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許鞍華:所有的電影最終都指向救贖

我問許鞍華怎麼形容自己的性格,她說:“不是個壞人,但也沒有大家想得那麼善良(哈哈哈)。
本文首發於FT中文網
非非馬寫在前面:
日前在倫敦,我專訪了我的偶像許鞍華導演,也寫下了我人生中最長的一篇人物專訪。許鞍華何以成為許鞍華?她靠何從香港北角一路走上威尼斯影展領獎臺,成為全球首位斬獲威尼斯終身成就金獅獎的女導演?
我試圖從5個關鍵詞入手“叩問”,並回顧許導由“奇績”壘疊的50年光影人生。
文章完成後發給她看,按照我以往的經驗,近萬字的長文多少會有修訂,但意外的是,許導居然一字不改。由這個小細節,其磊落的性格與開闊的心胸,可見一斑。
很慶幸當年我特別把這本《許鞍華說許鞍華》背到了英國,這才得以在倫敦請許導為我簽了名🔽
文丨FT中文網專欄作家 非非馬一票難求。77歲許鞍華導演在倫敦國王學院的電影大師課,一早便告售罄。在社交媒體平臺“小紅書”上,我不時刷到“求票”貼。一早售罄的,除了大師課還有許鞍華出席映後對談的兩個特映場——《胡越的故事》(1981)和《傾城之戀》(1984)。該系列活動是正在倫敦花園電影院(The Garden Cinema)舉行的香港電影新浪潮(1979-1989)影展的一部分。大師課當天,國王學院偌大的報告廳坐得滿滿當當。大部分都是年輕的面孔,又以女生居多。待到提問環節,手臂如林。是我見過氣氛最積極熱烈的交流活動。顯然,4年前《第一爐香》上映時所引發的爭議和批評,並未影響許鞍華作為導演的影響力與號召力——尤其,在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觀眾中。畢竟,她是全球首位獲得威尼斯電影節“終身成就金獅獎”殊榮的女性導演。從1975年進入影視業,許鞍華的職業生涯迄今50年整。她六獲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導演,紀錄至今無人打破。金像獎歷史上兩部“大滿貫”電影(即同時摘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主角、最佳編劇等五項大獎),都是“許鞍華作品”——《女人,四十》(1995)和《桃姐》(2011)。蕭芳芳憑前者獲得柏林影后,葉德嫻憑後者榮膺威尼斯影后。許鞍華也成為業界著名的“影后製造機”此外,許鞍華還曾三獲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導演,與李行、杜琪峰、侯孝賢一起保持著最高獲獎紀錄。綜觀其長達半個世紀的職業生涯,許鞍華雖不是每一部作品都優秀,也不止一次遭遇批評,但就像倫敦場大師課主持人、專注於中國電影研究的國王學院教授Chris Berry所描述:許鞍華是香港電影界最受尊敬的導演之一,也是最少被同行“講壞話(bad words)”的導演。香港業內流傳著一個段子:徐克來到一個場子,大家都會點頭打個招呼,但許鞍華來了,所有人會起立。以批判性而著稱的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在任何場合提到許鞍華都會不吝讚美,稱她是自己最尊敬的女導演,沒有之一。我是從上世紀90年代讀大學開始瞭解許鞍華,後因工作緣故不止一次採訪過她——我完全明白這些評價因何而來。十分幸運的是,時隔近20年,我居然有機會在倫敦再度專訪許鞍華。要感謝她這麼多年都沒換電郵和電話。採訪原定一個半小時,但最後聊了2個多小時,我們從她反思兒時所接受的教育,一直聊到她現在如何應對衰老、下一個拍攝計劃。我最好奇的是:許鞍華何以成為許鞍華?採訪當天,儘管身體有些許不適,但她還是耐心地讓我問完了所有問題。就如給她拍攝紀錄片《好好拍電影》的文念中所言:她時常都非常遷就別人。今年5月23日就要滿78歲的她,依然步履如飛,思維敏捷,也依舊坦誠率真,不時就會哈哈大笑,猶如稚童。採訪期間,她大約咳嗽了三四次。從第一次咳嗽症狀出現,她就從包裡掏出了口罩。我怕她戴口罩講話不舒適,連和她說不打緊,但她很堅持:“我怕傳染給你。”
