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璐是一名80後攝影師,
2016年開始,
她獨自前往中東地區遊歷和拍攝。
在四年間走遍幾乎所有的中東國家,
伊朗、伊拉克、敘利亞、
以色列、巴勒斯坦……

敘利亞阿勒頗,姚璐路過一處廢墟

透過“沙發客”的旅行方式,
她和31箇中東家庭深入地生活在一起,
跟著他們串親戚、參加婚禮、看比賽。
她看到普通人如何在戰火中維繫日常生活,
也看到嚴實的黑色罩袍之下,
中東女性的渴望和生命力。

伊朗,伊斯法罕

伊朗,大不里士,一位女士望著琳琅滿目的化妝品
2024年,她把見聞和照片集結成書《看不見的中東》。
在中東地區仍舊不斷動盪的今天,
我們和姚璐對話,
她說:
“敘利亞人不喜歡被當成戰爭的受害者。”
“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是他人生而被剝奪的。”
“中東不是鐵板一塊,內部有著複雜的分野。”
以下是姚璐的講述:
編輯:唐 詩
責編:魯雨涵



敘利亞,阿勒頗
2001年9月11號,我還在上初中。那一天,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劫持了兩架飛機,隨後雙子塔轟然倒下,“9·11”恐怖襲擊事件發生了。
整個學校全部停課,老師組織大家一起看新聞。我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飛機撞大樓的驚悚畫面,新聞稱之為“自殺式恐怖襲擊”。那一刻,我非常震撼,為什麼一群人會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去毀滅另一群人呢?
我是80後,從小在上海長大,整體的社會氛圍是和平的、經濟飛速向上的。因此,我很難想象為什麼人會生出一種毀滅的慾望,這種好奇也成了我對“中東”感興趣的源頭。
到了2016年,我作為風光攝影師,基本完成了走遍中國拍攝春夏秋冬的計劃。於是,中東成為了下一段旅行的目的地。
2018年,我第一次前往敘利亞,他們的內戰已經進行到第七年。在出發前,我做好了直面戰爭的準備。
作為攝影師,我很喜歡爬到山頂拍攝整個地區的地貌。但是,在敘利亞,山頂分佈了很多軍事基地,如果帶著照相機貿然爬上去,很容易被誤認為間諜或者恐怖分子。
路邊有很多檢查站,我也不能隨意拍攝。比起有恐怖分子嫌疑的大鬍子男性,女性遊客一般被認為是安全的,過檢查站就像走過場,跟士兵互相問個好就能通行。

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清晨,饢店門口排起了長隊

大馬士革的夜晚,女性身穿短裙外出
在抵達前,我對當地的印象全部來自新聞報道:城市完全被炸燬,有很多難民……近距離觀察後,我發現當地人的生活既受戰爭影響,又好像不受影響。
抵達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的第一天,我看見當地人的生活井然有序,甚至顯得安寧祥和。清晨,大人去買饢、買水果、買魚,太陽再升起來一些,學生們就去學校唸書。
可是,在這種平靜的秩序之下,藏著更加隱秘的傷痕。

阿勒頗是被內戰嚴重破壞的一座城市,阿勒頗的沙發主告訴我,戰爭爆發之後,物價飛漲,以前5磅一包的煙漲到了150磅,但是工資只漲了2-3倍。他家有一間小儲藏室,裡面堆滿大缸的醃菜、大袋的土豆跟蘿蔔,從地板上一直堆到天花板。
當時是戰爭消停的間隙,整體生活秩序已經恢復正常,想買什麼都有。但是戰時的物資非常匱乏,天不亮就出門排隊買饢也不一定能買到。那種不安全感在他們身上根深蒂固,所以養成了大量囤菜的習慣,以備不時之需。
他有四個女兒,還有好幾處房產,原本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因為戰爭,三個女兒離開敘利亞去國外工作和生活。家裡也少有客人,因為親朋好友基本都出國了,或者已經死於戰爭。只剩下沙發主、他的妻子跟一個女兒守在家裡,生活突然之間從熱鬧變得特別冷清。


