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球是一門藝術,關於人類的選擇、侷限與自由|5YView

今天的文章節選自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的《弦理論》一書,書中收錄了作者華萊士1991-2006年所寫的五篇網球特寫。在書裡,他回憶自己少年時打網球的空間感,寫費德勒這樣半人半神的高手,也寫到了網球高手的專注、技術水準和職業精神。
第三篇文章題目很長,叫《網球運動員邁克爾·喬伊斯的職業藝術性堪稱有關選擇、自由、侷限、愉悅、怪誕以及人類完整性的典範》,這篇文章是華萊士1996年為Esquire雜誌所寫的,文章寫的就是邁克爾·喬伊斯,這位世界排名在前100以內的一個網球選手。
華萊士寫網球場上,一記扣殺球的深度由球越過網時的重量、球速和旋轉度的整體作用決定,而球越過網時的重量則由球員的身體位置、握拍姿勢、迎球揮拍的幅度、拍面的角度,以及拍面揮動時球觸及球拍上的拍線時所產生的三維座標等一系列因素決定。各種因素盤根錯節,持續不斷,這種計算只能憑藉某種高度活躍的整體思維才能完成。可以說,真正的網球就是一門藝術。
這種藝術的達成依仗職業運動員週而復始地運用。他們往往自小樹立目標,並在此後達成一種苦修式的專注,這是人類生活其他特徵對特定才能和目標的讓步。我們節選了部分內容,希望對你有所啟發:)
來源:《弦理論》
作者:大衛·福斯特·華萊士
譯者:林曉筱
節選自第三篇文章《網球運動員邁克爾·喬伊斯的職業藝術性堪稱有關選擇、自由、侷限、愉悅、怪誕以及人類完整性的典範》
我覺得網球是世間最美妙的運動,但也是最苦的運動。你需要控制身體,協調眼神和手上的動作,動作要快,球速也要快,體能充裕,並且面對我們稱之為“勇氣”的這樣東西,既要時刻提醒自己振作,有時還要讓自己放鬆一些。除此之外,這項運動還需要智慧相佐。在一場高水平的比賽中,哪怕是一回閤中的一個回球都會有各種噩夢般的機械變化。假定,中網有0.9米高(最中間部分),兩位選手站在固定位置(這一點不太符合實際),一記扣殺球的威力由它的扣殺角度、深度、球速和旋轉度決定。並且每個決定因素自身也由其他各種變數決定,比如說,一記扣殺球的深度由球越過網時的重量、球速和旋轉度的整體作用決定,而球越過網時的重量則由球員的身體位置、握拍姿勢、迎球揮拍的幅度、拍面的角度,以及拍面揮動時球觸及球拍上的拍線時所產生的三維座標等一系列因素決定。一切決定因素和變數盤根錯節,持續不斷,此外還需將對手的站位、擊球的方向、來球的線路因素計算在內。現存沒有任何一款CPU能夠計算出單個回合中任何一球的可能變化——這會讓CPU的表面冒煙的。此類計算思維屬於某種高度活躍的整體思維,卻只能無意識地來完成;也就是說,要週而復始地運用才能達到將各種變數計算在內,同時用無意識進行控制的程度。換句話說,真正的網球就是一門藝術。
你如果有哪怕一丁點兒打網球的體驗,就會覺察到,要把這項運動玩好是多麼難。我猜想你對打好網球有多難一無所知。我知道自己曾經並不知曉。而電視無法讓我們欣賞到真正頂尖選手的魅力——比如,他們擊球時的力度之大,以及對球的控制、戰術的運用以及藝術性。我曾好幾次近距離觀看邁克爾·喬伊斯的比賽,離他大概只有約1.8米,就隔著一層鐵絲網。此人如果全速奔跑起來,可以讓一隻網球以最快的速度越過約1米高的攔網,直飛約24米後,重重擊在30釐米寬的場地裡。他在比賽中有90%的時間都在這樣做。而他僅是全世界排名第79的選手,還得參加蒙特利爾資格賽。
運動的藝術性不僅激發人們欣賞職業網球比賽的興趣,而且是職業比賽本身所需要的——正是它吸引排名前100位的選手來到這裡,在此停留,並超越與他們付出同樣努力的對手。
俾斯麥曾就外交和香腸寫過一首諷刺詩,美國人對待職業運動的看法也可以用這首詩來表達。我們崇尚運動的完美、競技的勝果。我們不僅僅關注運動,還為之掏腰包。我們會花大筆的金錢去觀看一場真正偉大的對決,把選手當作明星,對他們推崇備至,甚至會買他們代言的產品或者服務。
