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在當地居民的印象裡，這是他們近四十年遇見過的最大的洪水，“（24日）大約下午3點洪水漲到兩三米高，樓下道路兩旁的樹木被淹沒幾乎看不到樹幹，只剩下綠色的樹冠。”本刊採訪的專家表示，目前大中城市透過防洪能力提升、海綿城市建設以及城市更新等專案，防洪排澇的問題已經逐步在解決，而小縣城的防洪排澇能力仍有很大的完善空間。

記者｜欒若曦魏昭陽

編輯｜王珊

洪水

水是一點點大起來的。

塗料店老闆劉科科最早意識到水來了，是凌晨3點。當時她被倉庫來的電話驚醒，“洪水來了，倉庫可能會進水，去把重要的物品轉移一下。”劉科科穿著睡衣和拖鞋就往倉庫趕。

那時，倉庫地面上幾乎沒積水，她叫來一輛載重22噸的貨車，奮力把店裡的膩子往車上搬。

圖源：央視新聞影片截圖

凌晨五點多，劉科科注意到50米外，平常沒太多水的小河水位已經漲到和地面持平。下水道里的水也在不斷往上冒，井蓋雖然還在，擋不住水大量外湧，“感覺是整個地下水都滿起來了”。沒一會，小河的水超過地面了，開始向外溢位，並向倉庫的方向流過來，先是淺淺沒過劉科科的腳面，不到10分鐘，就漲到了她膝蓋的位置。“漲太快了，旁邊工作人員不讓我們搬了，說趕緊撤離。”

這時，劉科科注意到水的顏色渾濁，能聞到明顯的臭味，“應該是地下水啊糞水那些都往上冒，混在一起。”她讓貨車司機趁著水還沒有沒過輪胎，儘快把貨運到地勢更高一點的另一倉庫去。劉科科記得，那時已經是早上6點。此時，一位古州鎮的餐廳老闆趙東正在從鄰近的從江縣城往古州的店子趕。“我想從國道上來的，結果來到半路被洪水堵了。”趙東看著洪水從小腿肚猛漲到快淹過半個車，只好往高坡上跑去。他很難用語言詳細描述當時的感受，“說不出來，很恐怖，店子要虧掉幾十萬，就是很傷痛的感覺”。

到9點多時，水勢已經不可控。住在新城區一處小區7樓的張有興發現洪水正灌入地下車庫，負一樓的電梯泡在水裡，家裡開始停水停電，他和妻子及兩個孩子被困在家裡，出不去了。此時，還在路上的劉科科有種“被水追著跑”的感覺。她本想回到住所，但水已經淹沒了那塊，她只好步行往地勢高的地方走。雨繼續下著，劉科科撐著傘，身旁是同樣朝著地勢高處緩慢行駛的車流，前後還有電動車。路上很堵，走不快。她看著水一寸寸逼近，“水在你前面1米，兩三分鐘後就到你腳下，然後你又往後面沒水的地方移。”

中午12點左右，困在家裡的張有興有些著急了。小區的地下車庫已經被完全淹沒，他隔著窗戶看到馬路被水完全覆蓋，一片靜靜的渾黃，“看不見斑馬線，本來路邊有很多電動車，現在也都看不見了。”與此同時，洪水正慢慢來到許燕住的小區。她住在榕江縣和諧世紀城7樓，她從窗外望去，黃色的泥水正緩緩漫過灰黑色的柏油馬路，1點多漲到和河水持平，大約下午3點洪水漲到兩三米高，樓下道路兩旁的樹木也幾乎看不到樹幹，只剩下綠色的樹冠。

一位當地居民告訴本刊，這是她四十多年來見過最大的洪水，“大得都想象不到”。

被救的卡車司機和孕婦

榕江縣被洪水侵襲之時，救援隊一直在向受災的榕江縣靠近。6月24日凌晨4點，貴州藍天救援隊接到黔東南州應急局的協調函，希望他們前往貴州省黔東南州榕江縣參與洪澇災害的應急救援工作。貴州藍天救援隊隊長王毅對本刊記者表示，早上7點，第一批救援隊47人正式從貴陽向榕江縣集結。行駛了半個多小時，救援隊剛好抵達貴州省三都縣境內猴子河特大橋，持續的強降雨誘發山體滑坡，導致引橋發生垮塌。“我們親眼看著前面的卡車差一點隨著垮塌的大橋掉下去。”

