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廁妹掛在廁所裡之後|穀雨

今年3月,僅僅因為一條微博評論,一位素人孕婦被某韓國女星粉絲在微博上辱罵並開盒。後來,人們發現主導網暴的是一位13歲的女孩。網際網路“廁所”和“廁妹”再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當下,有一類賬號專門供粉絲投稿吐槽、辱罵或攻擊他人的內容。投稿發出後,評論區會迅速聚集起持支援或反對意見的人,她們使用著旁人無法理解的“密語”黨同伐異,抱團取暖。這類賬號被稱為廁所,而混跡在裡面的人大多是女孩,很多人還未成年,她們被稱為“廁妹”。
很多人都在網上分享過被廁妹“掛廁”、辱罵、網暴的經歷,但到底誰是廁妹?為什麼這些女孩不惜消耗自己大量的精力去釋放對他人的惡意?為什麼在成年人看來可以一笑而過的小事,對廁妹來說卻如此重要?廁所給廁妹們提供了怎樣的精神支撐?
離開虛擬世界,一位廁妹或許是生活中的弱者,她可能被原生家庭、身邊的同學、老師傷害過,也可能正被精神類疾病困擾著。或許我們更應該追問的是,面對廁妹,平臺該做些什麼?家長、學校、社會機構又能做些什麼?我們每一個成年人,應該做些什麼?
|李奕萱
編輯 齊拉
出品 | 騰訊新聞 穀雨工作室
你被投廁了
離考研還有三天,法學生吳凡發現,自己前一天晚上發的一條小紅書帖子被截圖發在了微博一個名叫“夢女你們鬧夠了沒”的賬號上,並配文“我還是小看了鳥姐”。
鳥姐,是一些人對於女性向卡牌手遊《代號鳶》玩家的稱呼;夢女,指的是幻想與二次元角色擁有親密關係的女性。吳凡的小紅書帖子裡,她將《代號鳶》主角廣陵王的服裝P在了自己的藍底證件照上,因此她被認為是一位“夢女”。投稿者只在她的臉上碼了很薄的一層馬賽克,她的五官輪廓清晰可見。
賬號“夢女你們鬧夠了沒”擁有四十萬粉絲,她們大都對所謂的“夢女”持負面態度。那條微博在24小時之內達到了1.1萬多點贊。帖子評論區裡充斥著對吳凡的嘲諷,如“孩子們祝你們考研的競爭對手都是這種人”、“自信分我”、 “六邊形(攻擊女生的身材比較胖、臉型比較方)”。緊接著,許多圍觀者順著帖子暴露的賬號資訊找到了吳凡的小紅書賬號,在評論區和私信中對吳凡的學業、家庭和長相進行侮辱和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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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凡一下子明白,自己被投廁了。後來根據她的瞭解,反夢女廁主要聚集了兩種人:一種在磕某男角色的cp,所以覺得夢女拆了她們的cp;另一種覺得有些夢女的行為很“愛男”,她們覺得這種行為很羞恥。吳凡覺得很荒謬,她認為自己的帖子只是一種cosplay,跟夢女無關。
在以微博為主的社交媒體平臺,有一類賬號專門供粉絲投稿吐槽、辱罵、攻擊他人的內容,投稿發出後,評論區會迅速聚集起持有支援或反對意見的人,互相抹黑、攻擊,發表惡毒的言論。這類賬號大多由最初的“bot”演化而來,如今被圈內人士心照不宣地稱之為“廁所”。
圈子裡流傳著關於第一個廁所的傳說:2021年6月,一款名為《偶像夢幻祭》的女性向遊戲的玩家經常在bot裡吵架,一位網友對此感到厭煩,於是在微博賬號“同人女bot”中投稿“你們能不能自己建個打架的地方,別到處拉屎”。該條微博被網友稱為“萬惡之源”、“歷史性的一幕”、“開啟大廁所時代”。那之後,大大小小的網際網路廁所拔地而起,裡面活躍的很多使用者都是年輕的、甚至未成年女性,她們被稱為“廁妹”。
