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今天的故事開始前,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
“你真瞭解自己的父母嗎?”
先別急著回答。
我今天看到有網友分享,從出生到17歲,他一直以為父親是收破爛的,為了給家裡省錢,從不吃早飯。
直到17歲那年冬天,他想拿父親的“賓士打火機”點火,才發現那是真的車鑰匙。
原來他家裡收破爛收到成立了公司,他父親也早已變成了公司老總。
今天故事中有個男孩,也有類似的遭遇。
他對充滿控制慾的母親不滿,平時從不聽話,有時甚至會對母親頂撞打罵。
在被捲入一樁案件後,他突然發現,母親似乎還有另一重身份——
被混混挑釁時,她砍人最狠,甚至亮出胳膊上的疤大喊:“城裡有名的老大,我哪個沒幹過,哪個敢不給老孃面子!”

我當警察這麼多年,敢在訊問室砸東西的嫌疑人還真不多見。
這瘋小子叫小碩,還沒說幾句話就衝到我面前,拿起桌上的印泥一把砸到牆上,沒想到印泥盒反彈到他母親的額頭,當時就砸出個大包。
母親受傷了還不能讓小碩冷靜下來,我也不能因為他是未成年就慣著他,立即把他銬在訊問椅裡。
“沒搞清就問我,恁是傻逼唄?”小碩眼睛通紅鼓脹,晃得手銬亂響。他罵的髒話還有比這更髒的,當時把我氣得夠嗆了:“你嘴巴放乾淨,這是派出所!”
這是2022年6月發生的事情,小碩是在案的收髒嫌疑人。他的母親秋姐作為監護人陪同參加訊問,在一旁好心提醒:“小碩,別跟警察犯渾。”
然而小碩連他母親都罵,甚至說出:“這裡沒你說話的份,你一腚稀屎沒擦乾淨,還有臉管我呢。”
我當時對這對母子的關係挺吃驚的,這兒子怎麼敢這麼罵娘。轉頭一看秋姐的臉,憋得通紅。她沒教訓小碩,只是呢喃了兩句,就不再言語了。
秋姐大概有腰疾,也可能是被兒子氣到了,沉默地咧了咧嘴,不停揉著自己的腰。秋姐49歲,頭髮白了大半,我看她神情有些落寞,獨自坐在角落,整個人縮在那件印著建材商店店名的工裝裡。

當時我還不瞭解秋姐,只看這場面,以為又是一個慈母多敗兒的典型案例。
哪知道沒過多少時間,秋姐竟然帶著一沓證據給這個猖狂的兒子翻了案。更讓我吃驚的是,看上去脆弱得都快碎了的秋姐,年輕時竟然是個混社會的大佬。她兒子也就是收個贓,罵罵警察,和秋姐以前乾的事比起來,完全不值一提。

一個月前,我們連續破獲系列電摩盜竊案,參與者多為十六七的少年。這些人紛紛指認小碩收購了贓物。
我們查獲的那批被盜電摩,全都篡改過車架號,而且用被盜車輛的零部件重新拼湊過,這種車很難查清來源。
小碩堅持說自己被騙,是正常收購二手電摩。他拿不出證據,所以只能在我們派出所裡到處罵人發洩情緒。我這邊沒法從小碩嘴裡問出真相,也不能因為別人的指認就直接認定他收髒,只好窩在辦公室抽悶煙。
半包香菸耗盡,我聽見門口有踱步聲,出門發現了秋姐。她正為該不該進門猶豫著。我趕忙讓她進屋,找個靠空調的位置讓她坐。天熱,秋姐也著急,我看他的工作服都快溼透了。
“房警官,小碩人不壞,就是脾氣臭。我向您賠不是。”秋姐起身要鞠躬,被我一把攔住:“小孩子有個性正常,我沒放心上。”
確認我沒生氣,秋姐開啟手機相簿:“這是小碩交通志願者的聘書,到養老院幫工的照片,為災區捐物的證明……”秋姐試圖證明小碩是個好人,打消我對他的偏見。
