐謙說要出差,三天,付寧給他帶了三套換洗衣服,結果一去就是半個月,電話打不通,偶爾有簡訊,叫付寧不要擔心,更不要報警。 半個月後,徐謙沒回來,幾個紋著花臂男人找上門,張嘴就管付寧要錢。為首的男人留著八字鬍,眼睛細長,留一卡尺,從外形上就透露了自己的社會成分。八字鬍講話倒是很客氣,也沒多為難付寧,他說,我們不打女的,你別害怕,看你這樣就是啥也不知道。簡單跟你說一下,徐謙之前借了我們的錢,不是小數,具體幹什麼了不清楚,但到期三個月都沒還,現在還雞巴玩失蹤。付寧說,我也聯絡不上他。男人說,你也不用打掩護,能不能聯絡上,我們查下你手機就知道了,但是沒必要,懂吧?你就跟他說,是不是男人都得他媽給我露面。錢還不上的話,男人用手裡的修指甲的小刀環指了一下客廳:交房。 付寧傻了,對面訓練有素,話剛說完,白紙黑字外加身份證影印件輪番擺出來,每一張都證明自己的丈夫真借了高利貸。 後來付寧才知道,這錢也不是用於生意,而是一些更危險的渠道,炸金花,比大小,一副撲克能組成的機率,徐謙幾個月內算了個遍。 剛開始他的確嚐到了甜頭,一晚上能掙之前一年的工資,就算輸了,第二天碰碰運氣回本也不是難事。徐謙運氣好,十賭九贏,錢摞得比人高,終於引起了場主老謝的注意,讓人請他去玩把大的,就這一把,二十分鐘輸得他全身上下就剩一條褲衩。老謝素質極高,褲衩沒動,錢還回去一點,還微笑著邀請徐謙參加七天後舉行的高階場。陷阱偽裝成誘惑就擺在眼前,即便偽裝拙劣,也架不住徐謙場面上輸紅了眼,第二天就瞞著付寧偷了房本跟八字鬍換了錢,準備一雪前恥,重登王位。 事實證明,運氣抵不過人為,賭場拍著他的屁股,歡迎他下次再來,高利貸掐著他的脖子,逼著他連本帶利馬上還。這種能迅速給錢的高利貸,利率按天算,徐謙根本還不上,索性玩失蹤,利滾利,到最後一結,就算交了房子,還是有將近六位數的欠款。破鑼喇叭紅油漆,是八字鬍團隊的慣用招式,再還不上的話,他們也可能進化出其他技能。 那幾個月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付寧沒睡過一個安穩覺,剛開始還能靠報警拖延,後來再怎麼打電話都沒人來。這種貸款流程上就鑽了空子,更何況在小城市,黑白之間從來都不那麼分明。 而即便如此,付寧也沒想過離婚。拋開別的不說,徐謙守了那個秘密八年,只有在他身邊才是安全的,如果怎麼都是搭上自己,出租屋總比看守所更自由些。 付寧坐在沙發上,渾身無力,黑色塑膠袋裡露出來一顆紫,是上午鄰居送的葡萄。付寧說,徐謙,家裡已經沒有錢可以讓你再賭了,連可以拿去抵押的東西都沒有,你明白嗎? 徐謙說,特別明白,我絕對不會玩了,我跟趙哥都商量好了,以後他跑白班我走夜班,一輛出租換著開,等手頭富裕點,咱也包整天的,掙得多。 看付寧不搭茬,徐謙討好地往付寧身邊湊了湊,你補習班的事怎麼樣了?付寧揉了揉太陽穴,黃了,家長們小道訊息比誰都靈,無論如何都不肯再讓孩子們去了。我打算明天去街上逛一圈,看看現在的招工市場,先找個錢多的湊合幹。廚房裡有剩的粥,你自己熱熱吃了吧。 等客廳只剩下付寧一人的時候,她站起來關了燈,黑暗讓她重新回到了八年前的夜晚,當時她跑在樹與樹之間,速度不快,有東西不斷地打在身上,但眼前模糊,什麼都看不見。 青春期,男生們總是心思活絡,對學習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抱有極大熱情,課間不用人招呼,自發聚集在後窗,從上週熱播電視劇到科比的慶祝動作,都可以成為議論焦點。有一陣他們熱衷於觀察異性,中心人物一般圍繞張潔展開,時不時爆出幾聲難辨性質的笑聲。 只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丁一然,他從不屑於參與討論,在他的大腦裡,左邊是三角函式,右面是土地改革,沒有地方考慮人體生理,女孩只是人類進化的一個分支,課間的十分鐘不如用來睡覺和刷題。 