最近一次“廁所”和“廁妹”受到關注,是今年3月的素人孕婦被開盒事件。僅僅因為一條微博評論,一位孕婦被某韓國女星粉絲在微博上辱罵並開盒,其真實姓名和工作單位等隱私資訊被曝光在網上。最後,人們發現主導網暴的是一位13歲的女孩。
被掛廁後,吳凡發現,廁妹對她家庭、學業、外貌的攻擊性話語是透過正話反說、縮寫字母、同義詞替換等方式表達的。有些內容她甚至讀不明白,在搜尋引擎裡也查不到,只能向一些熟悉廁所規則的網友詢問。
廁所裡,滿懷惡意的攻擊也常常偽裝在溫潤的“廁語”之下。例如,對廁所文化不瞭解、不會對他人進行謾罵的人,會被正統廁妹稱為“萌萌人(mmr)”——用詞可愛,卻帶有居高臨下的俯視意味。這一方面是為了躲避網路審查機制,讓圈外人很難透過關鍵詞找到它們。另一方面,“加密語言”形成了群體的內部認同與排外性。
除了廁語,廁妹的攻擊方式五花八門。曾有一個聲稱自己也是“夢女你們鬧夠了沒”賬號受害者的人,在小紅書上聯絡吳凡想要為她提供證據。瞭解對方的基本情況後,吳凡與她加了微信,沒想到對方將吳凡的照片p圖成遺照發給她,還在她的朋友圈下評論 “你過得這麼愉快,還搞什麼(維權)”等。還有一些人會建立一些社交媒體賬號,把被網暴者的照片設定成賬號頭像,再將賬號名字和簡介改成具有侮辱性的詞彙,然後頻繁地在流量大、爭議性強的帖子下發表極端評論,挑起網路爭議,引導他人對這個賬號進行攻擊。
吳凡意識到自己需要採取行動,否則她的賬號可能很長時間內都會被私信騷擾。去年12月17號午後,也就是事件當天,吳凡在小紅書釋出了一篇題為“考研前三天發現自己被投大廁了”的帖子。與此同時,為防止廁所刪評或刪帖,她迅速留存了相關證據,並表示考研後會繼續維權。
當天晚上,那條微博消失了。吳凡的小紅書帖子在六天之內達到了將近80萬的瀏覽量。評論區很多人聲援她,並舉報廁所的搬運帖。
“夢女你們鬧夠了沒”賬號的運營者聯絡到吳凡。交涉後,吳凡提出兩個要求:第一,在賬號主頁長時間置頂一個對她的道歉貼。第二,公開發布對於投稿內容的明確審查機制,避免後續無端傷害事件發生。
對方則希望吳凡將小紅書帖子刪除,因為很多支援吳凡的網友舉報賬號,會導致賬號被封,或是取消打賞機制。據吳凡瞭解,“夢女你們鬧夠了沒”賬號大概有3-6個運營者,均已成年。像很多廁所一樣,賬號依靠流量激勵的機制和廣告賺錢。做自媒體的朋友告訴吳凡,投稿她的帖子已經超過了一萬贊,在後期沒有刪除的情況下,這條帖子流量收益能達到五六百元。
“夢女你們鬧夠了沒”賬號運營者與吳凡進行協商。
協商達成一致後,賬號方卻以運營團隊湊不齊人,無法達成一致為由,推遲執行協商結果。根據吳凡的觀察,賬號也在持續釋出羞辱、攻擊素人女性的帖子,並沒有整改意願。12月底,吳凡決定起訴。
直到今天,依然不斷有人私信吳凡具有侮辱性和攻擊性的“加密語言”。例如“鳥姐不會來逍遙津還擺上張遼吧,史盲掃碼哦(wink表情)”這句話,吳凡甚至看不懂,只是猜測對方一定不懷好意。
自吳凡首次陳述被投廁經歷,陸續有近四十個人私信她講述自己的類似遭遇,並諮詢如何維權。這些人百分之九十都是未成年人,最小的一個才剛上初一。有的人3年前被投廁,至今耿耿於懷,向吳凡表達委屈和憤怒。
吳凡感到困惑,廁妹們好像經歷了某種網路暴力統一培訓,共享著一套攻擊性話語,不惜消耗自己大量的精力去網暴一個又一個陌生人。她們是誰?