1. 赤子之心:銀幕內外的溫度
1947年5月,許鞍華出生於遼寧鞍山。這是她姓名中“鞍”字的出處。5個月大時,她隨父母遷居澳門,與祖父母團聚;5歲又轉去香港定居,長住北角。待她再回鞍山,已將近60,去拍攝《姨媽的後現代生活》(2006)在鞍山的戲份。許鞍華的父親曾做過國民黨文書,母親是日本人。但從小接受“抗戰教育”的許鞍華,直到16歲才震驚得知自己的母親是日本人。因為母親在家中一直不被允許說日文。從小就善於體察大人間細微情緒的許鞍華,能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祖父母並不太喜歡母親。母親也總顯得格格不入。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2020)中,許鞍華的胞弟許靖華說,家中三個孩子最害怕母親,因為母親要求嚴厲,打孩子都會三個一起打。面對母親的嚴厲與責打,許鞍華是最為倔強的那個,堅決不認錯,不流一滴淚。這讓母親更加生氣、出手更重。在許鞍華的妹妹許曼華看來,家姐的個性是極倔強又極感性——幼年曾因一隻小鳥死了媽媽而“哭得稀里嘩啦”。母女從緊張對峙到後來互相理解與和解,被許鞍華拍進了半自傳電影《客途秋恨》(1990),扮演“許鞍華”的是張曼玉。2022年,許鞍華母親過世,結束了母女二人超過半個世紀的“同居”生活。許鞍華一直陪伴照料母親,直到臨終。並且,堅決不肯送進養老院。即便,她的弟弟妹妹都曾如此建議。畢竟,許鞍華自己也都70多歲。在紀錄片裡,我們看到許鞍華陪母親去看診,神經大條地記錯了日期,歉疚地向母親道歉。但她更會非常細心地在母親上計程車時,用手為她遮擋車頂,以免她的頭被磕撞。
《客途秋恨》 (1990)劇照
年輕時倔強,成年後的許鞍華卻對母親遷就柔軟,“不然呢,難道讓她來遷就我嗎?”外表看上去粗線條,但許鞍華內心非常柔軟細膩。曾經做過她副導演的關錦鵬形容其:心地善良。曾經和她合作了《男人四十》《玉觀音》的編劇岸西則說,和許導合作非常踏實,因為她很值得信任,永遠對大家有交代。工作中,許鞍華也有發急的時刻,也會為工作有脾氣,但第二天開工,她便拎來一大堆奶茶和菠蘿包,並且上來就給大家道歉。她生怕紀錄片過於美化她,直嫌裡面展現她“罵人”的片段太少。可跟她拍戲多年的導演文念中說,片中那段已經是她“脾氣最大”的一次,“她其實真的很少發火。”我問許鞍華怎麼形容自己的性格,她說:“不是個壞人,但也沒有大家想得那麼善良(哈哈哈)。”並不意外的回答。她向來都抗拒被“拔高”,不論在哪個維度上。在我眼中,許鞍華最鮮明的一個特質,是赤子之心,真摯淳樸。她的心,永遠是熱的。也所以,她其實並不合適拍冷峻、蒼涼的張愛玲。

《女人,四十》 (1995)劇照

《男人四十》(2002)劇照
是生活裡心善孝順的女兒,是為人處世中更多考慮他人、遷就他人的合作伙伴,才可能拍得出銀幕上真摯的溫熱情感,如《女人,四十》、《天水圍的日與夜》、《桃姐》。即便是看上去沉鬱凝重的《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在冷靜剖析的背後,依舊還是對人的關懷與溫度。許鞍華最好的電影,都簡樸真摯。拍溫情,但拒絕廉價的眼淚;拍苦難,卻從不“販賣”悲傷。這份拙樸,僅靠電影技巧無法抵達,惟有“赤子之心”方可。是為:影如其人。