另一個則是三拳,他一次不落地參與著討論,只是物件從來不是張潔。班裡有幾個不著調的男生,私下裡舉行過一個評比,選手是高一三班所有女生。全班二十九個男生,張潔得到了二十七票,丁一然棄權,唯一一張分票來源於三拳,他投給了付寧。有人起鬨,三拳也不避諱,認真解釋,臉有啥用,到老了都一個樣,你們不覺得付寧身上有股勁嗎,跟別人都不一樣。 我當時自然把票投給了張潔,她在我心裡是不可侵犯的神聖存在,即便過了多年我也忘不掉那張臉。但自從知道三拳喜歡付寧後,我總會獨立出來一部分精力去觀察她。 作為同桌,一週之內付寧只和我說過三句話:老師叫你去辦公室,你東西掉了,選C。剛開始我以為自己無意間得罪過她,才會被冷漠對待,後來發現,她無論面對誰都是那樣的,友好但不親近,在班裡基本沒有朋友,就算去食堂也是一個人坐著,吃最基礎的套餐,一葷一素,很少變樣。付寧學習成績不錯,尤其擅長英語,老師在月考前點名讓她幫我,她所做的也僅限於考試的時候借我抄兩道選擇題。 我和付寧之間的關係很奇怪,絕不算朋友,但說陌生也不貼切,互生情愫這種老套情節沒發生在我們身上,但我想如果沒有張潔的話,我的票應該也會投給她。 三拳在我們班的成績是倒數第四,倒數一二三都是他的忠實跟班。在幾個人的起鬨下,三拳展現出了那個年齡段獨有的熱情和勇猛(也許是魯莽),對付寧展開了整個年級盡知的追求。剛開始只是送東西,一瓶牛奶,一包薯片,也不當面給,就路過的時候往桌兜裡塞,模仿幾年後流行的霸道總裁。整整一個月,三拳沒收到任何反饋,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三拳從郵遞員升級成保鏢,十點半的下課鈴一響,準時閃現在付寧身邊,以兩步距離為基準,徹底把她護送到宿舍才結束。付寧同樣冷處理,不為所動,甚至倆人共行一路也不說話,像極了一個人高馬大的變態在堅持尾隨。 我作為付寧的同桌自然也受到了特殊照顧,一向不願搭理我的三拳竟主動邀請我加入他的籃球隊,雖然是替補,但偶爾也有上場機會。不打球的時候,三拳儘可能地向我打聽關於付寧的事,我的回答大多都是三個字:不知道。這個時候,三拳總會陰陽怪氣地罵我兩句,用詞侷限於處男和矮子。我並不覺得冒犯,這是事實,而且未來也有突破的機會,只是我那陣很陰暗地想,即便我知道了付寧的全部喜好,也絕不會告訴三拳絲毫。 三拳對付寧最直接的一次示好發生在十月上旬。學校要舉行運動會,每個班都要走方陣,這是常規專案,幾十個人統一服裝,排成一個長方形,繞操場一圈,經過主席臺的時候大聲喊出勵志口號,為此還會佔用寶貴的體育課時間進行訓練。我從未在這項活動上獲得到任何意義,丁一然在這點上和我保持高度統一。他說:徐謙,這是一項浪費青春、充當他人工具的活動。但在金毛獅王的壓迫下,即便是丁一然也不能逃脫。 當時每個班都有舉牌的領隊人,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大多是個子高挑的漂亮女孩,也不乏英朗帥氣的男生。金毛獅王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忽然要搞民主制,讓大家匿名投票,把心儀的領隊選出來。往屆都是張潔,今年應該也不例外,但等到唱票的時候,所有人大吃一驚,第一名並非張潔,而是付寧。 金毛獅王一邊整理紙條,一邊面不改色地宣佈這一結果,還問我們有沒有意見。三拳帶頭在後面拉長聲音大聲喊,沒有——其中夾雜了幾人的笑聲。 我反應過來,這是三拳的把戲。班裡男生除我和丁一然之外,大多是三拳的朋友,操控選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餘光看向付寧,她低著頭,沒有被選中的欣喜或激動,而是不停的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掐出月牙。 這次變故,反應最大的不是張潔,而是她的朋友趙媛媛,她們兩個在開學第一天就表現出了非比尋常的親密。