逃離廁所
趙雨曾經是一名廁妹,並且關注了“夢女你們鬧夠了沒”。2023年,還在上大二的趙雨喜歡上了《代號鳶》,並開始在微博超話裡查遊戲攻略,卻意外發現了《代號鳶》cp的bot。趙雨也會在這裡投稿和評論。
在這個賬號裡,大家只是平和地分享創作。但與此同時,微博演算法開始給趙雨推薦情緒更強烈的賬號,也就是真正的廁所。大家在裡面會針對某個特定的話題展開論辯,甚至互相攻擊。相似主題的廁所也會互相打廣告, “我們的廁所是做xxx的,請喜歡xxx的多來投稿”,這樣的行為被圈內稱為“圓角”,也就是美化後的“援交”。很快,趙雨關注了公公廁(極端攻控/攻腐唯)、嬤嬤廁(極端受控/受腐唯)、言情廁、耽美廁等五十幾個廁所。雖然常看的只有十個左右,但鑑於廁所的防搜機制,趙雨想著“遇見了就順手點個關注”。
在大的廁所裡,有一類投稿是將敵對廁所裡別人的發言擷取過來供大家群嘲。這樣的氛圍下,趙雨產生了一種和很多人心靈相通的感覺。
“廁所的終級答案就是認同感“,接觸廁所兩個月後,趙雨不再排斥“廁妹”這個稱呼,正式自我認同為一個溫良版的廁妹。
剛進入大學時,趙雨發現大部分同學上課都在玩手機,同學之間也沒建立起什麼深厚的情誼,她對大學的嚮往和激情逐漸消散了。大二課程變多,學院嚴查到課率,趙雨也開始在課上玩手機,長時間瀏覽廁所、投稿、評論……在同好聚集的地方,大家意見相同,卻又妙語連珠,趙雨感覺到了快樂。
至於廁所裡的隱秘符號,當你置身其中時,根本不需要有人教你,就可以慢慢領悟, “只有當你明白了黑話到底是什麼,你才能夠真正成為她們之中的一員”,她說。如果碰到其他廁妹言辭犀利、有理有據的發言,趙雨還會在心裡默唸幾遍加強記憶,或者直接截圖儲存,以便後續自己反駁別人,“那個時候,刻薄變成了一個優點和榮譽。”
當廁妹贊同稿主的觀點時,會直接轉發或在下面回覆“老公點了”等支援性評論,這是由“路過點了”演化而來的:路過點了-lgdl-勞工點了-老公點了。如果不贊同稿主的觀點,廁妹們會用更尖銳的話語回擊,雖然稿主本身的觀點可能就很偏激。有的廁妹享受衝突,會直接在評論區開罵,但趙雨知道,一旦參與罵戰,就會被捲入無休止的負面情緒,所以她一般只旁觀。
2024年,趙雨退坑《代號鳶》,玩起了另外一款在當時生態下處於被霸凌位置的遊戲。這種鄙視鏈在遊戲裡很常見,如果一個人玩的遊戲處於鄙視鏈底端,那麼這個人連帶著遊戲和廁所都要共同接受“高階”玩家的諷刺與攻擊。這種攻擊對成年人來說可能一笑而過,但對孩子來說卻絕不是無足輕重。於是,只有在聚集了諸多這款遊戲玩家的廁所,趙雨才不會體會到被歧視的感覺,她和其他廁妹在“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下抱團取暖。
這個廁所每天會發送兩次稿件,趙雨每次都是卡著點不斷重新整理投稿,也會向這個廁所進行投稿。逐漸的,趙雨開始在廁所裡跟著他人一起黨同伐異,但一般來說,她不會“師出無名”,比如當自己喜歡的遊戲因為女裝造型被對家造黃謠,她才會和其他廁妹一起去嘲諷對家的女裝設計。
對於自稱“溫良版”廁妹的趙雨來說,嫉妒廁是她比較不能接受的廁所。在那裡,廁妹只是一味地嫉妒別人,嫉妒別人比自己有錢,比自己有才華,比自己長得漂亮,比自己幸福。
她曾看到過一個15歲的有美術天賦的女孩畫的板繪圖被投到嫉妒廁,評論區都在希望她家破人亡、被大貨車撞到、手突然斷掉。有人吐槽周圍的同學出國留學,評論區就“祝墜機”;有人投稿說嫉妒那些長得漂亮的人,評論區都在祝她們“被性侵”。
