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端天氣,不會放過任何人

極端天氣正在變得越來越常見。
今年4月,廣西、陝西、山東先後經歷乾旱。7月初,全國又一次被熱浪席捲,截至7月13日,150個國家氣象觀測站的日最高氣溫打破了歷史同期最高紀錄,15個站點氣溫突破建站以來的歷史極值。同時,貴州、陝西、四川先後因暴雨引發洪水。
頻繁的氣候變化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到底會受到哪些影響?2019年,攝影師鄒璧宇開始關注這個議題。他曾經是一名新聞攝影師,拍攝過很多突發災難。但對他個人而言,他更願意去記錄一些不可抗力對人生活長期的改變。
他拍攝過成都高溫和限電下被影響的人、洪水後的涿州、洪水退去後的桂林,貴州省和四川省雅江縣的山火,還有被氣候變化影響的農戶。在這些現場,他試圖弄明白,面對氣候變化,人要如何應對?被摧毀的生活如何重啟?
經過四年的拍攝,鄒璧宇發現,面對不可抗力,人類很難有更好的建設性的答案。他看到更多的是個體面對氣候變化的無力,「人的彷徨和不安」。土地和房屋被洪水毀壞,一些人不得不搬家,或者換一種方式謀生,生活被徹底改變。在成都,人們拖家帶口躲進防空洞避暑,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種應對的選擇。「各種各樣的因素導致人沒有辦法對抗氣候變化(帶來的損傷),大部分時候,人們只能接受。」
鄒璧宇也逐漸意識到,在自然災害面前,普通人的日常正變得更加脆弱,任何人的命運都可能在一夜之間發生改變。作為攝影師,他不清楚未來會怎麼樣,影像無法帶來更多的改變,改變需要不同領域的人共同協作。他說自己能做的,就是記錄下這些人和事,以及他們具體的無力、困頓和悲傷。
以下是鄒璧宇過去三年的拍攝和觀察——
文|呂蓓卡
編輯|青青子

鄒璧宇

高溫、限電和「史上最熱夏天」
我開始關注氣候議題是2019年,雲南持續乾旱。(編者注:2019年初夏開始,雲南省有110個氣象監測站點出現乾旱,43站為重旱,10站為特旱)之前大家都覺得雲南是個好地方,尤其氣候好。
但那兩年我在雲南拍攝,和做產業農業的人打交道,聽到一些農業專家提到乾旱,就去網上檢索相關新聞,發現前兩年雲南周邊一些地方就已經開始經歷長期的乾旱。我還查到一些氣候模型的預測,降水北移,媒體也已經有很多寫氣候變化的報道,這些資訊放在一起,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種趨勢。我開始留意氣候方面的訊息。
過去,我在媒體機構裡做了很多年新聞攝影師,拍過很多突發災難。個人而言,我更願意記錄一些不可抗力對生活長期的改變。一種是非自然的不可抗力破壞了人的生活,比如天津的爆炸事故。
另一部分是自然的不可抗力,比如氣候變暖,比如人為的政策如何去適應氣候。前兩年提倡的碳中和,本質是為了讓地球變得更好,但在實踐中會關掉一些小的煤礦、有汙染物排放的企業,帶來一些具體的失業問題。企業不會考慮氣候,他們只知道我今天不能經營了,這實際上又會影響一些人的命運。
2019年,我有了拍攝氣候變化的計劃,但緊接著新冠疫情來了,出門拍攝很困難。直到2021年鄭州的那場暴雨,我沒想到這場雨來得這麼殘酷。離開媒體機構後,我沒那麼多出差的機會,自費出一趟差挺貴的,很多時候我不能趕到第一現場。鄭州暴雨過後的幾天我才趕到,在地鐵口轉了轉,看到大家清除淤泥的痕跡。
2021年,鄭州暴雨後正抽出城市積水
我沒敢多待,怕影響後面的工作。但那年整個夏天我都在跟惡劣氣候打交道,總因為天氣原因取消拍攝計劃。去廈門與泉州趕上臺風剛走。2022年7月中旬到8月中旬,江浙持續高溫,我在桐鄉體會很深,每天熱得像蒸包子似的。
除了熱,天氣也變得越來越不穩定,春秋變短,颱風、熱浪風暴越來越頻繁,突發的災難變多,人的身體能不能適應?我不知道。但我切身體會到了氣候變化對生活的影響真的很大。
也是在2022年,我正式開始拍攝氣候變化。我限定在夏天去拍,夏天的氣候問題特別明顯,無論乾旱還是突如其來的暴雨。這樣的話,每年到夏天前我至少要存一萬五到兩萬塊錢,因為去到拍攝地要路費,到了地方後要租車,要準備各種東西。