午休的時候,趙媛媛故意坐到我的位置上,對付寧說,你應該去找班主任,讓她把運動會的舉牌人換成張潔。付寧小聲說,這和我沒有關係,你可以自己去講。 當時付寧正在給三角形加輔助線,一直低著頭,趙媛媛感覺自己被輕蔑,氣急敗壞,立刻拔高了嗓音,像只大鵝,怎麼沒關係?你怎麼得的票自己心裡不清楚? 張潔不忍,在趙媛媛背後拉她的衣袖,好了媛媛,別說了。趙媛媛甩開張潔的手,我為什麼不說?誰能代表咱班不是一目瞭然嗎,為什麼付寧就能一直走後門,仗著自己和某些人關係不一般,就可以拉票,這和賣身有區別嗎? 三拳踹翻了一把椅子,媽逼你在那說誰呢! 趙媛媛從來不肯在吵架這方面認輸,就連面對三拳也一樣,張潔試圖插入其中,緩解二人的情緒。他們三個人就像在表演一齣早就分配好臺詞的戲劇,配角佔據大熒幕,而真正的主角,付寧,此刻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我在原地猶豫,不敢過去,戲劇的中心舞臺就是我的座位。丁一然從外面進來,直接走到付寧跟前,敲她的桌子,班主任有事找你。付寧起立,跟著丁一然往外走,三人的表演暫時失去意義,不一會就分別回到了自己的座上。我把撞到地上的課本一一撿起來。 臨上課前,丁一然又把付寧帶了回來,我不知道金毛獅王是不是真的有事找付寧,又或許只是丁一然臨時想到的一個藉口。我想問,又不好意思,於是撕了張草紙,寫了一句,你還好嗎?付寧沒想到我會給她傳紙條,迅速地回道,沒事,謝謝你。我看到付寧拿書的手在抖,她的沉默和靜止是覆蓋在害怕之上的一層薄膜。 後來趙媛媛又去找金毛獅王鬧過幾次,但直到最後,付寧也沒有被真的換下來。 十月十二號,第一中學高二年級運動會開幕,那是我永生難忘的一次活動。大家統一穿著白色襯衫,藍色長褲,每個人的手裡都拿著一串五彩繽紛的氫氣球,那是丁一然在週末用班費採購的。付寧的手裡沒有氣球,她攥著高二一班的牌子,手腕纖細,秋風將她的裙子揚起,小腿裸露在北方乾燥的空氣中。 付寧!丁一然喊她。女孩回過頭,幾縷短髮黏在她塗了唇彩的嘴上,她用手摘下,並順勢將其攏在耳後。她沒能一下從人群中找到發聲者,眼神飄忽,掃過每張能看到的臉,也包括我。丁一然說,快輪到咱們了,可以上跑道了。 付寧點頭,她邁開步子,無數只彩色的氣球跟在身後。我遺憾自己手裡拿的是牽引線,不是照相機。直到畢業多年後我才發現,不是隻有拍成照片的畫面才會定格,八年裡,每當我回憶起這一天,付寧的身影總會從五彩的氣球中脫穎出來,從未黯淡過一分。 在觀眾席坐了好幾個小時,昏昏欲睡,期間不停有人走來走去,金毛獅王根本懶得管。廣播提醒提醒下一個專案是3000米,我才清醒,從馬紮上站起來,忽然想起自己的運動鞋落在教室了。我趕緊跳下樓梯,抄一條小路跑回了教學樓。 推開後門的時候,有兩個人抬頭,一個是付寧,一個是丁一然。半個小時前我才看到丁一然捂著耳朵在馬紮上看書,此刻他站在付寧左邊,一邊手扶著課桌,像是剛結束了一場對話。 你倆幹啥呢?我故作自然地問。丁一然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抽屜裡拿出一本金考卷,東西忘拿了,你咋回來了?我說,我鞋也沒拿。丁一然點頭,經過的時候還拍了拍我的肩,一會兒給你加油。 我假裝平靜,坐在椅子上換鞋,彎腰的時候看到付寧的白裙子上有灰,形狀很奇怪,我伸手想拍,又覺得不妥,胳膊停在半空中,進退兩難。如果此時有人突然闖入,說不定會以為我是變態。付寧轉過頭,我有點尷尬,把手縮回來,你衣服上有東西。付寧看了一下,沒事,可能蹭哪了。 我為了緩解氣氛,打岔說,你的同桌一會就要比賽了,不給他加個油嗎?付寧笑了一下,那是她第一次對我笑,她說,徐謙,加油,要拿第一。我把鞋帶系成死結,站起來,在原地小跑兩下,當然了。 我在她的注視下走出教室,不去想為什麼她不在操場,而是躲在這裡,也不去想她剛剛衣服上的鞋印。