嫉妒廁裡的常見發言
“看到嫉妒廁裡無休無止的惡意,彷彿有成千上萬只賽博怨鬼從手機冒出”,趙雨感到背後一陣發涼。她點進去看那些口出惡言的人主頁,卻發現有的人本身就已經在雙一流大學讀書,有的人自己也長得很漂亮,有的人家裡資產甚至達到幾百萬,但依然在嫉妒。
一般來說,趙雨在廁所看到極端惡意都會迴避。但有段時間,她和舍友的關係鬧得很僵。負面情緒得不到發洩的她,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舍友廁投稿。在這個廁所,“蛇油”用來指代“舍友”,裡面幾乎全是吐槽舍友的大學生。趙雨的投稿中過幾次,每次發表,她都能在點贊中獲取支援,評論區也有人幫她一起罵。她覺得很爽。
與舍友廁相似的還有同學廁,從小學生到大學生,都有人在裡面投稿。在這裡,“童鐲”代指“同桌”,“筒靴”代指“同學”,“撈屍”代指“老師”,“純祝”代指“蠢豬”。人們因為在學校買東西被插隊、上課被點名回答問題、被同學問題等原因,吐槽甚至辱罵自己的同學和老師。
有段時間,趙雨每天有3-4個小時都在刷各種廁所投稿。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的心態也更加偏激和刻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二下學期期末,她不僅要交各種課程作業,也要準備即將到來的考試。將近一個月的高強度學習將趙雨強制性拉回現實生活,無暇顧及廁所內的活動。趙雨也因此發覺,脫離廁所,自己依然可以正常生活。
她開始反思自己沉溺廁所的行為,她完整地圍觀了吳凡事件,一些廁妹的做法讓她覺得不可理喻。她猛然意識到,“廁妹”已經不是一箇中性詞,而意味著刻薄等貶義。“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趙雨卸掉微博,強制自己從情緒泥潭和廁妹的身份認同中抽離,慢慢轉向對於學業和未來發展的關注。
慢慢地,趙雨發現廁所曾提供給她的情緒價值沒有那麼重要了。“當廁妹的時候,我在和家人溝通的時候總是藏著掖著,擔心一些在廁所裡的口癖脫口而出。”脫離了刻薄的語言環境之後,趙雨的一些心裡話反而會向父母傾訴。“我與舍友摩擦的事情,也在父母的協調下透過換宿舍的方式得到了解決。”
三年前,正讀高二的伊佳芎也有一段逃離廁所的經歷。
2022年4月,正值上海封城期間,她喜歡上了一個日本公司旗下的虛擬主播(真人頂著皮套),這類主播又被稱為“管人”,順理成章的,她關注了管人廁。
在那裡,一些人透過灰色手段挖掘皮套下真人的身份資訊,包括他們成為“管人”之前的網路事蹟或社交媒體賬號。管人的真實生活被稱為“塔”,人肉並曝光這些資訊被稱為“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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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佳芎一開始本不想關注這些,但微博多次將關於塔的資訊推送到她眼前,幾番過後,她忍不住點開了。