我先拍了我生活的成都,因為這年正好趕上高溫和限電。
那年8月份,我在手機上刷到成都市政府的限電公告,要求企業讓電於民,關閉中央空調、不必要的照明和戶外LED大屏。我去網上搜索,發現整個四川都面臨這個問題。可四川水電資源豐富,還是「西電東送」最主要的「輸送方」之一,我根本沒想到會出現缺電問題。
我背上相機,想去看看與以往有什麼不同。地鐵換乘時,我看到很多站內LED屏已經關閉,這些平時是不太會留意的,可當它們變黑,巨大的黑色螢幕看起來有些壓抑,你才意識到,限電之下,這種日常率先被熄滅了。
那個晚上,我見過最亮的燈,是十字路口一位賣唱小哥的充電LED,用來壓在攤位的簡介上,路過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幾眼。
很多民眾跑到地鐵站乘涼,成都地鐵還專門劃出乘涼的區域,以此減少對乘客的影響。
2022年8月,在成都地鐵站內乘涼的一家人
2022年8月,一位大叔在地鐵站內躺著避暑
成都的高溫不是一兩年了,但高溫加限電還真的沒怎麼經歷過,至少在成都人的記憶中,少有春熙路停電的記憶。過往,夏季正是四川的豐水期,充足的水電不僅保證了省內供應,還有三分之一被外送。比如上海每年用電量中,有20%是川電外送供給的。
但這一年,四川面臨歷史同期最極端高溫,歷史同期最少降雨量,歷史同期最高電力負荷,多個水庫逼近死水位。網路上不斷出現各地中暑的案例,成都周邊的達州、南充、內江陸續出現多起熱射病導致死亡的案例。當時我的時間比較充裕,就決定和朋友開車到周邊看看。
「烏泱烏泱全是人」
我們先去了岷江。成都的主要河流來自北邊的都江堰,都江堰的水就來自於岷江。
我們順著岷江往上游走,到汶川映秀那邊,雨水還比較充沛,氣溫也不高。但回到都江堰紫坪鋪水電站附近,就能看出來高溫加少雨導致很多河流的河道和河床都幹了。從公路旁往下看水庫邊釣魚的人,小得像餅上的芝麻點。水面離坡上長草的地方還有十來米的距離,和之前長期被水淹沒著的地方不一樣。
看完上游的情況,我們就往下游和南邊走,第一站先到內江。內江是沱江流過的一個城市,夏天溫度能到40多度。因為限電,也因為有些居民心疼開空調的電費,不上班的人,尤其老人和小孩都會躲在防空洞裡面避暑。2022年,在短影片平臺上,有不少人去拍防空洞裡的生活。
內江市的防空洞就是在山裡挖一個隧道出來,修的年代比較早,位置就在市中心。時間長了,大家也會把它當作擺攤賣貨的地方。
走進防空洞,烏泱烏泱全是人,拖家帶口的。有些人拿一個長的塑膠袋一鋪,就在上面睡覺。防空洞屬於公共設施,不受限電影響,一直有電。再加上即便不限電,很多人仍然覺得整天開著空調很貴,所以防空洞裡有很多人。午後的人最多。
防空洞裡透氣不太好,汗味、黴味等各種味道混雜著,但大家都很安心地待了下來。有一家人平躺著睡覺的,小朋友安心玩樂的,刷手機的,打牌的,看書的。還有老人拿著吉他演奏,大媽織布,織鞋子,做鞋墊的。感覺他們對這種方式習以為常,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裡。
沒辦法跟氣候做抗爭,好歹有個地方可以躲一躲。也不用很著急出去,出去幹嘛呢,那麼熱,只要人站在外面,就隨時都有中暑的可能。
防空洞的空氣沒那麼清新,光線也相對暗淡,但溫度比室外低十幾度,人們平靜地各行其事左滑檢視更多
對躲進防空洞避暑的人來說,以前高溫,開個空調還能躲過去,持續時間也沒那麼長。但到了2022年,內江高溫的時間持續非常長。(編者注:2022年成都35度及以上的高溫日27天,2015年僅兩天。首個高溫天6月28日,比前一年2021年提前了整整一個月。)
記得我們從成都去內江的路上,經過高速服務區,那時疫情期間還有體溫的探頭,超過38度會報警,但當時它已經不管用了,因為室外溫度早就超過了40度。我們有一張照片,大家的體溫都是紅色的。這也意味著,每個人隨時都可能中暑。
內江之後,我們去了樂山下面一個老城區,那裡以前都是工廠。我們看到老人們去山洞裡面乘涼。有的地方能看到植物整片整片被曬死,橘子被曬成黑的。