2. 知識分子導演:
在獨立中尋找自己的答案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與《黃金時代》(2014)的編劇李檣曾形容許鞍華:導演是她的職業,本質是知識分子。這個形容無疑精準貼切。何謂“知識分子”?核心不在於掌握很多知識,而是具有“獨立性”——能堅持獨立的身份、獨立的思考、獨立的表達。當然,許鞍華成為“知識分子”及至成為“知識分子導演”,也是在不斷自我尋找之中慢慢確立。首先,許鞍華當然具備愛思考的天性,有強烈的求知慾和好奇心。自小學開始,她就是班裡提問最多的學生。當然,也是功課第一流的學生。1960年代,她拿獎學金入香港大學讀了本科、碩士;1972年,她成為香港第一個拿獎學金去倫敦讀電影學院的學生。她告訴我:“那時候,上大學的人很少,出來就有金飯碗。”她坦言年輕時也曾經因“學霸”身份而自視頗高,但前幾年她開始反思:從小接受的教育,其實並不真正培養人“思考”。她和妹妹被父親送進教會女子學校聖保羅學校(St. Paul's Convent School)讀書,這是香港傳統名校之一,涵蓋小學和中學。我檢索發現,澳門賭王家族的何超瓊、何超鳳姐妹也就學於此教會學校是英語教學,旨在培養適合彼時“殖民地發展”、瞭解西方文化的精英人才。對許鞍華這樣的香港中產家庭小孩,上教會學校是當時情勢下的最優選,雖然也透著尷尬與無奈。“作為中國人,祖國的文化你不懂,但殖民地裡那套東西你不抓緊學,又無法生存。”許鞍華從小學到大學、研究生,都是接受的全英文教育,所以許鞍華的英文比中文更好。她和我郵件簡訊往復,全是英文。回顧自己一路在香港接受的教育,許鞍華直言:“我認為我們是沒有被教育成懂得思考的。”老師只是叫你背書,告訴你很多information(知識資訊),比如哪年簽訂了馬關條約,但你對這件事的看法,卻沒有人問,“也沒人教你思考和解決問題的工具。”進入大學,情況在許鞍華看來也並未好轉多少。只不過,“讀書”變得看似“更輕鬆”。一週通常僅6節課,平均每天一節,然後就是佈置學生寫論文交作業。她說當時會有些苦悶,課少,老師教得也少。那時候的她,認為大學應該教一些更有條理的東西,教一些更實用的技能。比如她讀比較文學,那至少應該多掌握兩門語言,會做翻譯。“你學了文學鑑賞,可大家都懂欣賞啊,就我學的這點東西,你怎麼能夠成為一個專業者?你最多算一個興趣者(哈哈哈)。”許鞍華從小受的精英教育,是“人要為了一個目標而奮鬥”,這也符合她的天性。她用過人的勤力,來填充心裡的空落。大學同學形容她是全年級最勤力的學生。即便當時很多大學生都不用功讀書,甚至連課也不去上,可許鞍華卻不止上了本系的所有課程、將課堂筆記借給同學們抄,還去蹭其它系的課,比如哲學課,“很感興趣,就算聽不懂也都要聽(哈哈哈)。”她回憶說,那會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圖書館,但還是學得很懵,“拿了高分就高興,可其實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拿高分(哈哈哈)。”最終,許鞍華以“一等(first class)”成績優異畢業。那為什麼會想去唸電影?她解釋說,因為寫碩士論文時遇到挫折,寫美國詩人龐德,卻怎麼都不順,一不順她就去看電影,因為她自小就是影迷,寫文章時也經常把電影寫進去。導師乾脆建議她:你不如去讀電影吧。她如願申請到獎學金去讀倫敦電影學院。“本來是想學了繼續當電影研究者或者做文書工作,結果那個學院是真專門教人怎麼拍電影的。