桐梓縣藍天救援隊：從高速到洪水裡，褲腿都沒幹。（圖源：遵義社會工作微信公眾號）

王毅和隊友立刻下車對卡車狀態進行評估，把繩索錨點固定在救援隊的車上，拿著配備的救援樓梯從卡車尾部爬上去，打破車窗，用繩索做了一個安全帶，給司機穿上，再把樓梯伸到車頭和車身貨箱中間的連線部分，讓司機順著爬下來。原本距離榕江縣只剩50多公里，由於大橋垮塌，救援隊不得不繞了200多公里的路，再加上處理意外事故的時間，救援隊直到中午12點多才抵達榕江縣。

在王毅的記憶裡，那時洪水還在快速上漲。王毅等人划著衝鋒舟去救人，主要是被困的老人和婦女兒童，但洪水裡面有很多鋒利的鐵板、玻璃渣，衝鋒舟劃壞了六七條。“榕江縣中的寨蒿河將新城區與老城區隔斷，要想去老城區，剛剛垮塌的大橋是必經之路。”王毅說，他們的救援工作只好集中在新城區，隊員們逐戶敲門，將需要轉移的居民送至地勢較高區域避險。王毅說，其中有一位是馬上臨盆的孕婦，“當時下午兩三點，在濱江路那邊，孕婦被困在樓上，她的情況很嚴重了，有出血症狀。洪水有兩三米深，一樓的門市只剩下招牌，當時救援隊員划著衝鋒舟，把孕婦從窗戶接出來送醫。”

“需要救援的範圍大，受災群眾多，我們人手不夠，後續一直在排程人員，到下午3點，共集結了137名隊員，28條衝鋒舟。”據不完全統計，救援隊一共轉移了1100多人。據國家應急廣播報道，截至6月24日晚上11點，榕江縣有10.3萬人因洪水受災，轉移5.1萬人。

2025年6月24日，貴州黔東南州，榕江縣城被洪水淹沒。（圖源：視覺中國）

臨近傍晚時，洪水開始消退，救援的工作也出現了新的需求，王毅說，縣城的商業全部癱瘓，沒有商店也沒有吃的，一些受災群眾都已經餓了一天，救援隊等當地工作人員到隔壁縣鎮採購食物，“基本上街上能買的吃的都買了。”

6月24日深夜，洪水基本已經退去。“大約25日凌晨1點，白天我們划著衝鋒舟才能去的地方，晚上開車就能到了。”王毅說，25日主要做的是收尾工作，道路清淤，給低窪地區排水，逐漸恢復生產，救援隊也分批從榕江縣撤出。

小城市的防洪排澇問題

6月24日，榕江縣防汛抗旱指揮部發布通知，受持續強降雨及上游來水疊加影響，榕江縣防汛形勢異常嚴峻。縣內平永河、寨蒿河、都柳江水位持續快速上漲，據預測，均已超過30年一遇洪水等級，防洪壓力巨大。居民許燕說，榕江這次的雨下了小一週的時間。榕江本來就在梅雨季，一開始，並沒有人將這次雨放在心上。

中國氣象服務協會會長許小峰對本刊記者表示，從直接氣象影響來看，導致貴州近期持續性降雨的因素，一是從印度洋方向的孟加拉灣暖溼氣流順著偏南氣流向我國西南地區推進，也包括副熱帶高壓西側的偏南氣流從我國南海地區向北的水汽輸送；同時，北方的冷空氣沿偏北氣流南壓至四川、重慶、貴州一帶，在甘肅南部陝西南部一帶還形成了比較穩定的低渦，使冷空氣得以穩定持續向南輸送，冷暖空氣相遇，在我國西南地區形成了穩定的降雨帶，降雨較強的地區發生在貴州以及四川東部。

許小峰說，一般在西南山區的強降雨都很容易出災。“山區降雨的一大特點是，在整個大範圍降雨後，再透過匯流作用集中在某一個區域，造成洪災。尤其是地勢低，有多條河流流經的地區更容易出現疊加效應。”

圖源：央視新聞

榕江縣正位於珠江、長江兩大水系分水嶺，其縣城建立在都柳江、寨蒿河、平永河三江匯聚之處，縣域內有大小河流67條，總長1303公里。地處雲貴高原向廣西丘陵過渡的邊緣地帶，最高海拔1704米，最低海拔213米，地勢自西北向東南傾斜，河流深切，中間地勢低落，山地特色明顯。