之後我們沿著省道、縣道一直走到宜賓,金沙江和岷江的交匯處,長江的起點。返回成都時,原本從宜賓到成都的高速只要三個小時,可是我們走了近一週,一個個縣城、鄉鎮去看、去感受小地方的人在高溫下的生活。
2022年我只拍了十幾天,一個很大的感受是,人口規模越小的地方,應對氣候變化越乏力。
大城市比如成都,限電就幾個小時,政府也會開放地鐵站供人納涼。農村的限電是整宿的限。
有的地方沒有防空洞,人們就只能跑到橋洞底下避暑,那裡比較涼快,像一個天然的風道。正好是暑假,我們遇到很多家長帶著小朋友在那寫作業。
在橋洞下避暑的人
在臨近宜賓的一個城區,我還看到過一個人工游泳池,旁邊是乾涸枯掉的河道。我們趕緊停車去拍了些照片。那個場景給我的印象很深,人類活動最多保證自己的舒適,但是沒辦法再為自然做一些什麼。

2022年8月,宜賓市郊外的一個小型水上樂園

我無從打聽河道幹了多久,附近村莊如果有農田灌溉要怎麼辦?天氣的變化會直接影響農業生產,帶來直接的經濟問題。比如南方普遍種植水稻,高溫下水稻會絕產、絕收。
但這些地方的情況往往不被大家知道。
我理解媒體的內容生產流程,特別是以文字為主的稿件,要有人物,要搶釋出時間,跑去農村採訪的時間成本很高,還要找到一個有表達能力的人。所以媒體的視角,偏向城市也是正常的。但這也導致大部分基層農村的情況,是不被大家知道的。
這一年拍攝結束,8月底的內江已經有零零星星的小雨下來了。
恢復和重啟,都需要時間
2023年夏天,氣候異常的體現主要是暴雨,好幾個地方發生了洪水。比如廣州,還有涿州。北方發生洪水,破壞力要比南方強得多。因為南方已經有一整套應急預案,包括怎麼救災,怎麼防止災害後的次生災害。但是北方,尤其涿州那樣少雨的地方,洪水的情況更極端一點。
我去了涿州離堤壩最近的村莊,西祠村。即便一個星期過去,還是能清晰看見洪水的破壞力。房屋被衝倒,一些房子裡還保留著洪水水位線的痕跡,能想象裹挾著淤泥的洪水是如何衝到人們的生活空間裡。即使洪水退去,這些痕跡依然頑固,人們很無奈,只能努力去恢復自己的生活。
2023年,涿州洪水退去後,水位線依然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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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去了碼頭鎮,就在河邊,看到整個村子裡都是淤泥。當地的人只能自己拿著小推車,一鏟一鏟把淤泥鏟到小推車上,找地方卸掉。因為不把這些東西清理掉,生活恢復不了。
淤泥的痕跡和清淤的人左滑檢視更多
我加入了幾個本地聊天群,從裡面瞭解到,清淤的程序比較慢,10月已經要到種冬小麥的時候,地裡面還都是水,表面上可能看不到,但土壤過於溼潤,不利於農作物生長。
這種生活被破壞的程度,是非常非常難恢復的。我去過一個苗圃,植物成片成片被淹死了。站在那個空間,我有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面對突發的洪水,政府也沒有特別好的預案,組織把人撤離出洪水範圍,不造成人員傷亡就已經不容易了。
苗圃內的植物被裹了一層泥漿,這個苗圃我去了兩次,有的植物長出了新葉子。但對於人來說,生活的復甦就漫長得多左滑檢視更多
我還去了新發地在涿州的一個農貿市場,裡面全是淤泥,啤酒被泥覆蓋著。好多商店都是這樣,洪水裹著淤泥涌進每一個空間。一問店家的損失,可能都是幾十上百萬,因為存了很多貨,要重新進貨暫且不說,什麼時候恢復正常營業也是未知。
2023年8月,涿州市新發地大石橋市場內被洪水泡過的貨物
2023年8月,涿州市新發地大石橋市場內,停放在大棚中的貨運三輪車
還有一家涮羊肉的火鍋店,味道大,根本待不住人。因為斷電,老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把冰箱裡面壞掉的肉給清理出去。冰箱一開啟,全是腐爛的味道。這個店是老闆新投資新裝修的,花了一百多萬。
經歷這樣的事,生活是非常難以重啟的。挖掘機能把道路上的淤泥清理掉,可屋裡面怎麼辦?牆根被水泡裂了,房子怎麼辦?是要扒了蓋新的,還是加固?地表上面全是水,種不了莊稼,這一年的生活該怎麼辦?