廁所給了像她一樣的粉絲一種看到了獨家資訊的“特權感”。伊佳芎還發現,“管人”的花名會隨著“衝塔”結果變化。比如有一個“管人”的皮套形象是一隻人形狐狸,所以最開始他的花名就叫狐。他的負面私生活被曝光後,廁所裡對他的代稱花名變成了夜壺的壺。
在廁所裡,大家都會努力幽默、抽象,哪怕是殘忍惡毒,也會包裝在“幽默”的外殼下。有一段時間,廁所裡流行一種叫做“定型文”的東西,比如把肯德基瘋狂星期四v我50的文案修改,配上很多奇怪的 emoji,用來吐槽某個管人,之後,贊同者會在評論區瘋狂地複製,以此形成狂歡。
伊佳芎一邊覺得看這些不好,一邊又忍不住繼續看下去,時間久了,她被自己的窺私慾嚇了一跳。同時,她又感覺自己在被一些“向下的”東西煽動。
她從小算是個比較聽話的孩子,沒有做過違紀的事情,老師說自己幾句不好,就覺得天要塌了。但在廁所待久了,看著那麼多人輕視社會規則和道德標準,伊佳芎原先的世界觀開始鬆動。
看到其他廁妹在管人廁裡書寫透過抽菸、喝酒、性愛等方式宣洩情緒,伊佳芎有一種,“如果我現在壓力很大,我也可以透過做這些讓心情得以緩解”的暗示, “廁所總體的氛圍,就是在暗示向下的自由也是被允許的。”有時候,伊佳芎腦海裡會閃過抽菸、喝酒,甚至做更出格事情的念頭。
“不能繼續這麼滑坡下去”,伊佳芎意識到廁所的負面影響,退出了自己巡遊了兩個月的廁所。恰逢上海封城結束,她也逐漸迴歸日常生活。三年過去,時至今日,在國外讀大學的伊佳芎想起自己在廁所的那段經歷,還會心有餘悸。
一個複雜的廁所
廁所剛興起時,投稿內容大多涉及二次元、偶像文化和同人創作領域,但漸漸地,一些廁所開始向現實生活中的人和事蔓延。
例如一個叫做“原生黑水池”的廁所,粉絲主要是初中生和高中生。投稿內容大部分是辱罵自己的父母,讓“豹豹貓貓去4”(讓爸爸媽媽去死),抱怨自己為什麼要出生在這種家庭裡,附帶辱罵身邊人。除此之外,還有一類經常被炸號又重開的“圓角廁”,意指吐槽或分享自己援交經歷,也有人會在裡面尋找援交物件。而窮廁,顧名思義,人們在這裡講述自己家徒四壁、父母黃賭毒等悲慘遭遇。或是發帖求問賺錢方法,對前途、學習或工作的建議,甚至直接問是否有人願意資助錢或物資。
窮廁最常見的投稿內容是辱罵生活中的富人朋友、同學、親戚甚至網友。這些投稿的評論區充滿了富人4000+(死全家)和祝jprw(家破人亡)等發言。偶爾評論區會有一些看熱鬧的北上/外國ip亂入,就會迅速被罵幾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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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投稿讓刷過一段時間窮廁的趙雨印象深刻。稿件講述了女孩在高中遇到了一個家庭富裕的同學,會分給她一些自己不太喜歡吃的零食,或用過一兩次的筆。稿主的敘述語氣很平和,還對富裕同學不經意間的幫助表達了感謝。但評論區卻激烈地分成兩派。一派覺得這個同學人還不錯,另一派覺得這都是富人虛假的憐憫,希望這個給別人吃剩飯的富人jprw(家破人亡
在窮廁潛水很久的莫默觀察到,裡面不全是窮人,還有想幫助貧窮廁妹的救助人,想看別人生活不幸的樂子人,來找存在感和優越感的自認為是富人的人,以及編造投稿博取同情的假窮人。
還有一些物慾高的人。莫默見過很多初高中生哭訴沒錢買化妝品所以很自卑,評論區有人勸她們好好讀書,還會被稿主罵,當有人真的提出送二手化妝品給她們,就會被嫌棄是二手或雜牌。