我打斷她絮叨的講述:“這頂多算品格參考,不能當證據用。”
這案子一時半會也查不出結果,還涉及一批未成年人,我跟領導彙報後,決定讓秋姐帶小碩先離開,等證據充分後再傳他過來。聽說要籤保證書,小碩來了勁頭。
“不明不白的走,這算什麼?今天不給老子說法,我跟恁沒完!”小碩在辦案區大聲叫嚷,肆意發洩怒火。秋姐勸他注意影響,反而被一把推倒。
輔警趕來給小碩按頭別臂上手銬,要讓他再冷靜冷靜。秋姐從地上爬起來阻止:“先等等,我有辦法。”她撥了一通電話,小碩聽完就乖乖簽了保證書。
辦完手續,天已經黑透。網約車來了,秋姐將手搭在小碩肩上,被他一把推開,我站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小碩對秋姐罵:“別招我,不夠噁心人的。”
實再不明白這母子倆到底發生了什麼,感覺小碩對秋姐的意見,要比對我這個警察的意見大多了。
半小時後,秋姐又返回派出所找到我。她手裡提了個方便袋:“我買了炒麵,不知合不合口味,您將就著吃吧。”我剛想拒絕,秋姐扭頭跑下了樓。
一個星期後,沒等我這邊找人,秋姐主動上門了。這次她看上去沒有那麼憔悴了,她穿著修身的黑色長褲、碎花長衫,頭髮應該是染過,黑亮亮地盤著。和她一塊來的還有兒子小碩和老公劉強。小碩還是原來的德行,劉強我是第一次見,他戴個近視鏡,穿白襯衫黑西褲,手裡提著公文包像個公務人員。
秋姐從公文包裡掏出一摞A4紙。這一家人提前找過律師諮詢,查了法律解釋和司法判例。核心表達的是“小碩收車價高出市場三倍,主觀方面可以判定小碩不知道是偷盜車輛,沒有收購贓物的嫌疑”。
這是來找我辯論的。

我這裡是警察局,又不是法院,說實話這一家人給兒子翻案的方向就不對。我提醒他們:“有無故意,要結合交易時間、地點、次數等等情況,不是隻看一個方面的。”
秋姐著急地反駁我:“小孩子咋懂這些!”她還想繼續說,卻被小碩粗魯地打斷:“你費個屁勁整這些,屌用沒有,真是腦子進水了!”
“小碩!跟你媽說話再帶髒字,我就捋你!”我算看出來了,就他爸劉強能鎮住這小子。小碩嘴裡喊著:“哎……切!”走開了。
打發走兒子,劉強從公文包裡取出保溫杯,雙手遞給妻子秋姐:“潤潤嗓子。”
“喝喝喝!你就知道喝!兒子的事你一點心也不操,真蹲監獄有你好看的!”秋姐也不是沒脾氣,把氣都撒在丈夫身上了。
劉強衝我尬尷地笑笑,收起保溫杯。我不打算搭這家人的茬,秋姐也沒了講下去的勁頭,悻悻離開了。
秋姐走路很急,劉強提著包在後面小跑,搶在秋姐前把車門開啟。秋姐和小碩上了車,劉強返回交給我一個牛皮檔案袋,裡面是四萬元現金。“退賠款。小碩做了錯事,這錢就該俺們出,給了心裡才踏實。”我解釋錢不是這麼賠的,劉強卻轉身下樓跑了。
後來秋姐單獨找過我多次,每次來都要給我“普法”,短則半個多鐘頭,最長一次講了兩個鐘頭。我也沒啥好說的,就當聽一個為孩子操碎了心的母親訴苦了。
我也不是什麼都沒說,提醒過她:“辦案看證據。”
這之後秋姐就不來煩我了。輪到她老公劉強上門慰問了。
劉強多次給派出所送燒牛肉、八寶粥,經常跟大家散根菸搭個話,一口一個兄弟的叫著。有輔警跟我開玩笑:“房所,別把案子辦太快,要不劉強就不來了。”
劉強這性格比母子倆柔和很多,但他可不是個簡單角色。他能請得動我的老領導。