只能等。等道路上的淤泥給清理掉,人才能回到房子裡面去,把屋裡的泥給清出去。這些弄完了,再等著政府的定損和賠償。等賠償到了,才能買新的家電。
等待的同時,還要等床墊晾乾,枕頭晾乾,衣服曬乾,等著把這些黴味、潮味都去掉。有的地方喝井水,靠抽地下水來提供生活水源,要等水變得清澈,符合日常用水的標準。它不像自來水廠供水一過濾就行,而且自來水廠也得等過濾裝置把水中雜質都去除,才能達到標準。這一系列的生活細節是不可能完全透過人力來恢復的。
對學校來說,還要等安置的家庭從學校裡面搬出去,學生們正常上課。所有的事情在災難後的恢復和重啟,都需要時間。
我當時遇到一個養殖戶,他的神情和狀態讓我很難忘。因為損失太嚴重,他的身體又非常瘦弱,自己搬到橋上去住。我剛開始很奇怪,大家基本都是搬到安置點去,他為什麼在橋上住?
我後來知道,他養了幾十匹馬,幾十只羊,還有好幾十頭豬,算養殖大戶,洪水讓他一夜之間返貧,剩下三兩匹馬、幾隻小羊、小豬,沒辦法弄到安置點,只能跟倖存的牲畜住在橋上,因為橋兩邊有拴馬的地方,他得照料它們,不僅僅讓它們活,還要防止人把它們偷走。
描述損失的時候,他很無奈,很悲傷,但也只是大概說了下,沒有更多的情緒。我不知道他是已經脫離了那個情緒,還是已經適應了這一切。
養殖戶在橋上臨時搭建的窩棚
馬廄裡幾十匹馬只活下來三匹
「賭一把」
去年6月,我的家鄉桂林也發生了洪水。洪水過後,我本來就想回家待一段時間。如果去別的地方拍攝,細緻感受災難對生活的改變,執行成本高,回自己家鄉容易一點,我也有更多時間去觀察。
我們家小區地勢比較高,躲過一劫,但很多親戚分佈在不同地方住。我外婆住的旁邊有個菜市場,淹得很厲害,洪水過後的那段時間,街道一直飄散著臭味。受災的居民和商戶還要把書、紙箱,甚至是木炭等各種被泡過的物品拿到外面曬,整個街區都被物品散發的潮味黴味包圍。
桂林的洪水退去後,街道上晾曬的物品左滑檢視更多
我媽媽朋友的一個親戚,就是在這次洪水中去世的。這個叔叔在當地開一個歌廳,得知水庫要洩洪,就想去搶救一下店裡的裝置,搬點東西出來,減少點損失。大概是耽誤的時間太久,沒走成,被困在了商鋪裡。
氣候的不確定,也讓日常生活的風險變得更大。
拍攝完桂林城區居民的災後恢復,我就去了團洲垸。在桂林發生洪水的一個月後,7月初,洞庭湖團洲垸一線在連續半個月的降雨後決堤,第一道壩決口之後,後面的村莊都被淹了。我到的時候,正好堤壩缺口處完成合攏,最危險的時刻剛剛過去,但是危機沒有解除。
為了方便在堤壩上拍攝,我買了一輛摺疊腳踏車。我看到村莊的房子一半在水裡,一半裸露在外面。堤壩上站了很多不安的人。水災過後,政府修了新的安置點。從2025年3月開始,村民可以搬到新的安置點居住。
大部分村民都選擇了搬走。可能因為洞庭湖的團洲垸需要搬遷的小村子距離市區遠,開車要一個多小時,搬到安置點,人群更聚集,說不定還有些就業機會。地理位置、能提供的資源、就業機會決定了他們是否想要留下來。
水災過後的團洲垸左滑檢視更多
這和桂林江心島螞蟥洲的情況是很不一樣的。今年1月回家過年,我又去桂林市區的江心島螞蟥洲看了看。去年6月發洪水的時候我不在,看照片挺嚴重的。後面實地走訪,問居民洪水淹到什麼程度,是一個不住在那個區域的人無法想象的高度,幾乎快淹到二樓。那種規模的洪水,即便住在河邊的人,也不是經常能見到的。
螞蟥洲因為周圍都是河,受災比較嚴重。島上的居民,很多是自建房,不像城市裡的樓房,房屋質量不好說。經歷洪水之後,政府給他們提供了搬遷的安置小區,希望他們儘快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其實原本在2024年初,政府就計劃讓島上居民遷出,保護灕江的生態環境,只是洪水的到來進一步加速了這個程序。
