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這麼苦,去哪裡才能重啟人生?

題圖:《凪的新生活》。
本文出自《人生解憂》序言。

寫在前面:
人生,存在曠野嗎?
也許你已經厭倦了按部就班、被迫內卷的日子,像陀螺,不停地轉動,生命持續處在無意義的消耗之中;又像流水線上的罐頭,沿著既定的軌道行進,不能偏航,不允許差錯,人生失去了未知和驚奇的可能。
但是脫離軌道,又能去哪呢?內卷和躺平之間、軌道和曠野之間,疲憊的現代人,究竟能去何處尋找安心之道?
一方面,現代人有諸多的心靈疑惑,面對激烈的環境、無解的家庭、不確定自我、生命的意義甚至死亡的恐懼,這些問題的浮現如同一層迷霧,想要看清卻無能為力。
另一方面,市面上出現了各種身心靈和療愈活動,玄之又玄,一次旅行真的可以治癒心靈嗎?我們該如何正確地回應心靈的追問?
上海大學歷史系副教授成慶寫作的《人生解憂》,就從現代人的日常處境和體驗出發,看流傳了兩千多年的佛學智慧,如何回應當代人的心靈追問:
如何面對不確定的世界?
什麼叫與自己和解?
為何現代人常感到孤獨?
善惡是絕對的嗎?
何會對死亡恐懼?
2 月 29 日中午 12 點,成慶教授將做客一諾的“與世界對話”直播間,為大家分享:如何做一個幸福的凡人?歡迎點選下方按鈕預約觀看:

從2012 年至今,我在上海大學開設了一門名為《佛教的智慧世界》的佛學通識課,以及另外一門名為《佛教概論》的專業基礎課,目的是給大學本科生介紹基本的佛學觀念。
但在教學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年輕一代在生命觀方面的困惑。對於他們而言,人生的意義如同一層迷霧,想要看清卻常常無能為力。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我試圖將現代人的日常觀察及體驗融入到課程當中,從人生哲學的基本問題出發,以佛學的視角去討論今天的種種生命議題。