當我雙腳踏實地踩在橡膠地上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必須要拿第一。 畢業後,等我再見到付寧的那一刻,命運又到了另外一個轉折點。我想到和付寧同桌過的那段的日子,想到發生了那麼多件事,想到最後我們彼此的結局,也許從我跟她搭話的那一刻起,從我在教室走向操場的時候,就已經寫好了。生活不是選擇題,ABCD中沒有正確選項,無論選擇哪一個,都會走到既定的那條路上,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 付寧靠在玻璃櫃臺邊發呆,很多穿著工作服的人從她面前經過,偶爾有扭頭打量的,但始終無人停下。旁邊的代班領導小聲提醒,動起來啊付寧,傻站著是沒有客人上門的。付寧大夢初醒,託著試吃餐盤往前走了幾步,對著迎面走來的女人說,四季點心行,嚐嚐我們的招牌桃酥吧。女人微笑著繞開了。付寧想追過去,再一次感覺胃裡翻江倒海,食道連帶著大腦神經一起震動,昨晚基本沒怎麼睡,身體反應很大。 五點半,付寧把圍裙脫下來放在櫃子裡,這家點心店距離自己家徒步僅需十五分鐘,省下了通勤的時間和費用,工資和營業額掛鉤,但保底收入還是有的,這是付寧在短時期能找到的最好工作了。付寧不敢去大公司應聘,萬一被那些追債的人發現了會增加更多麻煩,牽連更多無辜的人。 路過小區門口的超市,付寧買了幾個洋蔥,準備晚上炒著吃。等到家的時候,隔著門就聽到裡面有聲音,付寧拔鑰匙的手抖了一下。 徐謙灰頭土臉地從廚房跑出來,手裡還端著一盤顏色不明的菜,展示給付寧看。付寧覺得好笑,這能吃嗎?徐謙說,怎麼不能吃,你別看它賣相很慘,但味道還不錯。付寧看了一眼牆上掛著的鐘,說,我來做吧,你一會還得去接班。 餐桌上,徐謙沒吃幾口,反而不停地給付寧夾菜,聊家常。明明是難得的一次和平相處,不詳的預感卻始終縈繞在付寧的心中,她假裝不經意地問到,上週的錢還了嗎?徐謙不說話,連表達肯定的動作也沒有,付寧撂下筷子,扶著頭,太陽穴一直在跳。 付寧又問了一次,還了嗎?徐謙嘟囔了一句,靠每週這麼還錢,咱十年也還不完。付寧說,那不還怎麼過日子,每天等著人家找上門來罵?徐謙筷子也跟著撂下。付寧說,我這個月的工資還要二十天才能發,你這幾天開出租掙了多少? 徐謙還是不吭聲,等氣氛緊張到一定程度,他的手忽然伸向桌子底下,拿出來兩摞錢,表情也瞬間變成笑臉,別說上週,這個月的錢咱都能還上了! 付寧不覺得高興,沒有人肯再借他們錢了,這兩疊鈔票哪裡來的她心知肚明。一切都是在重蹈覆轍,徐謙這樣的笑臉,自己在一年前也看到過,賭贏一次就以為這是日後常態,慾望與貪戀在其中作祟,當局者卻根本意識不到這點。 見付寧不說話,徐謙抓住她的手,小寧,我能感覺到,我的運氣又回來了,真的,前兩天我找人給看過了,這個月我肯定都能贏,咱們欠多少錢我都能還上。老謝的人跟我說,他們過幾天要來把大的,夠八萬塊錢就能參加,賠率是之前的三倍,咱馬上就能再過好日子了。 付寧輕聲說,徐謙,咱家就剩三千塊錢了。徐謙說,我知道,所以我今天是想給跟你商量另外的事。 接下來的五分鐘,付寧彷彿陷入了一場夢。事實上,從她五歲被扔給姥姥,父母雙雙下落不明那天起,就已經察覺到,未來的路不會太好走,只是發展到今天這樣的地步,還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徐謙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真誠,就一次,他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你不是也都見過嗎,就當是去玩的。 付寧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他們說的這些話,你自己信嗎?什麼都不做,只是陪著吃一頓飯,就給五萬塊錢,徐謙,怎麼他媽的什麼好事兒都能被你趕上呢? 