分局退休的副局長是我參加工作時的領導,手把手教會我業務,對我有知遇之恩。退休後他過上了隱居生活,一般人找不到他。這次他卻主動聯絡了我,握著我的手說:“程式內多多照顧小碩。”
轄區有個無賴經常帶著一幫殘疾人到處訛錢,有時候我們警察也沒有很好的辦法。那天劉強看到了這個無賴,對著他一陣吼叫,直接把人給嚇走了。讓我們派出所消停了好一陣子。
即使這家人如此有能量,案子也不是說結就能結的,我只能寬慰劉強安心等結果。劉強差不多每隔一個星期就來所裡一趟瞭解進度。
然後他給我透了個底,老婆秋姐最近一直在暗地裡做調查,非要找到證據,親手把兒子撈起來。

秋姐的態度很明確,只要肯砸錢,沒有辦不到的事。她僱了一批“群演”,假扮顧客接觸倒賣電摩的車販子。
她請律師給大家講解取證技巧,還根據資訊價值予以獎罰,真的獎一千到五千不等現金,假的扣底薪還可能被開除。不是什麼人都能幫秋姐做調查的,得證明自己無犯罪記錄,還要籤保密協議。
我們派出所的人手可沒有秋姐多,她這批人蒐集到的錄音涵蓋了電摩的拆分、篡改、組裝等關鍵資訊。更重磅的是,秋姐找到了5個向小碩出售被盜電摩的嫌疑人,甚至讓其中2個人承認了銷贓的事實。
這些人知道小碩出手闊綽,再加上這圈子就流行各種炫酷的改裝車,他們偽造購車發票就能騙過小碩。
整個調查,是秋姐和劉強瞞著小碩做的。當我們把證據投影到大螢幕上,小碩不狂了,一再誇我們警察有手段。
看著螢幕上劃過的一頁一頁證據,我感覺好像在翻閱一段故事。故事講的是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這年頭,親媽願意花錢,敢於冒險去做斷人財路的事情,說秋姐是模範母親一點不過分。
因為小碩收的那批電摩和證據材料中出現的電摩都能對上,所以他的收髒嫌疑基本可以排除了。小碩對我的態度,也從“條子”變成“警察叔叔”。
“剛開始,恁揪著我問這問那的,我認為恁就是詐我口供。現在我真服了,我最佩服有本事的人。”小碩跟我開玩笑,說要拜我為師學破案。
本來我想告訴小碩“翻案”背後,他母親做出的努力,但想了想還是放棄了。畢竟取證是秘密進行的,走漏了風聲對誰都不好。更何況這還牽涉到秋姐和小碩之間的關係。
簽結案報告那天,這一家三口都到了。秋姐穿了一件紅色旗袍,看著特別喜慶。劉強和秋姐滿臉堆笑,兩人端著一面寫著“破案神速,人民衛士”的錦旗。劉強忙著散煙,小碩跟誰都有說有笑的。一個普通的結案,被他們搞成了頒獎儀式。
只是當小碩和秋姐目光碰上時,這小子立刻換了一副嘴臉:“我早就說過,我沒做過的事警察不會冤枉我。某些人成天摳搜法律,整得跟個精神病一樣,盡乾沒屁味的事。”
秋姐的笑容僵在臉上,默默背過身去。劉強直衝小碩使眼色,示意他住嘴。這對母子真是仇家,見面就掐,天知道他們有多大仇。
簽完字,我將四萬元退賠款交還劉強。劉強不肯收:“我捐給公安局了,多買些監控探頭,多抓壞人。”
幫小碩翻案後,秋姐還送來一份花名冊。上面記錄了22個人參與電摩盜竊的資訊,都是不滿16歲的在校生。秋姐囑咐我:“這些孩子還小,現在介入還有救,再過兩年就廢了。”後來派出所給這些學生下了不予處罰決定書,責令家長嚴加管教。
我問秋姐為何要做這些份外事。她說:“救一個孩子就是救一個家庭,世間才能少一幕悲劇。”
