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失敗者,到鄉下“曲線入編”

國考筆試成績終於出爐。有人離“上岸”近了一步,有人則繼續被擱淺。
“到體制內去”成了當下越來越多年輕人的選擇,對“上岸”的執念迫使其中一部分人在考公、考編失敗後選擇了“曲線上岸”的方式,比如成為特崗教師。這意味著,要到偏遠鄉村任教至少三年,期滿後,如果還留在當地任教的話才能定編。對在城裡長大的年輕人來說,這更意味著,需要熬過幾年艱苦、乏味,與家人長期分離的生活。
但為了最終“上岸”,他們決定再忍忍。
文 × 林樾
輯 × 雪梨王
還有兩年多就能“上岸”了。坐在鄉下小學的教室裡,夏禾算著日子。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鐵飯碗”。他覺得,只要有一天吃不上這碗飯,就意味著自己又多當了一天失敗者。為了這個鐵飯碗,2020年本科畢業後,夏禾先後考過公務員、部隊文職、事業單位,成績統統一塌糊塗,始終無法“上岸”。
沉寂了一段時間後,他去考研。再次失敗。
漸漸地,夏禾打消了“上岸”的念頭,他在一家教育培訓公司找了份工作。當這個行業愈發不景氣後,“編制”二字,再一次成了他的信仰。2022年夏天,原本對編制不抱任何希望的夏禾,找到了曲線入編的方式——特崗教師。
鄉村學校裡的孩子。攝影:林樾
這是中央實施的一項對中西部地區農村義務教育的特殊政策。簡言之,就是公開招聘高校畢業生到偏遠鄉村學校任教,以此促進城鄉教育的均衡發展。特崗教師服務期為3年,期滿後,如果還留在當地任教的話能直接定編。
一些網上流傳的“上岸攻略”中,特崗教師往往被列入其中。
觀察近7年的資料可見,早在2016年,全國計劃招聘特崗教師的數量為7萬人,之後連續5年間數量都在上漲。到2020年時,該崗位計劃招聘數達到了10.5萬人。2021年,這個數字變成8.4萬;2022年6.7萬。
雖然招聘人數暫時減少了,但仍有不少人報考。“我去年報考時,我們省招了5000多名特崗教師。”夏禾猜測,其中不乏試圖透過這種方式“曲線上岸”的年輕人。
但真的成為特崗教師後,問題來了——對於在城市生活慣了的年輕人來說,枯燥乏味的鄉村生活,很快將他們帶入另一種焦慮。“主要是經常見不到家人和外人。”夏禾說,如果要談戀愛或結婚,更是得長期面臨異地苦惱。
但在編制面前,很多人選擇了隱忍。
來自父輩的執念
是堂哥夏林將夏禾引向特崗教師之路的。但前者至今還沒能“上岸”。
夏林28歲,看起來孔武有力,但單看臉的話,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他學的是商務英語。2018年本科畢業後,考研失敗,和幾個同學到省城找工作。很快,幾個小夥子找到了銷售、公司行政和家庭教師等工作,月收入勉強負擔房租和吃飯,很多時候還得求助父母。
夏林在華北平原一個地級市長大,父母長期做菸酒生意,家裡條件不錯。
但家人不想讓獨生子繼承父業經商或去私企上班,他們做夢都想讓兒子有個“鐵飯碗”。曾經有算命先生告訴過夏林的父親,“你家娃娃有吃皇糧的命”。
高考報志願時,父親想讓夏林報考行政管理、工商管理、經濟管理之類的專業,但夏林對這些實在沒興趣,挑選再三報了商務英語。入學不久,父親又開始催夏林入黨。入了黨,他又時不時給兒子灌輸當公務員的好處。在電話裡,一個勁兒誇別人家在單位上班的孩子。
“後來有段時間,又說讓我必須報公檢法單位。”夏林每次反駁,父親總說,“你以後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夏林對編制沒有很深的執念,一切都是為了滿足父母。為了圓父親的夢,他報考過公務員,失敗了。後來又考過一個央企的省級分公司,成績也很差。他把失敗原因歸結為“沒時間學習”——他把太多時間用來找工作了。他上班的地方都是些小公司,有時幹一兩個月辭職,有時候公司自己倒閉,夏林只能不停換工作。
唯一的安慰是,他考取了初中英語的教師資格證。這為他以後從教,提供了便利。
眼看夏林折騰半天還是進不了體制,2019年底,父親說服兒子,讓他去考個教師編。在老一輩的認知裡,很多領導之前都是當老師的,“那是一種曲線從政的方法”。