做的作業就是拍電影。”所以,限於時代背景,許鞍華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遠大志向”,“立志”要當一名“職業女導演”的。但倫敦電影學院的“實戰”教學,卻讓許鞍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因為在這裡學到的都是很實在很具體的技術、技能。”是她日後可賴以為生的本領。顯然,電影“虛實相間”的特性,很適合許鞍華。她的性格與人生態度裡,既有非常“務實”的部分,也有非常“務虛”的部分,就像她一直非常感興趣文學、哲學與音樂。儘管,她也大笑著跟我自嘲:“中文寫不好,英文文章也寫不好,想要搞懂哲學卻始終搞不懂,鋼琴學了好幾年卻彈得節奏全錯,最後只能放棄(哈哈哈)。”倫敦的學習,塑造了她“動手”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一個善於讀書的同學建議她,要從當下的實際案子出發,解決這個案子中遇到的具體問題。這會帶來逐一攻破問題的踏實感,也帶來做成事情的滿足感和成就感。這個方式非常適合不知如何落地、不知從何開始的初學者。許鞍華覺得這個方式對她很管用,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做事都不想縱橫與宏觀,只從當下的實際案子入手。
《瘋劫》(1979)劇照
至於思考深度,儘管處女作《瘋劫》一齣手便大獲成功,被稱讚為“香港電影新浪潮”代表作,但她拍了幾部戲後都還認為自己:“不夠資格做電影作者,沒有獨特見解,沒抱持什麼視點和世界觀,只不過是好好講個故事出來,就這麼簡單。”直到《投奔怒海》(1982)獲得在戛納參展的機會,她很“懵”地發現,自己的名字居然和馬丁•西科塞斯這樣的大導演一起出現在了當地影評雜誌的封面。她回憶這段往事的表情,帶著點“難以置信”,又有點“受寵若驚”,還有點自嘲:“你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國際導演,感覺像做夢……”
《投奔怒海》(1982)劇照
這當然是對她的巨大肯定和鼓勵,但是,在一定時期也成了她的“拖累”。因為,香港電影市場的整體環境與土壤是極度現實與商業的,很難承托起一個作者導演想要對標“戛納”的期待。消化這種“落差感”,需要時間,也需要心力。所以,儘管內心開始想要往作者導演這條路上走,但許鞍華還是得隨行就市,要根據實際能拿到的資源來拍戲。畢竟,拍電影,是一場過於昂貴和奢侈的表達,需要的是天時地利人和。關錦鵬在紀錄片裡說,許鞍華經常和他講,要把每一部電影都當成自己的最後一部戲來拍,因為分分鐘可能就沒人投錢給你拍下一部。所以我能理解,許鞍華為何一直強調自己的拍攝其實沒有什麼計劃,更談不上規劃,只是一部一部地往下拍。很長時間裡,她也都喜歡解構“拍電影”之於她的“意義”,更喜歡強調它是自己的“一份工”。但事實上,她又從未放棄探尋思考自己的電影之路。“只關注解決當下的具體案子”,一度是許鞍華最青睞的工作方式,但她拍了一段時間後,意識到這個方式的侷限。一個創作者想要真正有突破、往前走,就無法迴避思考更宏觀、更深層的命題,叩問自己的文化身份與態度。比如:我的藝術創作特長在哪裡?我的文化取向究竟是什麼?是在這樣的深入思考、自我尋找中,許鞍華明確了自己的幾個原則。排在第一的,便是“獨立性”。所謂“獨立性”,就是自己在當下誠實認同的。這種獨立性,不以是否講政治或是否反主流為標籤,只關乎自己的真實內心。盡力去做“有價值”的電影,而不以賺錢多寡、能否成功作為考量。很多人都覺得許鞍華的電影很有“社會議題性”,但她最根本的出發點其實是關注人物的命運、人和人之間的情感關係。