看得出來,秋姐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只是我還是理解不了,為什麼秋姐和小碩的關係會如此緊張。
秋姐算是關心青少年教育的熱心群眾,我們所邀請她去學校做預防青少年犯罪的活動。那天我也參加了,她面對這些孩子時的風采,和麵對自己兒子時完全不同。人更有活力,也更能帶動起大家的情緒。
作為感謝,我請秋姐夫妻吃了便飯,不想卻被秋姐反客為主。她又是遞毛巾,又是拿飲料,弄得服務員都插不上手。席間有三四波人進入包廂,都是找秋姐敬酒的。秋姐來之不拒,一兩的杯子仰頭就幹。
我算是和這家人有了交情,後來和劉強和秋姐的交往中,我才漸漸知道。這兩口子年輕時,都是混社會敢玩命的狠人。

劉強和秋姐相識於歌城,秋姐是點歌員,劉強做服務生。他們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苦孩子,早早輟學到社會上謀生。
歌城魚龍混雜,醉酒顧客和點歌員免不了有些小秘密。劉強為了多賺錢,幹起了接送點歌員出臺的工作,一單賺30塊。當然還需要負責跑腿臨時買個衛生巾或者避孕套。
秋姐是人們眼裡的“虎娘們”,敢懟老闆、罵顧客。陪唱歌的時候,她也會露大腿,但不許顧客亂摸,給多少錢也不行。別的點歌員會從醉酒顧客身上揩油,秋姐不稀罕這點不義之財,顧客落下的東西她會如數奉還。
秋姐有時候也會讓劉強跑腿,她總會多給點小費。這兩個人脾氣合得來,閒暇時還會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顧客沒結賬就要走,劉強攔著不讓,被甩了耳刮子。秋姐堵在門口幫忙,也被甩了耳刮子。
那個時候,秋姐剛退出江湖,身上還有股子匪氣。她和顧客扭打在一塊,把人打傷了,期間劉強還趁機給了對方兩拳。這事後來鬧到了派出所,秋姐一個人把事情都抗了下來,蹲了10天拘留。
秋姐出來後,劉強對她展開了追求。秋姐當時卻在想,不能耽誤了劉強。
秋姐17歲就砍過人,和黑老大談過戀愛,實打實地混過社會。秋姐家有三個女兒,三妮剛滿月就送人了。農村沒兒子的被叫做絕戶,秋姐的父親總覺得在村裡抬不起頭,自己沒什麼本事卻經常對秋姐母親家暴。
秋姐後來混社會也是想證明女兒不比兒子差,曾經帶領一幫社會青年搶回了被佔多年的宅基地。也因為秋姐當起了混混,她給家裡惹了不少麻煩。
她因為傷害他人欠下債務,整個家被拖入深淵。大姐與她斷絕關係,父親雖然有病但也算是被秋姐氣死的。秋姐母親為了幫秋姐還債,簡直是往死裡壓榨自己,打了不少零工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剛過50,頭髮全白了。
劉強不在乎,他帶著5萬塊錢就去村裡提親了。他能感受到村裡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但劉強認定了秋姐這個人。
秋姐母親只收了2萬元彩禮,拿出5000給秋姐辦嫁妝,剩下的都拿去還債了。結婚當天,秋姐母親當著婆家人的面說:“俺秋妮名聲不好,但俺們有悔過的心,望婆家人多包容,哪一天劉家不要俺妮了,恁們別糟踐她,俺過來接走。”
婚後,秋姐和劉強都退出了歌城。秋姐還洗掉了身上的紋身,和劉強一起擺攤賣水果。