徐謙不回答,只是不停地重複著上一句,像是說的次數多了,騙得了別人也騙了自己。付寧徹底失去耐心,站起來,不看徐謙,只丟下一句,你要還這麼說,咱倆就離婚吧。 徐謙愣了兩秒,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付寧緊接著跟上一句,想報警的話就報,我就算不被警察抓,也遲早有一天會被你弄死。付寧目不斜視,徑直回到了屋子,用關門聲宣告自己的決心。 她躺在床上,剛剛吃下去的東西再一次不安分起來,頭也疼,外面傳來一聲巨響,像盤子砸在地上,付寧懶得去管,也不想繼續吵架,隨手拿起放在床頭的一本書,準確來說是英語詞典。這是她在高二那年收到的禮物,扉頁上還寫了一行鉛筆字:我不喜歡學英語,所以這本書就送給你吧。 付寧翻了幾頁,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夢到了很多,都是碎片,連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姥姥去世那天的花圈,走在海灘上迎面拍過來的風和浪,整個抽屜的情書,路燈下飄起來的雪花。付寧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束光下面,側對著自己,手裡捧著什麼東西,那不是記憶中的畫面,付寧確定這是一場虛構出來的夢。她想上前拍拍男孩的後背,但是怎麼也走不到,大雪沒過膝蓋,她看到男孩在哭,眼淚滴到雪地裡,了無聲息。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八點半。付寧開啟臥室的門,客廳裡空無一人,桌上是昨天吃剩下的晚飯,地上盤碗的碎片也沒有被清理,沙發上的外套消失不見,徐謙又出門了。 上班已經遲到,付寧索性請了假,她開啟錢包,裡面的紅色鈔票就剩下三張,她簡單收拾了一下,不想做飯,準備去外面隨便吃一口。小區門口有一家餛飩店,是車庫改裝的,自己每次上班的時候都會經過,味道很香。付寧在前臺點了一份芹菜肉的,店裡很悶,她往外走,坐在了最靠門的一桌,五分鐘後,濃郁的香味飄進鼻子裡,搪瓷碗裡的餛飩晶瑩剔透,幾根碎香菜撒在上面,伴隨星星油點。付寧先喝了口湯,讓自己的身子暖和起來。 你也愛吃這家的餛飩啊?有聲音從頭頂響起。付寧放下勺子,一個頭發花白的女人正看著自己。付寧想起來,她是對面的鄰居,好像是姓宋,自己剛搬來的那天拜訪過自己。 付寧禮貌地打了招呼,宋姨不見外,直接坐在了付寧的對面,她掰開一雙一次性筷子,先寒暄了幾句,然後小聲問道,昨天沒事吧?見付寧疑惑,宋姨解釋,我下樓扔垃圾的時候,聽到你們家有摔東西的聲音。付寧有一種生活被窺視的感覺,徒增煩躁,又不好發作,只擠出一個笑臉,沒事,吃飯的時候盤子掉地上了而已。 宋姨點點頭,往碗裡倒了點辣椒油,住在這邊還習慣嗎,老房子,就是隔音不好,沒事兒的話多下來轉轉,我看你這孩子就覺得眼熟,挺親切,招人喜歡。付寧點頭,不再接茬,飯桌上只剩下純粹咀嚼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外面忽然熱鬧起來,有商販在吵架,互相問候彼此的親屬,付寧側耳聽了一會,忽然感覺有東西順著食道在往上湧,猛地站起身來,打翻了桌上的鹽罐,剛跑到門外就抱著身子嘔吐起來。兩個吵架的男人見到這一幕也消停了,貓著身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宋姨緊跟著從店裡跑出來,一邊拍著付寧的後背,一邊把紙巾塞到她手裡。 ° | 戲局onStage | 人間工作室推出的型別小說寫作欄目 致力於打造兼具文學性與現實感的故事 以虛構之筆,探索敘事的更多可能 °投稿&合作|請傳送郵件至[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