最令莫默震驚和噁心的,是有段時間裡,很多不知來路的賬號一直在評論區裡提倡“笑貧不笑娼”。這些賬號會在一些掙扎生活或求兼職投稿的評論區,建議稿主去賣身,還說“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趙雨曾在窮廁看到一個投稿,以初高中女孩的口吻自述,說自己拿不出學費,後來找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朋友,給她包吃包住,她就和男朋友同居。和評論區裡的其他廁妹一樣,趙雨也懷疑這條具有不良引導性的投稿是由男性偽裝成女性發的,目的是尋找“獵物”。
平日裡,廁妹們預設”只和女的一起上廁所“,排斥男網友和男皮下。很多廁所會在個性簽名裡註明“男的不準看,看了4000+(死全家)”。有時候刷到“一眼男”的投稿來引戰,廁妹們會立刻在評論區集結,“把這個稿主咔了(拉黑)”。
儘管窮廁充斥著負能量,趙雨卻曾看到過一條讓她無比感動的投稿。
那是一個女孩分享自己如何在一個月伙食費只有200塊錢的情況下吃得有營養。女孩講述她如何努力獲得獎學金,如何買泡麵、維生素片以及便宜的蔬菜和肉。
很多貧窮的女孩會分享自己努力向好、向上生活的經驗。比如,家裡某個家電壞了,女孩是怎樣修好並省下幾十塊錢的。再比如,一個女孩是如何憑藉自己的努力來到澳洲讀博,並鼓勵大家“我在山的這邊等大家飛來”。
每個月,窮廁還會發一個互助帖,賬號會用運營收入購買一些日用品,以後臺抽獎的方式分發給廁妹,而廁妹只需要支付郵費,一個人最多接收兩次。評論區裡,大家也可以互相送自己的閒置,也有一些生活稍微富裕的女孩會給其他廁妹送一些日用品。這些都導致趙雨對窮廁的態度很複雜。每次看到一些真誠和動人的故事,趙雨都會覺得很溫馨,“就像大家都是灰禿禿的小兔子、小老鼠,坐在篝火晚會里,一起分享手裡的一塊兒硬硬的玉米餅一樣。”
某窮廁中“互助樓”帖子。
弱者
對於曾高三休學在家的張流霜來說,廁所就起過莫大的慰藉作用。2024年4月,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張流霜開始整日將自己泡在微博上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bot”,又稱精神病廁。
精神病廁的投稿大致可以分為三類:一種對於自己患有心理或精神疾病感到痛苦,一種對於周圍沒有辦法和自己共情的人感到怨恨。還有一種經驗分享貼,比如某類精神疾病患者的生活小竅門,或是各地專業素養比較強的精神科醫生推薦。
在這裡,張流霜打開了自我認知的新世界大門。
她發現,自己非常共情一些講述對母親愛恨交織的帖子,有些帖子裡的母親患有原生精神疾病,和她的家庭情況類似。上小學的時候,她經歷過校園霸凌。一群孩子圍住她,動手打她的是一個高大的姑娘。她嘗試向母親求助,但母親卻告訴她,那只是同學之間的玩鬧。如今看著廁所裡的帖子,她覺得十年前的負面感受終於有了正當性。
時至今日,當有人在18歲的張流霜身邊做出抬手動作,她依舊會下意識地閃躲。她嘗試過和母親溝通,“小時候的霸凌你應該為我出頭,如今的社交中,對方任何一些輕微的暴躁行為都會讓我恐懼,我認為有一部分原因是你造成的。”
“那你現在這樣是要來審判我、批鬥我嗎?那如果以後我年紀大了,你是不是就不養我了?”張流霜回憶,母親聽了她的話大發雷霆,“你現在是上網學壞了吧!”