遺憾的是,秋姐的母親沒能等到小兩口過上好日子,意外發生了。
秋姐母親出了車禍。
秋姐認定是自己害死了母親,都怪自己當初在社會上瞎混。她吃安眠藥想自殺,被劉強及時發現才撿回一條命。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秋姐找到一個破爛本子,裡面畫滿勾叉:“2002年6月7日,在村頭商店,還老郭三千塊”、“2002年8月5日,家裡堂屋,還城裡馬三五千塊”、“2003年12月16日,還煤球錢五百塊…”
秋姐是來派出所的時候,跟我說這些事的,她講自己當時捧著賬本邊看邊哭。她也是在那個時候決心好好活下去,不只為了自己。
秋姐決心好好活下去,不只為了自己。

創業初期,秋姐和劉強每天凌晨起床去外批發水果。冬天要套七八件衣服,碰上車輛打不著火,兩個人要輪流推車。
秋姐不止腰上有傷,眼睛也是那段時候累壞的。這段時間辛苦謀生給她帶來的傷痛,比混社會時打架受的皮外傷嚴重得多。
他們進貨開的是機動三輪車,曾經因為雨天道路溼滑,連人帶車翻進了路邊的溝裡。劉強被甩出車外,秋姐卡在了駕駛位。她拼盡力氣爬出車外,找到昏迷的劉強,哭喊著向外求援,被路過得貨車司機救下。
劉強被送去搶救,秋姐則站在醫院狹長得走廊裡,盯著時間一分一秒地轉動,低頭默默流淚。當聽到劉強脫離危險,秋姐才跪在地上哭出聲來。我想這不只是劫後餘生的激動,也是在釋放心裡的壓力。
雖然生活彷彿總在把秋姐往下按,但有些事情是按不住的。比如秋姐身上那股子狠勁。
水果攤常有小混混收“平安費”,劉強勸秋姐花錢,秋姐一股子倔勁就是不肯服軟。然而不交費就要接受沒完沒了的檢查,交的罰款更多。劉強揹著秋姐交了“平安費”,這種情況才少了。
後來攤上又有人打架鬥毆,越是顧客多的時候越打,眼瞅著就是要攪黃秋姐的生意。劉強請小混混來平事,每次都得交幾百。秋姐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夥人變著法地搶錢。
那天,秋姐直接抄起兩把菜刀,對著這幫小混混就罵:“都別他媽演戲了,恁玩的這些套路,都是老孃玩剩下的。”
混混們把秋姐圍了過來。秋姐真的揮起菜刀就要砍,雖然劉強死死抱住了她,但秋姐還是砍傷了人。警察來了,秋姐也沒服軟:“誰敢收錢就砍死誰。”劉強跟在後面降火,賠了點醫藥費把事情糊弄過去了。
秋姐咽不下這口氣,竟然找到混混們的住處,上門砍人。這一齣確實把人給震懾住了,後來這幫混混又來了一次水果攤,只不過這次是給秋姐賠錢的。
水果攤守住了,秋姐的名氣也打出去了。她的水果攤慢慢變成了水果店,又變成了連鎖店,在農貿市場裡,敢砍人的秋姐就是“水果西施”。
後來秋姐看到小城裡的房地產火熱了起來,她想趁著水果店的收入不錯,轉行做建材生意。劉強死活不同意,畢竟每年買水果也有大幾十萬的收入。最終還是秋姐拿了決定,劉強留下經營水果店,自己去試水新生意。
四十歲的秋姐放棄老闆身份,應聘建材店員從零開始。秋姐幹活勤懇,懂人情世故又好學,很快摸清這行的門道。時機成熟後,秋姐開了自己的建材店。兩年後劉強也跟著秋姐做起了建材,成了被秋姐一手培養起來的大老闆。
雖然在商場上秋姐敢拼敢殺,但生活中的隱憂卻不曾消失。在教育兒子小碩這件事上,秋姐出問題了。