工作總不穩定的夏林動搖了。他辭去了當時從事的翻譯工作,放棄了4500元的月薪,回到老家專心複習,並報了培訓班。2020年3月,夏林參加了當地的教師編考試,半個多月後成績下來,又失敗了。
夏林的父親記得,那段時間兒子很沮喪,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也一度懷疑是不是算命先生算錯了。就在父子二人徹底對編制失去信心時,培訓班的老師建議,讓夏林“試試特崗教師吧”。
“我們一家子要獻給鄉村教育事業了”
夏林上網查詢得知,我國從2006年起實施的“特崗教師”計劃,主要是為貧困、邊遠、條件艱苦的農村學校補充師資。按照相關政策,特崗教師3年服務期結束,經過教育部門考核合格之後,就可拿到“鐵飯碗”。但也有條件——如果服務期結束,不繼續在當地繼續教學的話,是不給編制的。雖然不給編制,可如果3年內考研,初試加10分;並且每年的各級公務員招考中,有關部門會面向滿足條件的特崗教師設定些專門崗位。
鄉村學校一角。攝影:林樾
這些資訊像是給夏林的父親打開了一扇窗。他絲毫不擔心兒子要在鄉下生活很久,他甚至認為,到基層做特崗教師,可以為以後從政刷履歷。
做特崗教師也得考試,報名條件非常簡單——本省戶籍、年齡不超30週歲、學歷達標就可以。夏林滿足這些條件,他在2020年6月份報了本省一個縣裡的特崗教師。
夏林報考的2020年,他所在省份,招聘特崗教師的規模為8000多人。
和考公、考研相比,特崗教師考試要容易得多。夏林記得,就一張卷子,涉及教育法律法規、中小學教師職業道德修養基本要求、教育學、教育心理學、新課程理念等,認真複習的話,很容易考過。“我們省當時滿分150分,90分及格。”夏林有過考教編的基礎,複習起來很輕鬆。最終,他拿到105分,通過了筆試。
面試則主要考查學科知識、教育教學能力、教師基本素養、語言表達能力、儀表舉止等,形式有課堂試講和答辯。100分的總分,夏林得了89分。接下來就是體檢、崗前培訓。2020年8月底,夏林報考特崗教師所在縣的縣政府,與他簽了聘用協議書。
夏林離“上岸”終於近了一步。
“一共3年,試用期6個月,那期間辭職的話要交違約金。”2020年秋季開學前,夏林被分配到一個偏遠的鄉村教初中英語,距家150公里。一直在城市長大的夏林突然緊張起來,他擔心自己受不了山裡“苦行僧”式的生活。但周圍的朋友都勸他,“現在找工作太難了,還是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一名鄉村教師正給學生上課。攝影:林樾
直到站在講臺那一刻,夏林都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否正確。他承認自己最初的動機不純粹——“不是為鄉村教育,就是為編制”。可反過來,他又寬慰自己,不管初衷怎樣,自己投身鄉村教育是事實,“給個編制,也是應該的”。
和縣裡同期的特崗教師聊過後,夏林發現,自己的情況算不錯了。因為他所在的是中學,規模不小,有幾百個學生。而有的老師被分到了更偏遠的鄉村小學,整個學校才幾十人。
他努力使自己適應鄉下的生活。偶爾有打退堂鼓的想法,在父親的不停勸阻下,也還是堅持下來了。“就是那種,待著無趣放棄可惜的心態。”夏林說,如果沒有意外,今年秋季,他的服務期就滿3年了。屆時,他會得到編制,成功上岸。
去年,他把這個機會,介紹給正為前途迷茫的堂弟夏禾。
夏林、夏禾的父親是親兄弟。想到兩個孩子再過幾年就能拿到編制,他們覺得生活也有了盼頭。兄弟倆跟別人喝酒時忍不住“炫耀”,“我們一家子要獻給鄉村教育事業了”。
“等拿到編制,我想辦法給你弄回去”
和堂哥夏林一樣,夏禾也在城裡長大。只不過他更瘦弱一些,加上高度近視,遠遠看去,更像是出入寫字樓的程式設計師。夏禾的同學大多都留在城裡工作,想到自己為了編制要跑到鄉下,這個26歲的男人心裡多少有些複雜。
2022年秋季開學前,母親早早為夏禾收拾了行李,父親開車將他送往學校。他任教的地方與夏林同屬一個縣,但不在一個鄉,離家170多公里。這段從家到學校的路,夏禾要先走一段高速,再走省道、縣道、鄉道,最後還得經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小路。離學校越近,村莊和人煙越稀少。
