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尊者,替我開悟。”

今天是2025年7月6日,我們來聊一個直到昨天還傳的特火,但到今天就基本沒聲音了的預言,那就是“2025年7月5日,日本要大地震,三分之一的日本沉沒”云云。
這個“預言”前段時間實在是太火了,乃至微信後臺一度天天有人問我——小西,你怎麼看日本馬上要大地震了?
我原先本能的覺得,事兒說的這麼有鼻子有眼,應該是哪個地震科學家推算出來的,再不濟也應該是個什麼神人、半仙、教主之類的人物挖的坑,至少也是什麼諾查丹瑪斯、麻原彰晃之流留下來的吧。
但真動手一查,發現做這個“預言”的,居然就是個日本普通漫畫家!!!!
若干年前,他在自己寫的一本名為《我所預見的未來》之類的漫畫書裡,提了一嘴這個日子要大地震,日本要沉沒云云。
然後,就有一批人(當然最開始時一幫腦袋不太靈光的日本人)跟著信了——因為該漫畫書之前成功“預言”2011年311大地震之類的事。
雖然這位漫畫家趕在最後的日子驗證前自己出來闢謠了,說都是出版商為了追求銷量的有意曲解,7月5日也平安過去了,事實證明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我還是想馬後炮的分析一下,就是一個漫畫家是怎麼成功獲得“預言能力”的。
其實兩個條件就可以了:第一,這個國家寫這種未來漫畫的漫畫家足夠多(這一點在日本絕對成立)。第二,這個國家地震、海嘯什麼的也足夠多(這一點在日本也成立)。
為什麼有這兩點就成了呢?因為倖存者效應。
你聽說騙術段子麼?說某年世界盃,從淘汰賽第一場球開始,某人就接到一個神秘電話,說你等著看哈,這場球某某隊會贏,這人剛開始覺得電話很神經病,沒想到它居然說準了,緊接著第二場、第三場、第四場、第五場……這個神秘電話每次預言都能中,這人覺得對方簡直是神人了,太牛了。
一直等到決賽前,電話又來了,說你信我吧?我現在知道決賽結果,你願不願花點錢買這個結果?
那人說,肯定願意啊,大師!
於是花高價買了結果,又傾家蕩產賭了球。
結果,當然是一番兩瞪眼,全賠進去了。
為什麼呢?
其實騙子的方式是搞到海量有賭球傾向的球迷的電話號碼,比如6400個,然後給這幫人打電話,一半說這個隊贏,另一半說那個隊贏,反正淘汰賽麼,只有兩種結果。這場比賽結束了以後,就捨棄沒說準的那一半,給剩下3200個繼續這樣打電話,以此類推下去,他能這樣“預言”六場球,收穫一百個對他預言奉若神明的球迷。然後就到了割韭菜的時候——說白了,不是騙子有多麼神,而是這一百個倒黴蛋是天選之子。
說到漫畫家與地震這個事情,其實問題的本質也是一樣的。日本有那麼多漫畫家,漫畫裡動不動就談未來的事情,這個國家又那麼多地震。偶爾有個漫畫家說準了一次地震時間,這很正常,但如果一個人資訊有限,思維力有不足,很容易陷入這種倖存者偏差當中,誤以為漫畫家是什麼“預言大師”,荒唐事就這麼形成了。
當然,“日本沉沒”這種訊息,來到中國以後,還夾雜了某些很神奇的“民族情感”問題,很多人似乎覺得期望日本趕緊完蛋、人都死光就是愛國的表現,而幾乎同樣也是這批人,因為認知水平所限,又往往致命的分不清觀點、期望與事實之間的區別。所以“日本沉沒”的預言來到中國反而比在日本國內還火,也就不足為奇了。
當然,這個話題談起來就太招蒼蠅,這裡就打住吧。
我比較好奇的是,在這批人之外,為什麼還有大量的人,時至今日,仍去相信,或者考慮相信一下“災難預言”這種事。如前所述,“倖存者偏差”這個事兒可能很多人的確避免不了,但我們好歹應該是有記憶的,在我還不算長的這段人生經歷裡,1999年世界末日說,2000年世界末日說,2012年世界末日說,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在預言家們的嘴裡,地球按說早該爆炸了好幾回了。我覺得經歷了這麼多場“狼來了”之後,是個人應該都能想明白世界末日這種預言到底玩的是什麼騙術。但是無奈,仍然有大量的人“記吃不記打”。
這個事兒到的確是不分國籍、文化,全世界都有大量的人口容易被這樣忽悠的。說的難聽一些,也實在一些,智慧與記憶力在人類當中本來就是稀缺品。
為什麼預言家們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一定要說什麼“世界末日”“xx沉沒”呢?我覺得這個道理跟趙本山的小品《賣柺》有些神似之處——在那個小品裡,範偉對“大忽悠”的騙術本來也是不信的,但大忽悠把話說的很狠:“就他這樣的,發現了就是晚期”。
人類對一件事關注程度,大約符合這樣一個公式:關注度=事情嚴重程度*發生機率
從這個公式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人對預言也不那麼信,這意味著他們預設預言應驗的發生機率很低,因此預言家總會相應的事情嚴重程度說的極為嚴重,什麼“世界末日”、“發現了就是晚期”,以及“施主,我看您印堂發黑,近期必有血光之災”。說到底都是這個套路——你命都要沒了,世界都要毀滅了,哪怕應驗的機率極低,你也得關注一下吧?萬一發生了呢?