秋姐墮過兩次胎,在32歲時生下小碩屬實冒了很大的風險。當年秋姐家庭條件差,勉強長大也只是過著野草一樣的人生。現在有錢了,秋姐要把最好的留給兒子。
不過現在看來,秋姐的這份愛,有點過於極端了。
真的是打針怕遇到不乾淨的針頭,吃路邊攤怕拉肚子,和小孩玩耍怕受欺負。看著孩子從小長大,秋姐在一旁這怕哪怕了一路。
小碩上小學開始,秋姐就請了一對一家教,不止學費給夠,還經常招待老師吃喝。“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名牌大學,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這話秋姐說過太多遍,先不說兒子小碩煩不煩,老公劉強都不想聽了。
小碩上了初中,秋姐的害怕更多了。怕跟壞人學壞,怕早戀影響學業,怕住賓館染上病,明知許多擔心是無用的,秋姐就是不願放手。
吃飯不能吧唧嘴,茶壺嘴不能沖人,筷子不能插在碗裡,行走落座要有走姿坐相,錯了要捱打受罰。秋姐不能失去對兒子的掌控。她甚至買通兒子的玩伴,蒐集兒子在學校的表現。小碩和什麼人交朋友,秋姐摸得門清。
用小碩的話講,他是秋姐養的一條狗,被玩死是早晚的事。
雖然秋姐對小碩的“照顧”近乎無死角,但小碩還是遭遇了校園霸凌。他被糾纏索要零花錢,秋姐找過學校,也報過警,效果不理想。這幫混混反偵查意識強,見到警察先躲起來,事後變本加厲地禍害小碩。
兒子被霸凌的畫面,激活了秋姐曾經的屈辱記憶。秋姐逮住了那幫混混,從後備箱拿出刀,衝過去就要砍。“老孃混社會時還沒恁這群狗雜碎呢。”秋姐擼起袖子疤痕,叫嚷著:“城裡有名的老大,我哪個沒幹過,哪個敢不給老孃面子!”
秋姐嚇跑了小混混,也在小碩面前露了老底。外人都說秋姐瘋了,但劉強能理解。她這樣做只是不想兒子走自己的老路。劉強勸秋姐要順其自然,用力過猛反而害人害己。
秋姐懟劉強:“你我都吃了沒上學的虧,你要看著兒子走下坡路嗎?把家業交給一個糊塗蛋,早晚被人擄走。”
小碩上中學後,身高竄到了一米八,仗著一身蠻力成天打架鬥毆。還跟一幫無業青年拜把子,成立了自己的小組織,他當老大。此時的秋姐,卻再也沒有當初的絕對控制力了。
因為在小碩面前提了一句自己混過社會,秋姐心虛,覺得自己不配教育兒子。
這以後,上門討要賠償費的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秋姐不敢還價,怕兒子留下案底。小碩把頭髮染得五顏六色,抽菸喝酒泡吧,搞大女孩肚子,學業徹底荒廢了。
秋姐熬幹了心血,希望卻徹底落空。她不願看到的事,小碩都做完了。
劉強無力改善這對母子關係,曾經拜託我開導小碩。劉強說小碩聽我的,於是我決定把這對母子一起關起來。

這事其實挺突然的。
就在電摩的案子結了沒多久,我又在派出所見到了秋姐和小碩。秋姐長髮下垂遮住眼睛,衣服袖子被扯爛,兩隻帶血的手攥住小碩的一隻胳膊。小碩的體恤被扯爛,耷拉在胸前,頭髮黏糊糊地塌下一片。
小碩本來要出去砍人,正好被秋姐堵在了家裡。秋姐上去搶刀,手指被劃破了,情急之下她端起桌上的小米粥,潑向了小碩。
我把小碩叫進辦案區,做他的工作:“砍人可是犯罪!”
小碩的回答卻出乎我的意料:“砍人要判三年有期徒刑,我只拿刀嚇唬對方,我傻了才砍人!”