只不過,所有的人,都是歷史與社會中的人。他們的命運,都無法脫離時代。從早期的“越南三部曲”到《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從“天水圍”系列到《黃金時代》《明月幾時有》,乃至遭遇激烈批評的《第一爐香》。而許鞍華自己同家人的身世命運,又何嘗能剝離開時代背景?從個人生活中的母女關係、求學履歷,到親歷港片的興衰起落,再到走進合拍片時代,這些都一一呈現在她的作品序列裡。
《黃金時代》(2014)劇照
《第一爐香》 (2020)劇照
在《許鞍華說許鞍華》一書中,我看到她拒絕任何“概念先行”的創作,拒絕任何“口號主義”,也拒絕輕率地評判是非,反對簡化人與事的複雜性和多面性;她也始終警惕所謂“與時代保持同步”,抗拒用“潮流”來界定一個人的價值。是為知識分子導演。
3. 獨行俠的“奇績”:
紀律與韌性的勝利
香港導演陳果曾形容許鞍華是“獨行俠”,在魚龍混雜的香港電影圈始終單打獨鬥,不站任何山頭與幫派,也沒有穩定合作的班底,一個人拍得很辛苦,卻居然一直堅持到現在,“何止是奇葩,簡直是奇蹟。”許鞍華入行50年,電視大概拍了20集,電影導演作品剛好30部,著作等身,也榮譽等身。放眼全世界,她作為女性導演所創造的履歷表,就算不是“奇蹟”,至少也是“奇績”。獨行俠的“奇績”如何累積而成?靠作品、靠誠信守諾、靠超強的執行力、靠韌性與堅持,還有永不言棄的樂觀精神。雖然拍的多為文藝片,但許鞍華始終將導演的“職業”身份看得重。這種高度自覺的“職業性”,意味著遵循職業約束的框架,按時按點地交活。所以,業內都知,自《書劍恩仇錄》後,許鞍華拍戲不超期,不超預算,也絕不會跟老闆要求補拍。她不追求完美。因為在她這裡,完成比完美更重要。她堅持用“紀律性”來要求自己和團隊成員,也曾捨棄與一位很有才華卻缺少紀律性的編劇繼續合作,就因為擔心“到點交不了貨”。許鞍華是個認真做調研的導演,但她卻不喜過度思慮一切想清楚才做。思考到一定程度,她就會先憑直覺幹起來,邊做邊想。比起慢工細活,她更喜歡一鼓作氣,快快完工。這些工作習慣,保障了許鞍華超強的執行力。她和我說,“累積職業信譽非常重要,它代表著你的堅持和努力,這是需要透過時間,透過一部部作品慢慢積累的。”許鞍華積累職業信譽的一部分,還包括她從不亂花錢,非常節省。為了確保拍片不超預算,她自己的吃住行都同劇組一起,沒有私人助理,和副導演坐一輛車,和劇組吃一樣的盒飯。為她拍紀錄片的文念中說,從未見過哪位知名導演像她這樣。業內皆知許鞍華不善談片酬,要價也不高。在採訪中,我們談及這一點,她說,到後來其實已是她的主動選擇,所以從來都不會覺得“不公平”“不服氣”,更無意抱怨。“我一直都跟自己說,許鞍華的戲不賣錢,我憑什麼跟老闆要那麼多錢,如果我收的比別人高,他們就未必會請我。我也不是多高尚,我只是希望要的少一點,好爭取多一點機會拍片、多一些創作的自由。有人肯投錢給我拍戲,我已經覺得很幸運。”表達去光環化,害怕被美化與拔高,這就是許鞍華。
《姨媽的後現代生活》(2006)
靠著獨特的“價值換算體系”,也靠著多年積攢下的職業信譽和口碑,幾度起落的許鞍華總能絕處逢生。譬如,因為兩部合拍片《玉觀音》《姨媽的後現代生活》先後票房失利,許鞍華一直找不到下一部戲的投資。王晶伸出了援手,投了她130萬港幣,拍一集電視電影。當年《客途秋恨》上畫時,王晶曾公開嘲笑許鞍華的戲沒人要看,甚至說她不該再繼續拍電影。但數年之後,王晶公開宣稱:香港導演裡,他最佩服的是許鞍華。他後來投拍的這部電視電影,便是《天水圍的日與夜》。最終,這部超低成本的作品,斬獲多項大獎,許鞍華再次“翻身”,跟著完成了《天水圍的夜與霧》,以及口碑與票房雙贏的《桃姐》。
