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性侵的女兒與沉默的門羅:文學可以為罪惡辯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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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7日,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門羅的女兒斯金納披露了家族中“最黑暗的秘密”:她幼時曾被繼父弗萊明性侵,而作為母親的門羅在知情後選擇保持沉默,和弗萊明在一起直至離世。此事震動海內外輿論,有讀者從門羅的作品裡發現,她曾在小說中寫過類似的故事。
門羅的寫作善於書寫女性面對抉擇的複雜心理。前,她對這種幽微心態的刻畫頗得外界讚賞,人們認可她捕捉了女性的掙扎,為困境提供了溫柔的理解。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中曾提及,“她對沉默、被動、不選擇、旁觀者、放棄者和失敗者感興趣。”
此刻,虛擬被現實刺破,重新回看,人們開始感到不適。人們發現在門羅講述的故事中,孩子的聲音總被母親的困頓所覆蓋。這也是女兒斯金納所痛苦的——在現實生活中,作為作家的母親門羅掌握更多敘事權。在母親的公開講述中,犯罪的繼父被描述為正面、優秀的男士,她的痛苦則被抹除、修改,被描述為和繼父“有著親密友好關係”的孩子之一。
門羅女兒的發聲,是對文學之外現實真相的補全,更是一種對敘事權的顛覆。近年來,越來越多事件的親歷者開始挑戰作家的敘事權。當被遮蔽的聲音出現,寫下故事的另一面,更多人開始反思:他人的痛苦可以作為創作的養料嗎?文學可以為罪惡辯護嗎?創作的道德邊界在哪裡?

公開的秘密

“要是我的女兒在作品中寫到我,我不知道該作何感想……成為你孩子作品中的人物,這一定是一件恐怖的事。”1994年,作家愛麗絲·門羅(Alice Munro)在《巴黎評論》編輯部的訪談中這樣說道。
時隔三十年,她的擔心成為了現實。
2024年7月7日,門羅最小的女兒安德里亞·羅賓·斯金納(Andrea Robin Skinner) 在加拿大《多倫多星報》(Toronto Star)公開發文,披露了家族中最黑暗的秘密,標題是:《繼父在小時候性侵了我,我的媽媽愛麗絲·門羅選擇留在他身邊》。

圖 | 門羅與她的女兒們。右一為斯金納,右二為門羅

門羅是加拿大極負盛名的女性小說家、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她在今年5月以92歲高齡離世,引發海內外文學界的一致悼念門羅的作品聚焦普通人的生活,尤其善於精密地書寫女性內心的受困感與逃離的慾望,代表作包括1994年出版的《公開的秘密》、2004年出版的《逃離》等。
門羅不僅被許多人視為文學偶像,還揹負著極高的道德預期。加拿大作家希拉·赫蒂(Sheila Heti)就曾於門羅逝世後在《紐約時報》發文,稱門羅是“文學純潔性的象徵”:“我不想像艾麗絲·門羅那樣寫作,但我想像她那樣生活。”
此次訊息曝光後,網際網路上人們開始用“文學偶像塌房”“作家人格破產”來表達內心的震驚。
而門羅最小的女兒、今年58歲的斯金納的人生,在資料中則顯得簡短許多:斯金納是安大略省的一名冥想和正念老師,“擅長治療童年創傷”。
被繼父傑拉爾德·弗萊明(Gerald Fremlin)性侵時,斯金納只有9歲。弗萊明趁門羅不在家時,爬上斯金納睡覺的床,並與她發生性關係。性侵害在斯金納的青春期一直持續。弗萊明在與她單獨相處時,多次求愛,在車上對她暴露自己的生殖器。
斯金納回憶稱,9歲第一次被性侵時,她就將此事轉告生父但生父強調不要告訴母親門羅。直至1992年,斯金納25歲時,她才決定給母親寫信告知此事。
那段時間,母親門羅向她分享了一篇小說:一個女孩在被繼父性侵後自殺了。“她為什麼不告訴她的母親?”門羅在分享中說道。斯金納燃起了希望。
令她驚詫的是,知情後的母親最終沒有和受害的自己站在一起。收到信後,門羅短暫離開弗萊明幾個月,又在弗萊明的寫信辯解、自殺威脅與求情下繼續與他保持親密關係。

圖 | 斯金納寫給門羅的信(上)與弗萊明的辯解信(下)