河海大學水利水電學院教授、水科學研究院長三角洪澇旱災害防禦研究所所長高玉琴對本刊記者分析稱，榕江縣的地理條件本身就決定了其在洪澇災害面前的高度敏感性。榕江山多谷深、地形破碎，強降雨期間洪水來得比平原城市快得多、猛得多，讓人措手不及，與此同時，平永河、寨蒿河等多條支流在縣城附近匯入都柳江，形成複雜河網。這種特殊地形、多河交匯、雨水豐沛的組合讓榕江縣成為了一個“天然的漲水窩子”，一旦降雨強度達到一定閾值，超過防洪設施承載能力，洪水易失控氾濫。所以，這次洪水造成的嚴重破壞，表面上看是極端暴雨惹的禍，但更深層的原因，是榕江本身的地理環境，就像一個“放大器”，使得小洪水也容易變成大災難。

事實上，根據“榕江釋出”顯示，2025年年初，針對城市內澇治理難題和提升新城區的抽排能力，榕江縣也在統籌推進城區排水防澇設施建設，新城區專案總投資1.16億元。重點建設村超足球場旁的榕江二橋泵站、和諧世紀城泵站等三大排水樞紐，配備全貫流潛水軸流泵等先進裝置，總裝機容量達7665千瓦。同時，新建810米雨水管道和290米排水箱涵，構建“源頭減排、管網排放、蓄排並舉”的立體防汛體系。專案自2025年1月8日啟動，預計於2025年12月30日前完工。

洪澇災害防控專家、西安理工大學教授侯精明對本刊記者表示，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防洪標準，一般大城市的標準是50年一遇以上，小縣城一般是20到50年一遇。發生了超出設防標準的洪水，或者在設防標準內，降雨歷時短強度大，也會導致防洪工程難以招架。侯精明指出，就目前瞭解，大中城市透過防洪能力提升、海綿城市建設以及城市更新等專案，防洪排澇的問題已經逐步在解決，而小縣城的防洪排澇能力仍有很大的完善空間。

此前，侯精明曾走訪多地縣城，發現縣城排水防澇主要存在兩方面問題，一是排水防澇規劃不健全。例如陝西一縣城，原本縣城老城區的空間位置基本不會發生積水，但近些年卻動不動發生內澇，還在街道上專門建了1.5米高的防汛牆，調查後發現是縣城新區的排水管網當時無法設定單獨排口，便直接接入已有排水系統，導致老城區排水負擔加重，倒灌到街道上，本質是縣城發展的沒有完善和系統化的防澇規劃。二是部分縣城洪澇預報精準度不夠高，預報後沒有留出足夠的響應時間，讓人員充分準備和撤離，“未來國內北方和西南地區的縣城可能是完善防洪排澇工作的重要工作。”

中國天氣官方微博

許小峰說，氣象預報分析要繃緊一根弦，從大的氣候範圍來講，極端天氣事件的發生頻率在提高，在短期預報區域性地區天氣情況時，也需要綜合研判是否有可能會出現更極端的情況，“常規預報認為將出現暴雨，就要分析是否有演變成特大暴雨的可能，是否會造成洪澇災害。”許小峰提到，氣候變化之下，降雨高溫大風冰雹等極端性天氣都在增多，這要求人們從源頭上考慮建築佈局規劃的合理性，“去年參加COP29會議時，看到過日本專家的講座，他們提到洪水發生時，城市中某關鍵地區的樓群不同佈局可能對洪水產生完全不一樣的影響，一旦佔了水道位置，對洪水水位會有明顯的提升。完善城市建設後，下一步就是增強排水防澇的能力，在洪水到來後，讓它有處可去。”

洪水退去後，劉科科趕去門店清理收拾，進門就看到一片狼藉。一夜之間，裝塗料的鐵桶全部生鏽，紙製品全部被浸泡得皺爛發黃。劉科科是凱里市區人，畢業後來到榕江縣城做塗料生意，這間一百多平方的店是她十年來的全部心血，也是她們家維持生計的依靠。先不論自己店鋪和兩個倉庫的損失，她擔心合作的裝修公司跑路了該怎麼辦，十幾家裝修公司加起來賒了她三十多萬貨款，這個情況下不知道能不能收的回來錢，與此同時她也欠著工廠幾十萬進貨款。“換位思考一下，我也不想幹了。”

（應採訪物件要求，趙東和許燕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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