但部分居民不願意搬。他們在島上有自己熟悉的生活,種種地,不用交物業費,不太需要跟外界發生多少關係。住到樓房就意味著要交物業費,交水費,交停車費。生活開始有固定的開支。
對他們來說,這樣的生活方式已經維持了好幾十年。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漁民一直住在船上,後來慢慢搬遷到江心島,或者到周邊一些沿河的地方生活。到現在,江心島上很多家裡還有小漁船,他們可以做做旅遊生意,可以捕魚,或者開發農家樂。至少對這部分人來說,在江心島住,他們有辦法養活自己,但住進城市裡,他們要改變自己的生計,要找一份工作,或者做點其他的事謀生。
江心島的洪水退去,選擇搬走的人,屋子裡還留著洪水的痕跡左滑檢視更多
今年,我又去了一次洞庭湖。時隔一年,房屋裡面還有洪水的痕跡。因為人搬走後,房屋就不修繕了,洪水的痕跡和生活痕跡就被保留在了一起。比如傳統的堂屋有自己家人的靈位,洪水之後,全被泡沒了,但還是能看見牆上同一位置的留白,以及水位線的痕跡。
再過一年我回到洞庭湖的時候,有人在舊屋貼上喜字
更多的居民陸陸續續搬走,與過去的生活告別,也遠離洪水
但江心島的房子,我今年再去,很多居民還不確定要不要搬,所以他們會盡量把房子裡外的淤泥都清理乾淨。有些人蓋的自建房真的挺漂亮的,花那麼多錢蓋一個小別墅,三四層,房是自己的,地也是自己的。我完全理解他們想賭一把的心態。
跟他們交流,我發現他們會有一種慣性。比如1998年的洪水來得比較厲害,他們會想這個機率,多少年才一遇。洪水再來的時候,他們又會想,反正不會泡一星期,一兩天就過去了。和損失財務相比,很多人更願意保留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
江心島的洪水退去,選擇留下的人,把他們的房屋清理乾淨
一個普通農民的所有寄託
這幾年拍攝氣候的變化,我最關心的問題一直是,人如何應對災難?災後生活要如何重啟?但我發現,其實個體是沒法及時應對的。災難來了,只能先跑。
不跑怎麼辦?呆在原地一點用也沒有,洪水會把人的生活摧毀。
2024年,我也去了貴州省多個地區與四川省雅江縣拍過山火。因為氣候變化,一些地方長期乾旱,山林裡的可燃物增多,春節前後,祭祀、燃放鞭炮與焚燒秸稈這類的活動增多,山火的風險就會上去。
山火對生活的影響很大。在雅江,很多村民是靠在樹林裡撿蘑菇、撿松茸菌生活的。當那些森林被山火燒燬,附近的居民就沒辦法謀生了。
山谷被燒燬後,到了雨季,山體滑坡泥石流的機率也會變得非常高。因為樹木都被燒斷了,一下雨,雨水裹挾著這些枯木往山下滾,越滾越厲害,很容易變成泥石流滑坡,沖毀道路、農田、房屋,變成一個完全不可控的災害。
被大火焚燒過的山坡上有很多這樣的樹,黢黑的外殼下是脆弱的樹心。當地人害怕雨季到來,住山坡與山腳的人更不用說。水土已經改變,未知的風險增加
但哪怕提前知道會有這些危險,人們能應對的方式也很有限。雨季來臨的時候,村莊的居民只能先搬出來,去縣城投奔親戚,或者自己找地方住,反正不敢再住在山裡面。
我一共去雅江拍過4次。2024年6月,雨季來臨前最後幾天,我又去了一趟,果然發生了泥石流。我住的民宿,老闆還參與了救援,去山裡找失蹤的人,當時好像是有兩個小夥子沒有找到。有的道路被泥石流沖垮,等我10月底再去還沒完全貫通。
村民只能等雨季過了再回去,重新耕種,修理房屋,等政府賠償。面對氣候變化,個體其實沒有什麼應對的辦法。無力是大家普遍的反應,不然還能怎麼樣呢?