當代社會的心靈危機

清華大學的彭凱平教授這幾年對青少年群體和中產階級群體的心理狀況做了一個調查研究,結果發現在青少年群體中,出現了比較普遍的“四無現象”:第一,學習無動力 ;第二,對真實世界無興趣,沉迷於遊戲、各種社交媒體 ;第三,社交無能力 ;第四,對生命價值無感受。而許多中產階級也都感染上“不開心”的情緒。這項研究同時也發現,經歷了這場危機,許多人也因此開始主動思考生命的意義,比如人為什麼而活,以及如何才能擁有積極主動的生活。
這樣的現象,在我所教的學生中也有所體現。在大學任教十餘年來,過去學生和我更多探討的是知識層面的問題,但是最近這幾年,學生更多表達出的是在時代危機下對生命意義的困惑。越來越多的學生向我諮詢的主題都集中在如何解決內心的焦慮與不安上,顯然,學科專業知識並不能直接讓他們的身心得到安頓。
甚至我發現,熱衷於星座、算命、祈福之類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我想你或許也看到,這段時間有很多文章在討論為什麼年輕人更願意去寺廟,雖然多數只是為了渴求一份艱難處境下的好運氣,但這的確折射出,今天的年輕人對人生前途越來越失去了那份自信與把握。
這幾年因為世界變局的刺激,有兩本書常被媒體推薦:賈雷德·戴蒙德所寫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和《崩潰:社會如何選擇成敗興亡》。
這兩本書從歷史和環境生態學的角度,宏觀地說明人類文明秩序與戰爭、病毒,以及自然災難之間的關係,並反省人類社會為什麼在重大的社會決策上會出現種種問題。一方面,這種求助於歷史、社會等學科知識的方式,無疑能夠滿足我們的求知需求,並能迅速藉助前人的認知框架來理解社會的某些宏觀問題 ;另一方面,這些知識足以拓寬每個人的經驗侷限,培養出一種切換視野的觀察能力。
不過隨著現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興盛,也產生了一種過度“外求”知識的傾向。我們存在某種迷思,認為對自然、社會等外部世界的知識瞭解越多,就越有可能獲得幸福。同時,人的“內省知識”卻被有意或無意地忽略,甚至被貼上“反科學”“玄學”,乃至“裝神弄鬼”的標籤。
但這些外部知識其實很難解決我們迫切的內在的生命問題,比如情緒的內耗,生命意義的匱乏等都無法藉助外部知識的累積而得到解決,反而加劇了精神的疲倦感。就像莊子所說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你想去哪裡》
一位好學的年輕人今天所擁有的知識儲備,比起過往世代的人而言,或許更為豐富和多元。但從現實生活來看,儘管基本生存不再成為最迫切的問題,大眾的心理(心靈)危機卻越發明顯,“佛系”“躺平”“內卷”等話語的流行,無論我們將其解讀為調侃或是自我嘲諷,其實都折射出這個時代正在暴發的精神徵候。
可是我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觀念,那就是所謂的文明進步,就是人類不斷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過程。在人類文明早期,由於物質的匱乏,因而除了滿足基本的生存所需,人類自然會關注人和宇宙,乃至和神靈間的關係問題,但那主要出於一種敬畏之心。不過隨著物質文明的發展,人類越來越極端地走向透過改造環境來滿足個體慾望的方向,我們越來越無視自然世界的限度,但我們的精神反而變得越來越空洞和虛無。
許多人會轉向宗教和哲學以尋求出路,但他們最終會發現,傳統意義上的哲學與宗教似乎也不足以成為“精神庇護所”——當代的哲學教育要麼變成一種純粹的知識演繹,與我們的內在生命體驗越發地脫鉤 ;要麼變成一種邏輯的詭辯武器,彼此“鬥諍堅固”;同時,很多流行的身心靈的指導,看上去則像放棄反思的犬儒主義,或是受苦者不得已的“精神鴉片”和“心靈雞湯”。
那麼,到底從何處尋求出路呢?或許,介乎哲學與宗教之間的佛學,能給我們提供一些啟發。

在佛學中找答案

據我瞭解,由於各種原因,今天大眾對於佛學的認知其實存在著相當多誤解。
比如,最近一篇標題為“在北京,年輕人把焦慮都留在了雍和宮”的自媒體網文傳播火熱,據說在雍和宮的法物流通處,年輕人為買到一條“開過光”的香灰手串,不惜排著長隊苦苦守候。他們可能並不信仰佛教,但卻對某些看不見的靈性事物充滿期待。
同時,各種“泛修行”的減壓活動隨處可見,以生活美學為標籤的各類茶道、香道的雅集活動更是吸引了不少聲稱“放棄內卷生活”的新中產。
這些活動多打上傳統佛、道的符號標籤,似乎因為佛、道於我們而言,天生自帶隱逸、獨善的氣息,一個人但凡人生道路受到挫折,都會不由自主地在佛、道傳統中尋找精神療愈的出路——儘管尋找到的內容可能早已變形。
回顧歷史,佛教自東漢年間傳入中國至今已有兩千餘年,發源於印度的這股思想洪流,經過漫長的歲月已經滲透進華夏的文化土壤,與儒家、道家深度融合,形成了中國人精神世界的隱秘開關,在世間和出世間中自如地切換。但這種深度融合也讓某些有價值的佛教思想反被隱藏起來,顯發不出與儒、道思想的差異,留下最為顯眼的佛教文化形態,要麼膚淺,要麼被扭曲。