《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劇照
《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劇照
對於坊間喜歡把“許鞍華”說得“很慘”,例如“一直單身未婚”,“租廉價房還要擠地鐵”,許導認為這些描述都很“標籤化”。但她不否認自己物慾的確很低,也不懂怎麼去“享受生活”“過好日子”,因為別人追求的那些東西,她都並不喜歡。她大笑著說:“好像我只喜歡拍戲,我都不知道怎麼去享福,哈哈哈。”她告訴我,就在三年前(2022年),她在香港買房了,“這樣就不用再擔心被別人趕出來。”回首職業生涯中曾經沒戲可開的低谷期與“潦倒”,許鞍華在紀錄片中坦誠,她當時也曾非常憂鬱沮喪,沒信心,自我懷疑,整個人混混沌沌,不知如何找到辦法重回電影界。雖然她曾在1999、2000年去香港城市大學教過書,但她並未想過改行。她始終在想找誰投資、找誰寫劇本,想著“讓我拍成某部戲,可能就翻身了”。她和我說:“我感覺我是天生非常樂觀,對生活有信念的人,但我也不覺得,上帝有必要讓你24小時都開心。有些所謂不好的情緒,也不一定非要去克服。但你可以透過做非常具體的事情來化解,比如我就一直去想怎麼找一個案子開工,不停地努力,這樣你就沒空去想那些情緒和自我懷疑。自然就會放下。”看到她在書中說,行運、潦倒,都是人生經驗的一部分。落魄運滯的經驗,甚至比“好吃好住”時來得更寶貴,因為會讓你體會到、學到一些東西。的確,沒有這些人生低谷時的經歷,也沒有後來所謂的翻身之作。而今,面對外界褒貶,許鞍華的心態很平和,就算不是完全寵辱不驚,也核心穩定。她清楚自己的作品到底問題在哪。這種始終向上的性格與態度,她的堅韌與樂觀,也體現在了她的代表作中,形成她的電影觀。“我自己覺得所有的電影最終都是指向救贖。”她在紀錄片中說,哪怕環境不順遂,也要努力超脫,而非沉溺。以上種種,是“獨行女俠”許鞍華何以能堅持作業50年,累積作品50部的“成事配方”。
4. 衰老練習:
與恐懼共生共存
5月23日,許鞍華將迎來78歲生日。我問她這些年最大的變化是什麼?她絲毫不迴避地答道:“學習面對衰老。但我發現,你習慣衰老的速度,永遠趕不上你變老的速度。哈哈哈。”再問:會恐懼嗎?她也完全不掩飾:“當然會啊!我對所有這些腐敗、枯萎、死亡、敗壞等等這些東西,都覺得很恐懼的。”我又問:怎麼克服呢?她卻哈哈大笑:“就恐懼啊,沒辦法呀!你又不能變成另外一個人啊!”她說,自己能做的,就是儘量推遲衰老的程序,同時又努力學會接受這個過程。並儘量避免悽慘的情況發生,提前為自己做好一些“保障”。
比如給自己買房,不至於老無所居,有一定存款可以不愁衣食,吃一些保健品,也堅持規律鍛鍊,還能有幾個好朋友互相支援。“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到了,就算對得起自己了。但是,我也認識到,衰老這場仗,才是人生中最難打的仗。”
《桃姐》 (2011)劇照
的確,和許鞍華同年的侯孝賢導演患了阿爾茲海默,而許鞍華的身邊,也多的是與各種疾病纏鬥、甚至已經過世的同齡人。許鞍華坦言自己的衰老是在73歲那年突然到來,疫情期間她陽了兩回。可能是新冠後遺症,她突然間就體能精力垮了下來。牙齒鬆動,頭髮掉了一半,“很恐怖。”還好,現在頭髮沒再繼續掉,牙齒也不鬆了。以前,許鞍華一直以精力充沛、做事有魄力而出名。合作伙伴形容她是香港走路最多的導演,因為所有的勘景工作,她都親自跑。這也讓她成為最熟悉香港大街小巷、市井生活的本土導演。如今,為了保持體能,她把健身納入重要日程規劃,每週至少運動三次,每次大約45分鐘。她也寄希望於科技進步,能幫她改善體能提升精力。我笑說,看您走路帶風的樣子,完全看不出年齡,一看就經常鍛鍊。她也感慨,能維持現在的狀況的確已非常感恩——還沒失智、反應算快、行動自如、還能坐國際長途來倫敦連軸出席活動。