一群鄉村的孩子,正在去學校的路上。攝影:林樾
學校是九年制,從小學到初中都涵蓋了,全校大概300多個學生,每個年級一個班。學生們來自周邊村落,中午在學校吃一頓午餐,晚上不能寄宿。學校裡有30名老師,除夏禾外,另外3名特崗老師,都是2021年到崗的。
到學校的第一天,夏禾就分到了住處。住處在教研室,他既要在裡面辦公,又要休息。睡覺的床擺在兩個鐵皮櫃子後面,如果挪開櫃子,就一點隱私都沒有了。
算上夏禾在內,這個教研室住了4名男老師,女老師則有單獨宿舍。吃飯可以選擇在食堂,或是去鎮上買一些食材自己回來做。如果用電磁爐做飯,學校每月會免費提供一些電,超出部分得交電費。
安頓好夏禾後,父親回家了。臨走前他安慰兒子,“等拿到編制,我想辦法給你弄回去。”
由於夏禾考了初中物理的教師資格證,他自然成了物理老師。
物理課從初二開始上,夏禾以為從零開始,教起來會很輕鬆。可實際開課後,很多孩子完全聽不懂,幾乎是講一節課,忘一節課。起初夏禾以為是講課方法有問題,他找其他老師交流經驗,同事安慰他,“能讓他們初中畢業就可以了,不要在意那麼多。”
教了一段時間課後,夏禾發現,這裡的學生有80%是長期留守兒童,很多孩子自小就沒養成好的學習習慣。他有時急了,會把調皮的學生叫到辦公室,問他們腦袋裡整天在想什麼。得到的答案五花八門——有人說想著地裡的農活,有人想著怎樣混社會,還有人想著在學校找老婆……
另一個問題來自智慧手機。去鄉下教學前,夏禾以為這裡的學生不玩智慧手機,到學校後才發現,在外地打工的家長們,都為留守在老家的孩子買了手機。這個原本用來和父母聯絡的手機,成了很多學生的“命根子”,他們用它社交、打遊戲,或是拍攝“鄉村精神小夥”的短影片。儘管學校不讓將手機帶入課堂,但沒人在意。
夏禾逐漸意識到,鄉村教育問題太過複雜,不是他這個特崗教師能解決的。
鄉村學校的操場。攝影:林樾
夏禾的耐心逐漸消失。他幾乎每週都會看到個別學生打群架、抽菸、早戀,並故意影響很多想主動學習的孩子。“還有好幾次,我正上課,門口突然來個老人,將孩子叫回去幹活了。”每每如此,夏禾都會制止,但沒一次能成功。
他把這種情況反映給校長,校長沒有搭話。後來有一次上課,班裡男生集體遲到,夏禾一打聽才知道,這些孩子被校長叫到自家幫忙幹農活了。那之後,夏禾變得“自私”起來,偶爾也會讓學生們幫自己乾點兒活。
鄉村花錢的地方不多,可掙得更少。夏禾每月只有2000多塊錢工資,還不能準時發。他第一次拿到工資,是在上班3個月後。他所在的一個有個幾百人的特崗微信群裡,來自全省各地的特崗教師們經常抱怨不能準時發工資,甚至有人說“上班前半年都沒發工資”。
微信群裡,特崗教師們更多的抱怨是有關五險一金。
按照相關規定,特崗教師在三年服務期內,在工資津貼、績效獎勵、各類補貼補助、社會保障、公積金繳存、職稱評聘、評先評優、年度考核、參加培訓等各方面享受當地公辦學校在編教師同等待遇。但群裡不時有人抱怨沒繳社保,還有老師將這種情況投訴到人民網的領導留言板。
該平臺充斥著多條特崗教師社保被拖欠的舉報,涉事單位處理的結果也不一樣,有的馬上解決,有的正在解決,有的沒有理會。對於拖欠社保的解釋,大多是財政緊張。
當了半年多特崗教師,夏禾的社保也還沒上。但校長明確說會繳納,“到時候欠多久,補多久。”有了這個承諾,夏禾暫時放心了。最近幾天,他又有了新的任務——教數學的同事(在編教師)調到城裡了,有個年級少了數學老師。
校長找到夏禾說:“數理化不分家,以後數學你來教。”對於這個安排,夏禾沒有任何反駁餘地,只能接受,“我以後轉正時,校長對我的評價很重要。”
為了編制,他決定再忍忍。
“上岸”後
已經“上岸”的馮凱,卻始終開心不起來。他在一個縣裡的鄉村中學教語文,離家——也就是他所在省的省會城市——300多公里。
一名鄉村教師。攝影:林樾
2018年離開家當特崗教師的時候,父母也說過“找機會調回來”類似的話。後來馮凱發現,這根本不可能。做了特崗教師後,他甚至很少有時間回家。
由於和在省城工作、生活的女朋友聚少離多,兩人的婚事一直拖到2020年才辦。