於是“預言術”就這樣在人類歷史上存活了下來。成功的預言並不存在,但預言家們總有飯吃。
按說這件事本來也無傷大雅,但如果預言家們再往前跨一步,事情就變得很嚴重了。
我記得盧梭在他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提過一個有趣的假設,他說人類在“自然狀態”中是和平而善良的一群“動物”。他們“漂泊在森林中”,“沒有語言”,“沒有住所”,“沒有戰爭”,“也沒有連絡”,並不喜歡強迫和指揮他人,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認識。總之,“在自然狀態中很難看出不平等的現象”。
而突然有一天,自然人中出了一個霸道的人,第一個把一塊土地圈起來並想到說:這是我的,並且強迫其他人都尊重他的這個想法,甚至強迫他人都聽命於他。於是這個人就成了人類文明史上第一個私有者、乃至國王。文明就這樣誕生了,紛爭也就跟著來了。
我引述盧梭的這個觀點並不是為了贊成他。事實上,我覺得盧梭這本小冊子寫的非常糟糕,接近胡言亂語。他是近代啟蒙思想史上第一個把私有制描述為一種原罪的人,在他這本書的上述觀點中,其實已經暗含了認為取消私有制這個“萬惡之源”,人類就能實現自由美好新世界的觀點。
然而,從這個觀點引申出的一系列後續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出,私有制非但無法被取消,一切這方面的嘗試還往往會導致慘烈的人道災難。這就難怪伏爾泰要辛辣的諷刺盧梭:讀您的這本書,我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想放棄雙足直立行走,到原始森林裡去爬行。
但盧梭提出的這個問題的確需要一個解釋:人類到底從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開始有一群人喜歡強迫和指揮他人,另一群人又把馴服和聽命當作了一種美德呢?
我覺得,首當其衝的當然是暴力,一群人以暴力征服了另一群人,刀架在你脖子上,不聽話就殺頭,當然強迫他人聽令最簡單直接的辦法。但這種暴力征服過於血腥直接,時間久了肯定還需要另外工具來進行輔助。這個時候,預言家們就可以出場了。
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寫過一本名為《金枝》的書,書中就提出了一個“巫王”猜想:
弗雷澤認為在原始社會中,某一部分巫師被先民們認為擁有與自然或神明溝通、操縱自然現象、甚至預知未來的能力。當一個部落當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巫師能夠預知未來、指導整個部落躲災避禍,人們就會心甘情願地把整個部落的領導權交給他,於是巫師和預言家就變身為酋長和國王,國家和權力就這樣誕生了。
巫王猜想和前文提到的暴力猜想,都能解釋人類權力和不平等的最初起源。而真實的人類歷史上,則很可能兩種猜想都交替發生過——即一些人先以暴力征服了另一些人,然後再裝神弄鬼、扮演掌握未來的預言家恐嚇他們。或者反過來,先搞些“大楚興,陳勝王”“生而能言,三歲識字”“天父天兄附體”之類的迷信,然後再趁勢用武力對人搞物理說服。
古印度的婆羅門教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雅利安人最初是利用戰馬和鐵器的科技碾壓,越過興都庫什山脈征服了印度土著居民,本來就是刀子的事情,但後來就開始裝神弄鬼,楞說自己是天神的嘴和手造的,你們這些被征服者是膝蓋、腳、甚至是被殺死的凶神的肉體,是不可接觸者。
比較晚近的日本神話也有類似的橋段。真實歷史上的日本天皇很可能是帶著大陸黑科技來到日本列島上一支彌生人,靠著鏡劍玉為代表的技術征服了當地土著繩紋人,但征服完成後立刻開始自我神話,楞說自己是什麼天照大神的孫子,被上天派來統治日本——也不知道這孫子在天上犯了什麼錯了,楞被髮配到這麼個多火山、多地震,一不留神還海嘯以下的地方。
