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
“人家不喜歡你,你幹嘛要糾纏呢?我不是這樣性格的人,我演不來。”
這是周海媚當年辭演周芷若一角時說的話。
最後她還是接了這個角色,演活了另一個周芷若:人家不喜歡你,我絕不糾纏他。我弄死他。
所有金庸劇裡,如果要選一個最觸動靈魂的眼神,就是她演的周芷若的眼神。
那種剜心蝕骨、深情痴狂,乃至怨毒瘋魔的眼神。
那種愛到能把你當作魂燈,又恨到能把你看成遺像的眼神。
作為猥瑣的凡人,我會期盼今生能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這樣就沒有白活;我又會害怕被這樣的眼神注視過,那會讓人驚懼躲閃,心虛戰慄,想要倉皇逃脫。

周海媚是美的,美得異樣而獨特。
內眼角下勾而尖,猶如新月。下眼瞼走出一道絕無雷同的小彎,用來盛放小心,或是睥睨。臥蠶是標誌,峨眉掌門不可輕墜的眼淚收在裡面。
她的腮部放棄了去自然承接蘋果肌,而是旗幟鮮明地向後收折,以避免和世俗眼光的碰觸。上牙很頑皮,似乎總想對抗上唇,以向外窺探;這也使得嘴角凌厲短促地收束,恰到好處地詮釋了什麼是輕蔑的樣子。
這種美叫什麼?叫男性的凝視。
她的周芷若,早已不全是金庸書上的周芷若,而是一個被她附了靈的周芷若。
更警惕,更提防,美得極有攻擊性,瘋狂在骨子裡,機謀寫在臉上。
是一個奪取了趙敏三分狡黠、三分凌厲、三分不管不顧、不藏著不掖著愛誰誰的周芷若。

“當我們懷念一個人,總是在懷念自己的青春”——這句話本來總是對的,是萬能公式。
但放在周海媚身上,這話不全對。
我們懷念她時,其實懷念的是那樣一個時代,“美”和“個性”是可以劃等號的,一個美人不必長得像另一個美人。
就比如說,美人可以有凸起的牙,還高度近視。
我們懷念大女主不必吹大女主的時代,因為都是大女主;而不像後來整天炒作大女主,他媽的其實沒有一個大女主。
我們懷念一種縱恣,一種愛誰誰的率性,一種人人都是活人的姿態。就像一個不糾纏的女人演了一個愛糾纏的女人,兩種愛的方式,都有生存空間;就像看待劇中的周芷若一樣,退一步去讓她們抉擇自己的抉擇,爭自己的機緣,掀自己的桌,定自己的輸贏,不必時時刻刻被不相干的人評判。
我們懷念她在《倚天屠龍》裡的那種眼神,攝人心魄的眼神,它時刻提醒人們:愛這個玩意,沒有一定之規。愛不是一日兩次、飯後服用、兒童減半的處方藥。愛有時候就是理性的叛徒,經常是糾結和進退維谷,是佔有和裹足不前,是“偏要勉強”和“問心有愧”,甚至是吃了頭孢後作死的頓頓頓。
而不像今天,愛只剩下“磕到了”和“抱歉佔用了公共空間”兩種模式,前者是用來投餵二極體的,讓你馬上交費;後者是用來應付二極體的,讓你還能復購;兩種模式來回來去,讓他們今天相信愛情,明天再也不相信愛情,後天又相信愛情,然後大後天又再也不相信愛情,一輩子就活這四天。

當時只道是尋常。看她的《倚天屠龍》的時候,看到那個周芷若,還以為這樣的角色、這樣的眼神會經常有。
然而多少年過去,戲裡再也沒有了這樣的眼神。
武俠劇,仙俠劇,玄幻劇,所有劇,美女都只剩下一種眼神,就是:快看我美嗎,我顏值逆天嗎,絕絕子嗎,大女主嗎,這個劇照,會上熱搜嗎?
人只要到了中年,就會慢慢習慣離別。
就像有一頭歲月的獸,在不斷蠶食你記憶的結界,沙沙作聲。床頭的明星貼紙,心中的美好回憶,逐漸變暗。
然後你學會了一句話:一個時代過去了。其實哪裡是時代過去了,是你快過去了。
無數次翻出老歌、老劇,想重溫青春,卻像去了一場匆忙的籤售會,簽到了悵然若失,沒簽到也悵然若失。
在周海媚離開的時刻,這個夜晚,下個黎明,會有許多聲懷舊的《愛江山更愛美人》響起。但你會知道,三樣東西很難重現了,小蟲的詞曲,李麗芬的聲線,還有周海媚顧盼生姿的眼神。
如果不是酒量差,耐藥性又不強,真的會想頭孢就酒,作死我有,斷了網線哼上幾句。
人生短短幾個秋,不醉不罷休。
東邊我的美人,西邊黃河流。
愁情煩事別放心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