敘利亞,霍姆斯
在內戰中,敘利亞人學會了一種隨時關閉感官的能力。隔壁街道進行巷戰的時候,他們可以特別坦然地在安全的街道上繼續喝茶、喝咖啡、跟朋友玩遊戲,就好像巷戰不存在。
敘利亞人也不喜歡跟人傾訴戰亂的痛苦,更喜歡聊如何交朋友、日常的吃喝玩樂。他們不想被看作受害者,覺得自己和其他國家的普通人一樣,有夢想、有對未來生活的渴望。
我一開始會想,這難道不是一種對現實的冷漠嗎?後來,我逐漸理解那不是“冷漠”。當人長期處在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況中,只能假裝房間裡的大象不存在,因為日常生活還要繼續。
在敘利亞的霍姆斯,新聞對我來說第一次變成現實。我看到大面積的樓房跟街道完全被炸燬,堅不可摧的樓房突然倒塌,鐵皮像紙一樣被揉作一團。
我以為置身事內的時候自己會很悲痛,可是真正站在廢墟前的時候,整個人卻好像被掏空,沒有任何情緒。離開敘利亞大概一年後,我才慢慢地可以開口和親人朋友講述,我在敘利亞的經歷。


伊朗首都德黑蘭,地鐵設有女性乘客專屬車廂,男性乘客禁止入內

伊拉克,巴格達街頭帶孩子的女性
出發中東前,我做了四年職業風光攝影師,日常就是去偏遠地區徒步、扎帳篷和拍攝。那時,中國少有女性做這一行。我遇到的多數男攝影師認為,做風光攝影需要很強的體力和很好的技術,天然地不適合女生,看見我體型偏瘦小,就經常想要指導我。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性別偏見的存在,這也讓我很好奇,在性別特別不平等的地方,那裡的女人過著怎樣的生活?她們的人生多大程度上受到性別的限制?
到了中東,我自己作為女性遊客,就遇到了一些荒謬和危險的時刻。
在伊拉克的巴格達,我有幾天需要找家賓館落腳,一個男生朋友給我推薦了一家賓館。我去了之後,才發現賓館不讓我住,讓我去住五星級酒店。因為我是女生,入住這種招待所檔次的地方,他們不能保障我的安全。
當時,我很震驚,我的男生朋友知道以後也很震驚,他作為男性,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事。後來,在我的軟磨硬泡之下,賓館才勉強同意我住,但還是強調不能確保我安全。
還有一次,我一個人打出租車去機場,遇到了性騷擾。司機不停地問我“How much?”我也很疑惑,然後司機給我看一個影片,一個女人一邊跳舞一邊脫衣服。我才反應過來,他把我當成性工作者了。
一開始,我很慌張,但是慢慢冷靜下來。我嘴上一面冷淡地回應穩住他,一面不斷地看地圖。在確認他開上去機場的高速以後,我就換成比較兇的語氣說“你閉嘴”。到了機場,我把情況告訴了檢查站計程車兵,士兵也很生氣地訓斥了他一頓,讓他滾蛋,最後我甚至沒有付車費。
女性身份帶來一些麻煩的同時,也讓我微距地觀察到中東女性在罩袍之下、在家裡的生活狀態。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是他人生而被剝奪的。

以色列,首都耶路撒冷街頭的女兵
在一些中東國家,女性的自由度相對比較高。在以色列,女性不用穿罩袍、戴頭巾,還有很多女兵扛著槍很颯地在街上走,因為他們是全民服兵役的國家。像敘利亞、黎巴嫩這些國家,女性可以去酒吧,也可以披頭散髮、穿得很西化。

沙特曾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禁止女性開車的國家。
2018年6月,沙特解除了這項禁令。
但是在伊拉克,女性的頭髮不能夠被親人之外的人看到,女孩子在沒有男性親人的陪同下,甚至不能單獨出門。
那邊也很流行TikTok,當地人會跟我說,你們中國的app做得這麼好,我們都愛看。但基本只有男人會發短影片,女人不發。像在伊拉克、沙烏地阿拉伯這樣的國家,女孩發了短影片之後可能會有危險。他們認為女孩子拋頭露面就說明她不自愛,被侵犯就是她個人的問題。
有一戶沙發主家裡有兩個小女兒,我們想要一起合影。結果,她們的媽媽看到她們沒有用頭巾包好頭髮、也沒有穿罩袍,就罵她們行為很風騷、不要臉,“你們拍這樣的照片,被別人看到的話,你的人生會完蛋的!”
拍照片再正常不過了,但是對她們來說卻不得不服從、無法抗爭。那一刻我非常痛苦,因為除了看著女孩們被罵,我還能做什麼呢?最後我把照片全都刪除了。但是後來,我也理解了那位媽媽,在那樣的環境裡,她也無法反抗,只能成為那個社會的一員。