小碩說他是為了保護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是重點中學的學生,他們是打檯球的時候認識的。聽說朋友正在遭遇校園霸凌,小碩就向幫忙出個頭。
“我媽就是個傻X,聽風就是雨,我早晚得讓她害死!”。
“她是你媽,你嘴巴乾淨點。”
“這娘們該罵,整天操不完的閒心。哪天她死了,我才能落個心靜。”
小碩罵完了,沒等我說話就要闖出辦案區。我一把拽住他,他順勢扯爛了我的警服。這我就不能慣著他了,一個別臂擒住小碩,兩名輔警跑來支援,摁住他關進侯問室。
小碩就像剛從野外抓回來的猴子,一會整理整理衣服,一會又蹲在地上揉搓頭髮,時不時叫囂著:“有本事弄死我。”見沒人搭理他,又向輔警要煙抽,遭到拒絕就暴躁地踢門。
我交代輔警,不管他怎麼折騰,不危及生命安全就不用管。有監控,小碩的舉動被記錄下來。於是小碩自己一個人,從上午十點罵到下午一點,能罵的髒話都讓他罵完了,連午飯都顧不上吃。
長時間沒人搭理他,他像洩了氣的皮球,慢慢地安靜下來。我去看他時,他已經意識到襲警是重罪,纏著追問我會判幾年。“叔我錯了,我聽您的”。
小碩耷拉著腦袋,說話有氣無力。確認他服了軟,我引出了話題:“你為啥對你媽態度這麼差?”
“這跟襲警有關係?”
“你不說,我就走了!”
見我要走,小碩趕忙攔住我要煙抽,說抽完煙再說。我給了他一瓶水,小碩仰頭喝掉半瓶,跟他爸一樣,開始給我訴說他小時候受苦。
“我看小說,她說我自甘墮落。我玩電摩,她說我不務正業。我玩吉他,她說我自毀前程。”在小碩眼裡,秋姐是個兩面人,表面裝得風光無限,背後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敗類,是控制狂。
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我算是知道小碩的性格了。他是在秋姐那兒受了不少罪,但也應該讓他了解一下秋姐為他做過什麼。
“你見到的證據,都是你媽收集的。”我想案子也結了,可以給小碩透漏一點,讓他多瞭解瞭解秋姐。
小碩半信半疑地向我求證:“叔,這是真的嗎?”
“案子都結了,我有騙你的必要嗎?”
小碩這小子,典型的慕強人格。知道秋姐為自己搞了這麼大的陣仗,神情都變了。我提出讓他和秋姐坐下來談談,小碩沒有拒絕。
第二天上午,秋姐夫妻來到派出所。秋姐臉色枯黃,眼睛紅得透血。劉強說秋姐熬了一夜,燜掉一盒煙。
我把一家三口叫進會議室,在裡面把門鎖了。會議桌兩頭,秋姐和小碩面對面坐著,氣氛有些凝重。
“今天人齊了,嘮嘮心裡話,把心結都開啟。”我打破了寧靜。
劉強說話開門見山,開口掏了心窩子:“小碩,這麼些年,你心裡咋想的我都清楚。你聽了一些風言風語,認為你媽是個下賤的人。你這麼想也正常,畢竟你太年輕,許多事沒親身經歷。”
剛開始,小碩仰躺在坐椅上,打著哈欠擺弄著手機。聽到劉強的講話,小碩直了直身子,調小了手機音量。秋姐則一直端坐桌前,像聆聽一場報告會。
“但是,你和我都沒有瞧不起她的資格。沒有你媽,我活不到現在,也不會有咱家現在的生活。”
話題打開了,秋姐也不再藏著掖著。她開始回憶自己成為母親時的經歷。小碩是在秋姐的母親去世後的第二年出生的,那時的秋姐發誓要做個好人,要堂堂正正地過上好日子。
秋姐已經錯過了彌補家人的機會,父親病逝、母親車禍去世、大姐與自己斷絕關係、三妹還在襁褓時就不知被送到了哪裡。
母親去世後,秋姐只有丈夫劉強可以依賴,只有一個小小的水果攤來謀生。小碩的到來,無異於給了她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當她抱著剛出生的小碩,她決定要讓兒子、讓自己的人生,不再走錯一步。