一方面,人生第一次看清母親和自己身上的這些窟窿,張流霜覺得很悲傷。但看著廁所裡其他類似的投稿,張流霜又發現自己不是那個奇怪的、區別於大家的不好的人,因而得到安慰。沉浸在廁所裡,張流霜覺得自己像個泳池,一邊在抽水,一邊在放水。
上大學後,因為高考失利和對未來的迷茫,張流霜退網了兩個月。適應新生活後,她重返微博,發現先前的廁所已經因為負面訊息太多被舉報關停了。
重新聯網的張流霜關注了四個精神病廁,包含一個綜合性廁所和三個細分病症廁所。和高中時那樣,她在廁所裡流連,但她沒想到,一些涉及負面的投稿內容,悄悄在自己心裡留下了痕跡。
在精神病廁裡,心理健全的人被稱為“健人”,“好希望周圍的健全人過上和我一樣痛苦的日子”,張流霜非常認同。生活中,她身邊有很多習慣性娛樂化精神疾病,或因為她患病而孤立她的人,所以她總是下意識地對心理健全的人有敵意。
小學時,張流霜經常被一個人鎖在家裡,只能整日與書為伴。初中以後,張流霜不懂怎樣和同齡人一起玩耍,不懂別人瞭解什麼和喜歡什麼。那時候,班裡只有一位女生願意和她一起玩。這位女生因為自己姓名的諧音經常被同學們取笑,而張流霜經常因為外貌和體型被同學取笑。
張流霜很珍惜這位朋友,但在家長和老師眼裡,張流霜與這位學習成績不好、平常又不聽老師話的女生交朋友,是不好的事情。班主任經常在班會課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批評張流霜,叫大家不要學她跟這位女生一起玩。同學們聽了之後,也會經常會不懷好意地對張流霜說:難怪你們一起玩。
高一時,確診雙向情感障礙的張流霜再一次在學校遭遇孤立。就連一個曾經和她很聊得來的同學,也在有一天突然對她說“你這個人情緒這麼奇怪,難怪你有精神病。”這讓張流霜很受傷。
在學校和家庭中找不到一席之地的張流霜,在廁所中找到了自己的安全屋。和張流霜的聊天讓我意識到,在廁所的背面,許多現實生活中的廁妹們都像張流霜一樣,是家庭和校園生活中的弱者。
不知所措的大人
我是在小紅書上刷到陳寧的帖子的。她自稱在某美術院校讀高一,今年四月份的一天,她突然發現桌上的練習冊下有一張餐巾紙,上面用黑筆寫著“請問是xx老大嗎?你被投廁了!”
她沒當回事,沒想到幾個小時後,她又在試卷裡看到了一張新的餐巾紙,這次是用紅筆寫的,“請問是xx老大嗎?你被投廁了”。
她有點害怕,也並不知道是自己的什麼內容被投廁了,晚飯時間,陳寧找到快要下班的班主任,把紙條的事情告訴了她,班主任先是表現出驚訝,接著追問陳寧“投廁”是什麼意思。一番解釋過後,陳寧看到班主任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簡單安慰了她幾句。班主任承諾要在同學面前提到這個事情,但目前為止,事情仍未得到解決。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 陳寧在社交網路分享過的內容出現在了班級的黑板報上。她還曾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女生用很夾的聲音把一段抽象的歌詞換成陳寧的名字唱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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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寧把自己的遭遇和父母分享,父母也想不出對策,一家人達成共識,讓陳寧“保持強大心靈,受委屈回家跟爸媽說。”
一位來找吳凡諮詢的女孩趙曉也遇到過類似困惑。趙曉是韓娛某男明星的夢女,有一次,趙曉發的夢女帖被投稿到了反夢女廁,這不僅給趙夢帶來了網暴,還帶來了線下的困擾。與趙曉同班的幾個女生也喜歡這個組合,她們陰差陽錯地刷到了趙曉被投廁的帖子,並在班上有意無意地調侃趙曉,甚至說一些具有侮辱性的話。班主任得知後,對雙方的矛盾進行了協調。
在那之後,趙曉忍不住想:她們剛剛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有人在背後說我閒話?我的真實資訊會被傳到廁所裡嗎?我在網路社群裡建立的形象會不會受到負面影響?
李倩是一位80後心理諮詢師,在2010年成為母親。她一直很關注廁妹現象,她認為,青春期正是孩子們尋找社會位置的過程,但當他們沒有在學校、社群等生活圈內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去容納自己,就更容易會轉向廁所文化等亞文化圈去尋求認同與歸屬。在廁所文化圈中,孩子們又會遵循裡面具有攻擊性和破壞性的規則,強化那些本應得到正確疏導的負面情緒,形成惡性迴圈。
來找李倩諮詢的家長大多年齡在35-45歲之間,孩子一般在14歲以上,最小的也有小學五年級。在一場線上的青春期家長讀書會上,李倩向參加的家長講述廁妹文化。有的家長反映曾聽到孩子以廁妹自稱,但在李倩的觀察裡,家長們並不願意去了解廁所裡的真正生態以及廁妹文化,而是打包處理,將孩子的複雜表現與“講髒話”劃等號。
曾經有一個剛上高一的女孩找到吳凡,表示自己想要起訴投稿自己的廁所賬號。但因為她未成年,吳凡告訴她需要父母出具一個明確的委託書,自己才能幫忙。後來,女孩告訴吳凡,她的家長只是含糊地認為孩子在網上與人發生過爭吵,而對她遭受的網路暴力缺乏想象。
屢禁不止的暴力
決定起訴廁所後,吳凡去派出所報案登記了情況,同時寫了起訴狀,將之前收集的材料一起在法院程式裡進行了立案。
在基層警局報案時,吳凡花了20分鐘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當時接待吳凡的兩位警察一男一女,40歲左右的年紀,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問吳凡什麼叫夢女、這個遊戲是做什麼的、為什麼要投稿、什麼叫投稿,廁所是什麼?