沙烏地阿拉伯,吉達街頭帶孩子的女性
中東家庭的性別分工非常明確,在廚房裡面忙活的永遠是媽媽和女兒,爸爸和兒子永遠在客廳等著吃飯。每次我告訴當地人我不會做飯,他們都會很驚訝地說,竟然有女人是可以不用做飯的。
中東女孩從很小的時候,就要跟媽媽和姐姐學習做家務,照顧整個家庭。另一方面,女兒們被認為長大之後就是要結婚,為別的家庭服務,所以也不重視女兒的人生規劃。
在伊拉克的時候,我有一個當地的熟人請我到他家吃飯。這個男孩叫穆罕默德,英文比較差,但是他講話很自信。他還有一個學習英國文學的妹妹叫朵阿,她的英文很好,但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種情況在中東特別普遍,男孩獲得的表達機會很多,所以普遍自信。但是女孩從小被教導做賢妻良母,也不被鼓勵去表達自我,就會不敢跟別人交流,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姚璐與一名黎巴嫩沙發主的合影

巴勒斯坦,姚璐教沙發主的妹妹念英語
比起走馬觀花的旅行,我更想仔細觀察普通人是如何在戰火中進行日常生活的,就選擇當一名“沙發客”。(一種免費的住宿方式,在專門的網站上申請,當地人同意後,就可以入住他的家)
這種旅行方式的本質是文化交流和故事分享。像伊拉克、敘利亞這些連年戰亂的地方,已經五、六年甚至七、八年都沒有什麼遊客到訪了,還願意接待沙發客的人家基本都非常渴望跟外部交流。

敘利亞,拉塔基亞,觀看足球俱樂部比賽

除了提供住宿,我的沙發主幾乎全程陪同我出門,還帶我去串親戚、參加婚禮、看比賽,我就有機會非常深入地跟他們生活在一起。
接待我的沙發主裡,超過一半人是高階知識分子,英語和畢業學校都比較好,在當地屬於中產偏上的水平。也有一些沙發主比較窮困,住在遠離市中心的城鄉結合部,房子有些家徒四壁。但在封閉的生活中,他們也想透過跟外來者交流獲得一些新鮮感。
中東人很好奇中國是怎樣的,而且他們對中國的“偏見”大部分都很正面,比如中國製造、中國人很勤勞。我跟一名伊拉克沙發主說中國人平常加班挺多的,給他解釋996是什麼。他很驚訝,因為他們一般早上八、九點去上班,下午一點半是下班高峰期。他不敢相信世界的另外一邊,竟然有人這麼的勤勞。

伊朗德黑蘭的夜晚,在宗教警察看不見的角落,年輕男女悄悄約會

伊朗伊斯法罕,政府禁止人民在公共場所演奏音樂,但一到休息日夜晚,就有男青年帶著吉他到三十三孔橋下彈唱
作為女性,我和當地女孩們也會有一些特別私密的交流。她們的毛髮一般是比較粗硬的捲髮,所以很多女孩會很羨慕中國人細軟的直髮,她們還會上手摸我的頭髮。
在對男女關係非常忌諱的地區,比如在伊朗街頭,男人和女人甚至不被允許一起走。在敘利亞,所謂的“自由戀愛”就是一男一女在天黑之後,在小巷裡坐得比較開地閒聊。但是,在伊朗,超過一半的女性沙發主會跟我說,她們有男朋友,而她們的父母可能都不知道這個小秘密。
在新聞上,經常能看到伊朗女性激烈的抗爭,比如說燒罩袍、燒頭巾。但是我在伊朗的時候發現,女性的對抗不是振臂一呼式的,而是一直持續的微小日常。
比如說今天出門的時候,頭巾戴在額頭上,出門一看沒有人管,就往後戴到頭頂上,露出更多頭髮。女孩子在公共場合不能夠演奏音樂,但是我的女性沙發主就會去鋼琴展覽會,以試用琴的名義,在公共場合給大家演奏。她們的日常生活一直在思考,這些小小的不滿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就成了上新聞的大事。