5. Keep Rolling,永遠“新浪潮”
法國電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特呂弗曾說:“新浪潮”既不是一個運動,也不是一個學派,更不是一個團體,而是一種品質。從這個角度來講,77歲的許鞍華一直都很“新浪潮”。哪怕,“香港電影新浪潮”作為一項電影運動已經成為“歷史”。但許鞍華身上的“新浪潮”氣質從未褪色。因為,她從不固步自封,在自我革新的路上一直步履不停。就像她那部紀錄片《好好拍電影》的英文名——Keep Rolling。
很長時間裡,許鞍華都喜歡解構“拍電影”之於她的“意義”,更喜歡強調它是“一份工”。但事實上,她又從未放棄探尋思考自己的電影之路。圖為紀錄片《好好拍電影》(2020)劇照
綜觀許鞍華作品序列,從型別到題材,從製作方式到電影語言,許鞍華唯一不變的,就是一直在變。儘管作品褒貶不一,她也從不苛求完美,但她每做一部作品,都會付出自己全部的努力。每次開拍新戲,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拍得輕鬆會周身不適,拍得很辛苦才覺得舒坦。於她而言,不存在“走出創作舒適區”的問題,而是“舒適區”從不存在她戲稱自己這代人,從小受的教育就是:搞文藝創作,一定要做到極致,廢寢忘食。你只有做事做到“入魔”才能做成,所以你是沒有資格好好做“人”的。但她的嚴格,主要針對自己。許鞍華在工作中會發急,但她從沒有大導演的“脾氣”與“傲慢”,一是源於教養,二是源於——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大導演”。因為她拿來對標的,是黑澤明、安哲羅普洛斯。她說,“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清楚自己的位置,這個世界上厲害的人太多了。”她笑稱,就她觀察到的,那些覺得自己很牛的人,其實沒有一個是真正牛的。真正牛的,都不會覺得自己很牛。所以,在許鞍華的低調謙遜背後,我看到的並不是“自我貶低”,而是一種極高的自我要求,以及自信。因為自信,所以才敢於承認自己的不足。一直看到自己的不足並勇於行動,才能一直自我革新、一直前進。
許鞍華(左一)在第43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現場,當晚,香港導演徐克(左二)和香港電影製作人施南生(中)獲得“終身成就獎”,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就創作而言,她現在最覺矛盾的一點是,自己的經驗比過去更豐富,她自信有能力拍得比從前更好,可身體機能卻在衰退。她告訴我,以目前的身體狀況,她每天大概能支撐拍戲6小時,但這顯然達不到目前的行業標準,一般而言每天拍戲10個小時是常態。所以,她也在猶豫是否要轉做監製。如果還想繼續拍,以什麼形式來拍?她的確沒有徹底放棄拍戲的可能。在我的追問下,她說自己正在準備《妾的兒女》,每天都在弄劇本。她與時俱進地想要嘗試電視劇,“可能會與其他幾位導演聯合拍攝。”Keep rolling的許鞍華,不是什麼新浪潮的“遺老”,而是永不靠岸的浪頭。她,永遠值得期待。
謝謝閱讀。
 往期文章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