但是,我們卻不願意接受一位職業運動員專注某事時所做出的犧牲。哦,我們對這些代價只會耍些嘴皮子功夫——我們會援引大量陳詞濫調來說明,奧林匹克運動員的成名之路有多孤獨,足球運動又是如何與傷病和止痛藥相伴,運動員須早起、訓練、節食、生活相對乏味、賽前還須獨處等。但是真正讓我們無法接受的代價在於:具有籃球天賦的人大多沒念過幾年書,短跑運動員常常與興奮劑相伴,防守的攔截手往往會打牛生長激素,直到趴下或者崩潰為止。我們往往不會考慮運動員在賽後說的那些言之無物、簡單粗糙的話,或者說,我們想象不出一個人的精神生活該有多麼貧乏,才會像偉大的運動員那樣去思考。請留意,近距離觀察和刻畫職業運動員擁有多姿多彩生活——運動之外的興趣愛好、活動、善舉和價值觀——的形象。我們忽略了顯而易見的事:職業運動員試圖找出擁有豐富生活的努力本就是一場鬧劇。之所以說它是鬧劇,是因為現今頂尖的運動員自小就樹立目標,並且集中所有精力將其實現。這是一種苦修式的專注。這是人類生活其他特徵對特定才能和目標的讓步。對生活在孩子般的世界中的認同,是非常嚴肅而不足為道的。
除去資格賽之外,我還未聽說過有哪個職業選手能在一天打兩場比賽。邁克爾·喬伊斯的資格賽第二輪開始於週六晚上的7點30分。對手是一名奧地利選手,名叫朱利安·諾威爾,是一位瘦骨嶙峋的高個子選手,長著一對卡夫卡式的尖耳朵。諾威爾無論身處哪個半區,都採用雙手握拍的姿勢,脾氣不好時還會摔拍子。這場比賽在雅裡體育場的大看臺球場舉行,這塊場地與其說是一塊網球場,倒不如說是一個劇院,因為整塊場地只在東面才設有座位和看臺。但大看臺球場更具有親切感:卡座距離球場非常近,近得你都可以看清楚喬伊斯臉上的粉刺或者諾威爾先生前額如珠如豆的汗水。晚上倒不是很熱,但很潮溼,蟲子在他們身邊繞圈飛舞,高功率的電燈將燈光衍射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圈神奇的彩虹。大看臺球場能容納大約1500名觀眾,但是今晚看臺上只有四名觀眾。邁克爾·喬伊斯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朱利安打得滿地找牙,而後者還將在今晚1點30分登上紅眼航班,去波蘭的波茲南參加次級的黏土錦標賽。
在整個下午的比賽中,喬伊斯都穿著白色的斐樂牌(Fila)T恤,兩個袖子的顏色還不一樣。他的袖子上還縫著印有“鐵手腕”字樣的袖章。喬伊期每戴一次這樣的袖章,就會收入1000美元。除此之外,他還戴著一頂帽子——午後烈日炎炎,幾乎所有參加資格賽的選手都會戴帽子。今晚的比賽中,喬伊斯穿著一件吉姆·考瑞爾代言的斐樂牌細條紋T恤,一條袖子是紅色的,另一條則是藍色的。袖章就縫在藍色的袖子上。他頭上綁著一條紅色的印花手帕,他在潮溼的空氣中流汗時,臉色就變得和這塊印花手帕一樣。我很難不去喜歡他這身打扮。朱利安·諾威爾穿著一件印有抽象畫的上衣,牌子看不清。諾威爾留著一頭長髮,頭髮高高地盤在頭上,其高度同碧維斯的頭髮一樣,但他流汗時,這個髮型卻絲毫不會散亂或者喪失其整體性。諾威爾的衣袖也有著不同的顏色。貌似這種打扮在今年參加資格賽的選手中非常流行:雙袖不對稱色。
喬伊斯和諾威爾的比賽打了一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之所以會拖得這麼久,是因為諾威爾摔壞了拍子,回頭去修了。還有就是,他漫無目的地轉著圈子,用高地德語方言低聲咒罵自己。儘管如此,諾威爾突起的怒火,在我看來還是有些做作,顯得不太誠懇,因為他之所以會失分,並非由於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比如,這場比賽中有一個比較能說明問題的球:那時已拼到了第六局,比分15:30,而前5局的比分是1:4。諾威爾對著喬伊斯的正手區打出一記時速177千米的斜線球,喬伊斯回出一記斜線平球,諾威爾不得不拉伸身子,慌忙中回擊一記正手球,因為這球很難用雙手正手回擊。諾威爾用正手打出了一記非常出色的回球,球一圈圈地旋轉,落點又顯得有些短,距離發球線只有1米左右。