孩子出生後,馮凱的心理壓力更大了——照顧孩子的所有負擔,都落到了妻子身上。經濟上他也幫不上什麼忙,畢竟他每月的薪水還不到3000元。因為離家太遠,馮凱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每次回去,年幼的孩子都要重新認識爸爸。妻子時有抱怨,但也無濟於事。
馮凱非常清楚,家裡所有的事在為他讓步。
2021年,馮凱3年服務期結束時,有關部門考核了他的工作業績、教學能力、日常表現後,準備讓他入編。“考核就是走個程式。”馮凱說,只要還留在本校,都能順利入編。
入程式設計序辦完後,教育局還與他單獨簽了份合同,“六年內不能辭職或離開本縣,否則要承擔相應罰款,並納入黑名單。”
那一刻,馮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父母也想盡了辦法,但折騰一圈後發現,別說跨市調動了,就是跨縣、跨鄉都難上加難。
“不是我不熱愛鄉村教育,這裡的孩子也確實不該被遺忘,但現實的確有兩難的事情,主要還是家庭吧。”這個28歲的男人身材有些微胖,說起話來慢悠悠的。他說妻子起初還算支援自己,時間久了,兩人開始在電話裡爭吵。
很長一段時間裡,馮凱一直被“調動”的事情折磨著——老婆一提,他就“胸悶氣短”。最後是妻子選擇了讓步,她稱這種情況為,“有了編制,沒了生活”。
轉正後,除有編制外,馮凱的待遇也提高了一些。他現在每月工資5000多元,每年還有8000多元績效,再加上取暖費、精神文明獎等等之類的補貼,一年能發10萬元左右。除了每月幾百塊的零花錢,他把剩下的全部轉給妻子。在他看來,這是自己為家庭做的最大貢獻了。但他也還是想回家,並反覆打聽回去的辦法。
後來馮凱得知,有些地方出了個名為“歸雁計劃”的政策,即讓身在他鄉的教師回家鄉教學。但這個政策不固定,不是每個地方都有,也不是每年都有。“首先有名額限制,其次,這邊也得放人。”馮凱的家在省會,幾乎不太可能搞“歸雁計劃”。他也就死了心。
他不是沒想過辭職,但迫於6年合約,他做不到那麼勇敢。
其他人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馮凱在的一個特崗教師微信群裡,60多個成員,都是轉了正的。其中三分之一的人在市區長大,只有少量老師,本身就是鄉里的。“離家近一點的老師會很滿意現狀,遠一點的情緒就不太好。”馮凱注意到,女老師想離開的少一些,男老師則要多一些。群裡偶爾也會有人調走,馮凱私信對方打聽,得知他們走的是借調程式——人在新單位上班,工資原單位發,編制也在原單位。
正在上課的孩子們。攝影:林樾
社交網路上,充斥著更多特崗教師們的吐槽,太多人被異地生活折磨著。馮凱印象最深的是,不久前一個河北籍男子說,老婆是2009年的特崗教師,當年從河北師範大學畢業後,就被安排到下面的鄉鎮教學,已經在鄉下待了14年。這14年來,他的妻子只能在各種假期期間往返於家和幾百公里外的學校之間,“(妻子)一直一人在那邊,老人和孩子一直跟隨著我。”
還有吉林的老師發帖稱,自己和丈夫都是特崗老師入編的:“結婚多年一直兩地分居,孩子5歲。這又二胎了,不知道能否有相關政策,讓我老公調回來。”
看到類似帖子,馮凱知道了自己一時半會兒很難回去了。有時候,他也挺矛盾,既想合同到期後,辭職不要編制了;又捨不得鄉下的孩子。和孩子們相處時間久了,他也會想,如果每個鄉村教師都想回到城市,這群孩子怎麼辦?
馮凱非常清楚,很多鄉村老師是有教育情懷的,甘於留在鄉村講臺。他也想做這樣的人,但又被家庭困擾。“想致力於鄉村教育的年輕人,是可以選擇特崗教師的。”馮凱說,可純如果粹抱著“曲線入編”的心態,還是要三思,“畢竟教育是一輩子的事,不能半途而廢。”
的確不是誰都能在山裡熬得住的。
還有兩年多才能入編的夏禾,現在最害怕的是學生放學——孩子們一回家,校園裡空蕩蕩的,同事們之間也沒有什麼走動。鄉村的夜晚無比安靜,備完課,他有時會給曾經的朋友們打電話。電話那頭,朋友們在聚會、喝酒。酒杯碰到一起的聲音,在夏禾聽起來無比悲涼。
因為異地,他和女朋友分手了。家人給他介紹物件,他經常被問的就是,“啥時候能調回城裡?”
“不知道,可能需要很久吧!”夏禾回答。
(應採訪物件要求,文中所涉均為化名)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