重視現實的佛家精神

這些理解上的誤區究竟在哪裡呢?
比如我在大學教了十來年的佛學通識課,常有一些同學向我抱怨,每當他們閱讀這門課的教材時,同宿舍的同學就會投來奇怪的目光,在他們眼裡,“佛學”怎麼能成為一門課程?有的還會好意關心一句“你到底怎麼啦?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
甚至有同學告訴我,上佛學通識課之前,他們頭腦裡浮現出的老師形象,要麼是剃除鬚髮、慈眉善目,要麼是手持珠串、身著中式長衫的“油膩中年”。他們所接觸的佛教,要麼只是燒香祈福的形式,要麼是網路上的各種雞湯話語。
無論是哪種理解,似乎都讓人感覺這是不食人間煙火和逃避現實的形象。
和大眾的直覺相反,實際上,佛家的精神是非常重視現實生活的。著名的禪宗六祖惠能在《壇經》中就曾談到,“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意思是不能離開現實生活來談覺悟。
比如禪宗僧侶雖然隱入山中,卻踐行著“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們並不是孤高的隱士,更不是絕望的棄世者,而是在緊貼著土地,過著挑水擔柴的“禪生活”。如同日本禪宗思想家鈴木大拙眼中的禪宗精神 :“雙手握緊鋤頭耕耘大地,是在物質上、行動上開始與大地打交道。而以坐禪的方式體會安寧靜澄的心境,則是與大地達成精神上的內在相會。”相反,生活在紅塵裡的人,看上去是“現實主義”的,為滿足慾望不遺餘力,但總是活在“想要更多”的妄想中,左顧右盼,思前想後,似乎又在罔顧現實。
那麼,到底什麼是“現實”呢?
關於這一點,我會在後文中仔細展開,因為這是一個佛學的大問題,這裡先簡單說明一下。首先,當下世界的種種經驗現象當然屬於現實,我們直接的身心感受自然也屬於此類。但我們每天其實只有很少的時間去體會當下的現實,因為就算我們在不斷感知著環境,意識卻未必專注於當下,常常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來回穿梭。比如吃飯時,對飯菜的味道只有非常模糊的感受,因為想的可能是接下來的工作安排,或還在為上午的不愉快耿耿於懷。而所謂“當下”,就像籠罩在我們內心的一層陰霾,混沌不清。
另外,現代人的活動也多聚焦在意識思維的層面,需要不停地思考、推理與規劃。就算是在休息時間,我們也更多借助於智慧手機和各種電子娛樂產品,將自己的“心”放逐到虛擬時空裡,追求各種新奇刺激的體驗。這些娛樂體驗主要依賴意識的想象、推演,從而形成千變萬化的內心影像與感受。矛盾的是,一旦我們過度依賴這樣的意識活動,也就離當下的現實越來越遠,因為意識的特性就是可以任意跨越時空的界限,無遠弗屆。但意識雖然擁有無限想象的自由,仍不得不被生理與行動的侷限牢牢束縛,使得現代人看上去如同一個個白日夢想家,肉體永遠追不上靈魂,身心俱疲。
這就導致了這樣的結果 :表面上我們似乎重視現實,積極地投入世俗生活,但精神卻總遊離於當下 ;而佛學正好相反,看上去對於現實缺乏野心,不樂追逐,遊離於現實世界之外,但其教導卻旗幟鮮明地拒絕“妄想紛飛”,強調活在當下。
因此我認為,在網路時代和疫情衝擊的背景下,佛學或許可以讓我們卸下許多不必要的枷鎖,重新獲得平衡、安定的現實感。不過,你可能還是會有這樣的印象,佛家是看破紅塵、青燈古佛的孤冷形象,是隱逸和出世的。但稍加了解就會發現其中的矛盾,東亞文化中最為人熟悉的觀世音菩薩不就是在聞聲救苦,廣度眾生嗎?既然是“救苦”,那面對的當然是實實在在的苦難,並沒有逃離和避世。佛教歷史上的種種和佛教有關的慈善事業,以及高僧不惜用生命取法求經的實踐,也與前述那種“隱逸無為”的想象存在明顯的差異。
之所以有這些相互矛盾的理解,是因為大眾只看到佛教的某一個面向。正是如此,我們或許有必要從頭去了解佛學(包括其他傳統思想)的精神關切與內在邏輯,而不是滿足於經過歷史層層過濾後的文化碎片,比如表面上的儀式和符號。
因此在這本書中,我希望從現代人的處境出發,藉助佛學來思考,看看這些流傳了兩千多年的觀念是否真的能回應當代人的種種心靈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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