而在古希伯來神話當中,猶太部落最初的國王也是由先知代表上帝的意志揀選的。只不過聖經裡寫到這一段的時候,把上帝他老人家寫的還比較誠實可愛——上帝問以色列人,你們想好了嗎?真搞出個國王來,“他會用鐵杖統治你們”奴役你們的兒子、強娶你們的女兒啊!以色列人說我們想好了,我們就是要個國王讓我們實現國家的強大。上帝覺得:得,自作孽不可活,他們要就給他們吧。
事實證明,有了國王的以色列“崛起”了很短暫的一小會兒,然後迅速就混的還不如當年了。
古希臘羅馬文明的神話體系最開始倒真不是為王權服務的,甚至一定程度上還制約王權——羅馬共和國時代的大祭司一職地位跟今天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挺像的,超然於元老院、執政官和保民官等職位之上。不過整個體系到羅馬帝制時代以後也被玩壞了,羅馬皇帝從屋大維開始就往往兼任大祭司,尊號叫“奧古斯都”,奧古斯都的意思就是“神聖”“至尊”,地上的事兒他全管,天上神明的事兒他也能摻和一半那個感覺。
最後,我們聊到古代中國,我們印象中咱中國好像不是一個神權色彩濃厚的國家,除了“大楚興、陳勝王”、太平道人張角、明教、白蓮教、還有上帝他二兒子洪天王這些農民起義之外,正經皇帝似乎比較聽儒家的,“敬鬼神而遠之”。
但實際上不是的,首先皇帝本來也想搞君權神授,漢武帝瞧上了董仲舒的天人感應學說,就是因為看上了儒家這一派特別腔調皇帝是“天子”的這個地位。只不過,過於聰明的中國皇權很快就發現充任這種“巫王”將給他們帶來的制約——漢武帝的時候某地發生了個山崩,不識抬舉的董仲舒馬上寫信給皇帝,說皇上這是上天示警啊!這都是因為您窮兵黷武、好大喜功、不重用我們儒生啊。
然後“雄才大略”的漢武帝就怒了——我認你個天人感應你怎麼還真拿上膛了?以後但凡有個天災,就成了這幫儒生藉機猖狂向皇帝發起攻擊藉口,這還了得?
如此,再加上由漢至隋、由唐至宋這兩段時間皇帝換的太頻,什麼登臺受禪、天書封祀之類的事情玩的別說老百姓、連皇上自己都不好意思信了。所以皇權不得不繼續改造儒家,最後把宋以後的理學體系搞成了一種沒有神的神話體系。
在這個體系當中,雖然沒有什麼“世界末日”“神州陸沉”之類的東西,但嚇唬人的方式變成了另外,也更現實的一種——比如告訴你沒有“綱常”“君父”,天下就要大亂、民不聊生之類。
於是禮崩樂壞、綱常失紐,或者簡稱為“亂”,就成了中國人心目中最最恐怖的末日預言。
為了避免這種末日,“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老百姓乃至傳統知識分子寧可去忍受皇權的步步進逼,也不敢向著不要皇帝、公民自我管理的近代思想跨越一步。這種思想甚至直到現代還有人在信,你看像成龍大哥說的“中國人就是欠管”,就是這派思維的殘存。
我們常說“中世紀”,什麼是“中世紀”?中世紀的邏輯,就是人們無條件的迷信、恐懼一個從未到來過的世界末日或一個天堂、烏托邦的幻想。以此觀之,中世紀社會未必一定必須要假借上帝他老人家的名號才能存在。只要大多數人還不加分析的去恐懼某個“末日”或狂信一些“烏托邦”。中世紀思維,就還存留在很多人的心中。
無論是恐怖的末日、還是美麗的烏托邦。怎麼會有那麼多人,但凡有個預言家甚至是漫畫家說點啥,就“寧可信其有”的當了真?甚至把願望和真實混淆?
我總覺得,這種思維,和昨天文章提到的膽怯和算計一道,它們只要還存在一天,就永遠給人類的“通往奴役之路”留下了後門。

自由,服從共同的抽象規則;奴役,服從共同的具體目標。
——哈耶克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謝讀完,
今天的音樂,是威爾第的《震怒之日》,本來我是想放這一首的,更與文章貼切一些:
但沒辦法,《震怒之日》寫的太有才了,還是更喜歡它。
所有恐懼世界末日降臨的人們,請記得聖經裡的話——“那時那日不可知”。‘
我們不去妄斷末日或天堂在何時降臨,我們只為那一天的到來時刻做好準備。
這篇文章寫的太委婉晦澀了,我不指望太多人看懂,甚至不指望太多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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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