兩位警察的態度很好,不僅耐心地聽吳凡解釋,也認真地閱讀吳凡提交的材料,但卻沒有辦法給吳凡立案。一方面,他們認為這件事情構成了侵權,但沒有達到刑事立案的標準;另一方面,由於對方的身份資訊不明確,又沒有辦法進行民事立案。
最後,吳凡選擇以個人名義向法院起訴微博平臺,再要求平臺方提供賬號註冊人的身份資訊。在當地派出所和法院的建議下,吳凡轉向北京網際網路法院提起訴訟。那裡對網際網路案件瞭解程度更高,並且線上開庭,可以降低維權成本。
在很多人都曾遭到網暴的今天,以上這套維權的流程十分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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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訴微博要證明平臺跟事件的相關性,以及其作為平臺在網路暴力事件中發揮的作用。一方面,侵權行為是發生在微博平臺上面的;另一方面,吳凡認為,在多次對反夢女廁進行投訴的情況下,微博平臺始終沒有做出正當的、及時的回應,因此微博平臺負有責任。
吳凡發現,對於“投廁”,目前沒有明確案件與法條可以援引,只能集中在最基礎的民法和網路安全法等。
網信中國曾在2023年11月17日釋出了一個關於展開“清朗·網路戾氣整治”專項行動的通知,其中明確提到了對於“網路廁所”、“開盒掛人”等行為要堅決打擊。吳凡打算將它作為一個輔助材料,在法庭辯論環節提出。
另外,2024年8月1日開始施行的《網路暴力資訊治理規定》第十九條強調了網路資訊服務提供者應當加強對網路論壇社群和網路群組的管理,明確“禁止以匿名投稿、隔空喊話等方式建立含有網路暴力資訊的論壇社群和群組賬號”。
但實際上,廁所內的網路暴力仍然屢禁不止。這一方面也是因為,開廁所是個有利可圖的產業。目前尚未有人統計過廁所經營者的年齡,但每天清稿、審稿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還需要繫結支付寶或銀行卡賬戶用來收錢——“夢女你們鬧夠了沒”的賬號運營者就是成年人。
《羊城晚報》曾採訪過一位廁所運營者,對方自稱廁所廣告“一般報價是粉絲數量的10%-20%”。例如有1000粉絲,那一條廣告就是100元。”另外,廁所使用者極為垂直,定向性很強,所以賬號一經開設,很快就能吸引大量粉絲。
依靠“開廁所”起號,等到粉絲多了再轉手賣掉也是一種盈利方式。圈內甚至形成了一種規則,每當看到廁所出現一條內容為“人生有夢,各自精彩”的帖子,大家就知道運營者賣號跑路了。被“原地解散”的廁妹們,迅速湧入一批批新生的廁所中。
2025年2月24號,長達一個月的稽核透過,吳凡起訴微博的案子立案了。如果勝訴,微博會提供廁所賬號運營者註冊資訊,她才可以起訴運營者。
目前,“夢女你們鬧夠了沒”帳號被封掉了,但吳凡發現,賬號的另外幾個十幾萬粉絲的小號還在正常運營。她希望大家能夠一起推動維權。“對於廁所運營者來說,只要換一個身份資訊就能重新起號,但對於我們來說,卻要經過一個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流程去起訴或者舉報對方,才有可能把對方賬號打掉。”

(來源:騰訊新聞)

◦ 除李倩外,文中所有人物均為化名。
◦ 頭圖來自視覺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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