然後,他掉轉方向,折返到底線中部,準備回擊下一個球。喬伊斯見招拆招,迎著來球上前,等球反彈起來以後,在它的上升過程中,用反手更平、更狠地將球擊出,球的落點和前一個球一模一樣,就位於諾威爾掉轉方向的那個點上。這樣一來,諾威爾就被迫再回過身來,回到原來的地點。隨後,他用球拍勉強夠著球,球回得很弱,而喬伊斯早已埋伏在網前,輕鬆地將球扣飛,贏下一分。四位觀眾都鼓起掌,諾威爾則將球拍旋轉著扔向血紅的防水布,喬伊斯面無表情地走回底線中間,隨時準備應對諾威爾走回場地後發來的球。相較第一輪遇到的布拉庫斯,諾威爾的火力更猛一些:他的反彈球打得讓人驚歎,如果他有足夠的時間準備,並且調整好策略,他的回球將是致命的。不過此次,喬伊斯將球截擊了。喬伊斯後來告訴我,他這場比賽都沒怎麼用力,也沒有必要盡力。他從不會打出令人讚歎的得分球,但也不會犯沒有必要的錯誤,他的每次扣殺都會讓有些笨拙的諾威爾邁開大步,從而打亂他整場比賽的時機和心情。諾威爾無法解決或者回應這一策略,對此束手無策。這也許就解釋了喬伊斯為何抱著平和的心態應對蒙特利爾資格賽:除非受到一些小傷病或神經機能失調的困擾,像來自奧地利的朱利安·諾威爾這樣的選手絕對不是他的對手——喬伊斯的水平超出這些參加資格賽的選手一大截。
參賽選手的水平天差地別這一想法——他們的水平差異非常明顯,以至於不同選手打出的比賽完全不在一個檔次——對你來說可能有些古怪,以致接受起來有些艱難。但是,我的網球比賽經驗非常豐富,所以知道這是真的。我曾經和一個與我的路數完全不同且水平高出我好幾個檔次的選手打球,我顫抖著,心裡十分清楚擊敗他們、“拉他們下馬”幾乎是不可能的。諾威爾的技術完全稱得上是職業水平,但與邁克爾·喬伊斯相比,則完全不在一個級別上,喬伊斯早已超越諾威爾的極限。我感覺我都可以和朱利安·諾威爾在場上來上一局。他也許會將我打敗,也許還會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但讓我像他那樣,在24米×8米的場地裡飛奔倒不是什麼難事。但如果讓我和喬伊斯打——即使是和他過幾招(這個想法是我在飛去蒙特利爾的航班上自娛自樂地幻想出來的),或者說和這位炙手可熱的美國年輕選手打幾個回合——這個想法會讓我感到非常奇怪,甚至還有點大言不慚的味道。在觀看今晚比賽的過程中,我決定還是不要告訴喬伊斯我曾經打過網球比賽,甚至還打得很認真,成績(在我看來)還不錯。這讓我非常悲傷。
星期天,也就是資格賽的第二個比賽日,天下起了雨。大雨下了一整天。坐在場邊高腳椅上的裁判決定,如果雨勢漸大,就推遲比賽。第二輪中,世界排位第219的選手和排名第345的選手之間的比賽中斷了四次,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告一段落。下雨天總會讓人想到棒球比賽。選手們迅速退回選手休息帳篷,但不能離開場地,因為雨說停就停,他們只能坐在那裡,時刻為比賽做著準備。觀眾只能待在原地,看臺上,隨時會有雨傘像一朵朵菌菇般撐開。魁北克當地的解說員則在轉播間裡用法語詛咒天氣,隨後拿出報紙或者掌上游戲機,抑或向彼此講豔遇故事。很不巧,我的法語非常好,足以證明他們的故事真的很無聊。
雨停後,如果過了一會兒還不見繼續下,裁判就會豎起手指。一時間,露天體育場上就會馬上出現各種忙碌的身影,球童、司線員亂成一鍋粥,全都扮演起球場清潔工的角色。不知從哪裡冒出一批造型古怪、看上去造價不菲的機器,它們馬上投入工作:巨大的燃氣割草機在場地裡來回運轉,重錘積水的地方,將積水濺灑出來;隨後,一排橡膠掃帚會清掃球場表面,不放過每一寸場地;然後,輪到手提鼓風機登場了——這玩意兒並不像帶葉的風扇,上面有個可供肩背的皮帶,還有個棒狀的連線裝置——正在變乾的場地上總有些頑固的潮溼的地方,鼓風機就是用來對付它們的。