秋姐帶著恐慌感,把畢生希望全部押在兒子身上。說到一半,秋姐掐滅了香菸,拿紙巾擦拭眼淚。小碩低頭摸著頭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秋姐突然起身,離開席位走向小碩,可能是下意識地擔心秋姐會情緒激動,我和劉強都起身跟了過去。
在小碩面前,秋姐開啟手機相簿,從裡面扒拉出許多老照片。是秋姐記錄的兒子成長點滴。秋姐抱著嬰兒時的小碩、秋姐牽著幼兒時的小碩走在花叢裡、秋姐帶小碩坐過山車,那些照片裡,小碩依偎在秋姐懷裡,眯著眼睛笑成一條線。
小碩和秋姐這對母子很像,本性不壞但偏偏為了證明自己而做了不少必然會後悔的事。比如秋姐為了讓父親看得起自己,去跟社會上的男青年好勇鬥狠;小碩為了對抗秋姐的控制慾,怎麼叛逆怎麼來。
秋姐以為自己做的都是為了小碩,但實際效果卻是把自己的創傷全施加在了小碩身上。她忘記面前的小碩只是個孩子,是全新的開始,不應該也沒必要繼承著上一代人的包袱走下去。
站在秋姐身邊,我只聽到她說了一句:“對不起,媽媽錯了……”剩下的話,秋姐梗嚥著說不出來了。
大概小碩一直在等這句話,他站起身握住秋姐的手。
秋姐捂著嘴,終於哭了。

後來秋姐騎著電動車載著小碩,回到當初她和劉強打拼的農貿市場。當年的農貿市場已經變成了批發市場,秋姐向小碩介紹每個地點當年的風貌。
他們要離開時,被一幫人攔住了。是秋姐的老鄰居,農貿市場變成批發市場後,許多人無法適應,關掉店鋪從經營者變成打工者。大傢伙談的最多的,還是當年秋姐拿刀嚇跑小混混的事。當然還念著秋姐的好,以前秋姐對老鄰居們總是能幫就幫一把。
清明祭祖,小碩跟著秋姐回過老家。劉強在村裡開了個手工藝品工廠,附近村莊的人都來打工,手藝好的會被吸收當股東,村民收入有了顯著提高。老家人評價秋姐,是翻身不忘本的人。
後來,我又見過秋姐。
她跟我講述了帶大姐回家的故事。當年大姐看不慣秋姐混蛋的模樣,斷絕關係離家出走。這事秋姐母親的心病,也是秋姐的痛處。
秋姐花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到大姐遠在南方的住處。大姐這些年過得不好,老公因為賭博入獄,兒子出了意外夭折了。大姐的精神出了問題,逐漸喪失勞動力靠低保維持生計。
秋姐把大姐接了回來,但大姐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
與小碩和好後,秋姐沒有再逼他做不喜歡的事情。她說人各有命,把這一生過好才是最重要的。小碩讀了中專,學物流管理專業,畢業後會回家幫忙。
秋姐說:“我和自己講和了。不難為家人,也不折磨自己了。“

秋姐顯然不是一個合格的家長。
雖然能理解她對兒子的控制慾,來自年輕時遭受的種種創傷和挫折。然而,她對待兒子小碩的方式,與其說是教育不如說是宣洩。
愛是一種很沉重的東西。
愛可以放大恐懼,秋姐內心最大的執念就是不能讓兒子走上自己曾走過的路。
愛也可以放大勇氣,所以秋姐寧願在兒子面前解開自己的傷疤,失去對兒子的控制,也要保護他免受傷害。
愛更會放大自私,這正是秋姐不是合格家長的核心原因。她先入為主地否定掉了兒子的可能性,從生活中的一點一滴裡,提防著兒子所有“變壞”的苗頭。
其實秋姐始終無法原諒曾經的自己,而且因為父母早逝,姐妹天各一方,她以為自己失去了贖罪的機會。所以她以愛的名義,綁架著自己的兒子,以為這是自己重生的機會。
然而她直到最後才明白過來,愛別人的前提,永遠都是愛自己。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老腰花
插圖:大五花
本篇1024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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