伊拉克卡爾巴拉,一家婚紗禮服店門口

伊拉克的一場婚禮

敘利亞,賓客在訂婚宴上跳了一整晚的舞
伊拉克的婚禮分為男人場跟女人場,我參加過一場女人場的婚禮,現場十分魔幻。剛進到會場的時候,所有人都穿著黑袍。當儀式全部結束,新郎離開婚宴廳後,門一關上,所有女人就把黑袍撩起來,黑袍之下是我們能想象到的最西化、最性感的衣服。女人們會在婚禮上跳一晚上的舞。可是等到要離開的時候,又會披上黑袍,立馬變回不苟言笑的模樣。
在黑袍之下,她們有著強烈的想要證明自己是很漂亮的、與眾不同的願望,但那個願望在她們的社會是不太被允許的。所以,當地女性每次遇到類似的場合,都會認真準備,一大早就去沙龍里面化妝、做精美的頭髮,晚上盡情地跟姐妹們跳舞。
除了個人的反抗以外,家庭也很重要。哪怕在一些很保守國家,也會有一些父母是非常開明的,願意支援女兒去做想做的事情,不在乎揹負上一些負面言論,甚至是壓迫。
我遇到過的幾個特別有主見的女孩,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她們的爸爸非常開明。在那樣一個父權制社會,只要爸爸願意去放一部分的權力給女兒,女兒往往就會更自信、更有想法。

姚璐與敘利亞阿勒頗沙發主的合影
敘利亞阿勒頗的那位沙發主,他從小培養四個女兒關注社會問題、瞭解自己想要成為怎樣的人,長大之後教導她們一定要去工作,自力更生。
敘利亞內戰爆發之後,他發現別人家的女兒只能在家裡等待,祈禱自己家不要被轟炸;情況好一點的能夠和老公出國,但仍舊需要依附他人。所以,他特別為自己的女兒驕傲,因為她們都有獨自生存的能力。
在黎巴嫩的時候,我結識了他的一個女兒。在異國他鄉,她經常回憶起爸爸的話,“我早晚都會去世的,你的姐妹和媽媽也有自己的生活,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所以要認真考量你的人生,做出負責任的選擇,我尊重並支援你的所有決定。”

伊拉克幼發拉底河邊,姚璐與一名女性沙發主合影
在親眼目睹中東女孩的生活之前,我覺得做痛苦的清醒者一定比做快樂的無知者要好。但是大部分中東女孩的命運在一出生就被決定,長大後要在父母的許配下嫁給陌生人,然後生孩子、照顧家庭……這動搖了我曾經固有的想法。
一些女孩會小心翼翼地問我的生活,起初,我會想一筆帶過,含糊地描述外界的生活,怕真相對她們來說是二次傷害。
但是,我發現也有女孩,藉著我這樣一道小縫隙,去向往更好的生活。我在伊拉克的一個女孩沙發主,她很有抱負,但也因此過得非常痛苦,因為她身邊很少有志同道合的人。
我住進她家後,她每天都會跟我聊她的夢想。我如實告訴她我的生活,我依靠拍照和撰稿維持收入,可以去到世界各地旅行。她聽了以後,也更有信心了。我離開後的3-4年裡,她一直在穩步晉升,現在已經出國去迪拜的公司總部工作和生活,如願以償地過上更自由的生活。
其實她們平時也都可以上網看到歐美人、中國人的生活,但是一個大活人出現在她們面前,親口告訴她們一種新的可能性,震撼會更強烈。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理清,我的存在是一扇窗戶,開啟視野的同時,可能會帶來更多痛苦,也可能會讓她們發現,心裡的痛苦和反抗不是沒來由的。至於更大的世界會讓人痛苦還是重燃希望,就要看個人的選擇了。
(本文圖片由姚璐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