這篇文章的描寫物件是邁克爾·喬伊斯以及未被電視直播的巡迴賽實況,而不是我。但其中很大一部分夾雜著我自己參加加拿大公開賽的經歷,並且我還是一個失意的選手,所以覺得有必要花一點時間讓你們清楚我和這些選手的差別。我年輕時打過網球,參加過中西部所有的網球巡迴賽。我許多最好的朋友也是網球選手,我們在各自所屬地區都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我們都認為彼此是不錯的選手。與網球相伴的歲月對我們而言非常重要——為了比賽,我們在少年時代放棄了許多時間和自由,並且這段經歷很容易成為我們自我認同、體現自我價值的重要部分。我和另一位14歲大的中西部地區好手都認為,我們的上升空間有限,我們都知道還有國家級別的比賽,而那個級別的比賽勢必會產生頂尖好手和冠軍。但那裡的比賽,水平之高、難度之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似乎顯得不真實——我們這些當地好手實在想象不出在我們這個年紀裡比我們更出色的選手水平是什麼樣子。
孩子的天地總是很狹小。我當時如果打得更出色,真的拿到地區冠軍,就有資格參加國家級的巡迴賽,這樣一來,就有機會遇見美國其他14歲大的孩子,去見識我想象不出的水平。
我年輕時打的比賽基本上屬於典型的防守型別,所用的策略是馬丁·艾米斯所謂的“怯懦的回縮”。我不會很用力地打球,但很少發生無謂的失誤。我的身手很快,一般只會將球打回對手的場地,一直磨到對手搞砸、犯下無謂的失誤,或者讓他們打出又短又毛糙的球來讓我直接得分。這看起來並不是件光彩的事,甚至索然無味,現在回想起來卻仍歷歷在目。我並不覺得這樣打很無聊,並且出乎你的意料,這樣打球非常有效率(至少就我參加比賽時的水平而言)。通常情況下,一個12歲大的網球選手會錯失四五個球(大體是因為沒有耐心、情緒波動)。到了16歲,好的選手在失誤前會保持七八個回合的對決。等到了大學,選手的水平依舊如此(至少在三年級分組裡的情況是這樣),對手往往會比初級選手強,但就穩定性而言並沒有顯著提高,我如果能堅持七八回合,仍能利用對手的失誤贏球。
我現在依舊打球,競爭力差了點,卻依舊嚴肅對待。我承認,在內心深處,我仍舊認為自己是個非常出色的網球選手,很難被打倒。在來蒙特利爾之前,我在電視上觀看過許多職業選手的比賽,但正如之前所說,這些比賽很難給人出色的選手之所以出色的準確印象。因此,我還得承認,到達蒙特利爾以後,我依舊抱有一絲下意識的期待,我希望這些職業選手——至少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非明星選手——的水平並不比我高。我這麼說,並不是要表明我的想法多麼瘋狂。我已經無法參加這個年齡段的比賽了,1991年,我的腳踝嚴重扭傷,而我又因嫌麻煩沒有將腳傷完全治癒,而且我迷戀尼古丁(以及更糟的東西),這一切使得我的身體狀態無法和那些沒有傷病的職業選手抗衡。但是在電視上(我觀看時,一邊吃垃圾食品,一邊抽菸),我看見職業選手使盡渾身力氣和對手糾纏,球速卻比我打出的慢多了。事實上,我是帶著可悲的、虛設的自滿感,目中無人地開始了平生第一次職業巡迴賽的征程。我看過資格賽,但還未看過正賽——這一點需說明。我只在本屆加拿大公開賽的場地上觀看過排在64位左右這樣段位的世界級選手的比賽,並在觀看期間懷著既驚訝又悲傷的喜悅之情。我有種突然被拔高的感覺。我還從未看過低排位的職業選手進行的比賽。
我即便拿出年輕時將膽小演繹到極致的那種打法,依舊不是這些選手的對手。一方面,職業選手容不得半點無謂的失誤,或者說,他們會竭盡全力避免此類情況出現,所以在七個得分中,絕對不會出現四次以上非脅迫性失誤。因此,我就無法靠此贏球。另外,如果來球落點不是很深或球速不是很快,他們會堅決進行致命的反擊。除此之外,他們自己的球的落點則會非常深,球速也很快,讓你就算能接住第一個、第二個,也接不住第三個。對我來說,和這些雖名不見經傳但來勢洶洶的選手同場競技,意義不大。你也一樣。這不單和才華、練習有關,還有別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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