他們也沒那麼容易搬走。農民和土地緊密相連,加上本地人的房子很大,傢俱很多,那條道路可能都不具備搬家運輸的條件。遷徙到其他地方,沒有足夠的土地耕種,最後只能待在有自己產權的房屋和土地上。
去年和今年年初,我還和做農業研究的大學老師去了幾個村莊看了看。我想知道不同規模的農戶如何應對氣候變化。
我發現,首先個體農戶是無力對抗的。我在河北拍攝過一個農民,他說,手機可以預警兩小時之後要下冰雹,但他又說,我即便知道冰雹就要下在我的地裡面,我能怎麼辦?他種的是一些玉米苞谷,他能支一個防雹網嗎?不可能。這個錢什麼時候才能賺得回來?所以各種各樣的因素導致人很難找到辦法對抗,只能接受。
那麼,規模化農戶行不行呢?我在陝西看過一個蘋果園,投入了兩千多萬,用以色列的滴灌技術結合水肥一體化灌溉給水,用更先進的設施去種蘋果。今年4月,為了給果樹升溫,他們的老闆採購了幾十臺除霜機,要鋪設電網,要購置柴油,要購置統一的作業系統,又是幾百萬下去。花錢確實管用,管多大用,他們也是試驗階段。但是不花錢,不搞規模農業,他們在極端氣候面前絕對沒戲。
那位老闆原來是靠賣種子發家的,有積累、有技術,才敢投這個錢。我沒想到有人願意花這麼多錢去做這個事,但好像也很合理,因為不這麼做,農業根本沒有出路。我挺佩服他,又替他捏一把汗。
在河北的櫻桃園,我還看到每三棵櫻桃樹上面就要裝一個電動大棚,為了防雨。這種專業大棚,需要排水,需要升溫,各種各樣的設施,少說也要幾十萬,個體農戶是根本投不起的。
他們做這些,都不是預案,是不得不面對已經發生的問題,比如風災、過飽和的雨水、冰雹和霜凍。不除霜,蘋果樹開花之後全都凍死了。這就是農戶面臨的現狀,這也導致農業在慢慢轉型。
但投入多了,承擔的風險肯定就更高。去年我在一個農戶的屋裡,看到雜物間的桌子上擺著農藥噴壺、觀音和財神。這張桌子就是一個普通農民對生活所有的寄託,包括物理和精神上的。
農戶桌上擺著農藥噴壺、觀音和財神
現在每年氣象局都會發布今年氣象的描述、氣候白皮書,還有各種氣候會議,有大概的預判和預警。我們很理性地知道今年大概是什麼樣的,高溫、旱澇急轉,但我們也是個體,跟那個知道兩小時後下冰雹的農戶一樣,能做的特別有限。
2024年,我又去了一次成都的防空洞。我發現,年輕人變多了。大家似乎都接受了這個狀態,躺在裡面刷手機、睡覺。個體是沒辦法跟氣候對抗的,不管多大年紀都是一樣。
我們都是這樣的個體,無非就是天熱了,開個空調,或者我讓我工作室的人今天別來上班了。應對這樣的現實,普通人不會有更多的辦法。
每年到了夏天,我都會叮囑外婆一定要開空調,不要省錢。老一輩特別節約,還會給空調裝上防塵罩。每次電話,她總說開了開了,但去年7月我回去了一趟,看到防塵罩還罩在空調上面。這種高溫天氣,等你發覺身體吃不消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但你有什麼辦法?老人的生活習慣是過往的氣候環境下培養出來的,不會想著透過空調這些降溫裝置讓身體舒適些。
氣候變化對人生活更長期的影響,還需要時間顯現出來。今年,我還會繼續去拍,我想去看看那些不被媒體注意到的地方到底在發生什麼。
做報道就是希望更多人知道身處其中的人的難處,氣候變化對某個群體就是有這麼直接的影響。我當然希望搞農業的能有一些保障,但我也想告訴更多的人,我們的生活正在悄悄發生改變,甚至不是悄悄,是明顯地發生改變,只是一些人還沒顧得上細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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