1994年,在斯金納給母親去信兩年後,門羅出版了她的第六本作品《公開的秘密》
斯金納沒想到,自己的受害也真的成了家族中“公開的秘密”。斯金納的生父與繼母、生母與繼父,兩個家庭在知情後都對保持沉默。期間,有關此事的傳言曾一度在各個圈子湧現。“所有人都知道,”有知情者回憶此事,提及在一次晚宴上她被一位記者提問,“這是真的嗎?”她的回答是:“是的,是真的。”
門羅從未公開提及過此事。家人們也彷彿什麼也沒發生般繼續生活。“歲月流逝,的父親繼續和我母親一起吃午餐,從未提起過我。在他去世前,我問過他關於這些午餐的事情。他告訴我,我從未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斯金納回憶道。
2004年,38歲的斯金納在《紐約時報》上讀到一篇對門羅的採訪,發現真相不僅在沉默中被掩蓋,甚至被曲解:她(門羅)用充滿愛意的語言描述了傑拉德·弗萊明。她說她很幸運能有他在她的生命中,並宣稱他和包括我在內的三個女兒都有‘親密的關係’。
這篇訪談將斯金納擊潰了。此後整整三個星期,她都“病得動彈不得,幾乎沒有下過床”。十幾年來,她一直覺得自己對母親來說“無足輕重”,但現在她意識到,母親正在敘事中“抹去(erasing)”自己的存在。
斯金納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沉默。讀到這篇採訪的四個月後,她將弗萊明的辯解信交給警方。後來,80歲的弗萊明承認罪行,因猥褻罪判處緩刑2年。
但即便繼父被定罪,沉默仍沒有被打破。“家人又開始與那個戀童癖者社交,”斯金納的姐姐回憶說,“我母親則繼續她的巡迴籤售。
直至2013年弗萊明去世,門羅依舊維持著這段婚姻。同一年,82歲的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整個加拿大都為她慶祝。
考慮到保護母親的名聲,斯金納多年來一直讓自己迴避此事,並說服自己這不重要。但事實上,性侵害後續的創傷和身邊人的沉默共謀,持續傷害著她的身心。她在被侵犯的第二天患上了持續終生的偏頭痛,又在十幾歲患上暴食症、失眠症。大學時她不得不因此中斷學業,退出多倫多大學的國際發展專案,失去出國發展事業的夢想。
門羅逝世50余天後,斯金納和幾位兄弟姐妹共同決定公開此事。“在我母親(一位文學偶像)的陰影下,我和我的家人幾十年來一直隱藏著一個秘密。現在是時候講述我的故事了。”斯金納如此寫道。
“我仍然覺得她是一個偉大的作家,她值得諾貝爾獎,”斯金納的另一個女兒希拉說,“她一生致力於此,展現出驚人的才華和想象力。這真的是她在生活中想要做的全部,把這些故事記錄下來,公之於眾。”——但他們一致認為,眼下的這個故事也必須公之於眾。
年近六十的斯金納,不願再做門羅的敘事中被抹去的孩子。她想擁有自己的敘事權,發出自己的聲音。“我希望我的故事,能成為人們講述的關於我母親故事的一部分。
斯金納寫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採訪、傳記或事件與發生在我身上的現實相背離。

當現實刺破虛擬

直到今天,我才終於明白門羅小說帶給我那種揮之不去的恐怖感。”事件曝光4天后,作家蔣方舟發表長文評論道。
門羅女兒的敘事像一把利劍。虛擬被現實所刺破,留下刺眼的孔洞。兩週內,海內外都掀起重讀門羅小說的風潮,人們不由得開始懷疑曾經的判斷。
翻開那本《公開的秘密》,人們在其中發現端倪:最後一篇小說中,孤女莉莎長期遭遇一位中年男人拉德納的性侵犯。而故事中,男人的妻子貝亞——一位成熟、富有、被小女孩寄託了母親色彩的成年女性——在知情後選擇了迴避。
“貝亞終究還是原諒了拉德納,或者,只是不去記起。”門羅如此寫道。

圖 | 愛麗絲·門羅照片

2013年,在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中,主持人曾用“溫柔”一詞評價門羅的作品。“無論是抗爭,還是妥協。是選擇忽視內心的慾望,還是跟隨自己心底的聲音——對這一切,門羅選擇一視同仁。她寫出了她們片刻的軟弱,也寫出了她們心中的困頓與掙扎……這就是門羅獨有的溫柔。”出版社在《公開的秘密》這一小說的推介語中如此寫道,延用了“溫柔”這一描述。
彼時充滿讚賞語調的描述,此刻卻讓人不寒而慄。門羅在小說中對晦暗人性的描摹與道德邊界的拓寬,那些被文藝界評價為“溫柔”“慈悲”的表述,像被翻過來的卡牌呈現出緊密相伴的背面——她在“寬容”軟弱的同時,是否也提前“赦免”了自己?
門羅更早期的小說中也有類似的選擇。“難道是因為早早在文學裡寫過千百遍,所以在現實中她很快就走完了痛苦——逃離——逃離失敗——妥協原諒——帶著痛苦生活,這一整套流程?”蔣方舟對此表示懷疑。
蔣方舟在重讀時發現,門羅的小說中有個被隱藏很深的主題,“被犧牲掉的孩子”:一個母親在火車上發生豔遇,差點把孩子弄丟;一個女性作為第三者和戀人偷情,期間戀人的孩子發生了車禍;一位熱愛拉提琴的女性樂手,一開始拉琴孩子就大哭大鬧,於是就給孩子和自己都餵了安眠藥。
門羅小說中的孩子總是無聲的、面目模糊的、被犧牲的,好像任何事情都比他們更重要,無論是情慾還是事業,“大人幽深內心的一根火柴,把孩子的整個世界都燒沒了。”
這實際上也是門羅真實生活的寫照。在《公開的秘密》出版前不久,門羅曾在《巴黎評論》的訪談中講述自己的經歷,傳遞出和故事中的女提琴手相同的意味:“大女兒兩歲左右時,常常在我用打字機寫作時,來到我身旁,而我卻一手把她扒開,一手繼續打字。”
獲得敘事權,成為作家,逃離困境,正是門羅前半生的人生母題。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快樂影子之舞》花了近二十年的時間才寫完,在她37歲時出版。她早在十幾歲時就確立下成為職業作家的理想,但整個前半生都在被動、受困的底色中生活,沒有自由寫作的條件。門羅出身貧窮,因為只有兩年的獎學金,讀到大二便輟學。為了逃離貧窮,她快速與中產階級的第一任丈夫結婚,一度只能在廚房和洗衣間中寫作。
彼時,照料孩子與寫作呈現出緊張的對立關係。女兒們出生後、上學前,門羅照顧著三個孩子,在書店工作,同時承擔著家務。白天,她只能在孩子午睡時寫作,從下午一點寫到三點,晚上也只能在孩子們熟睡後寫作。“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寫到凌晨一點,然後早上六點就起床。我還記得當時的想法:‘你知道麼,也許我就快死了,真可怕,我的心臟病就快發作了。’”
一如她自己描繪的畫面般,早期的門羅幾乎是一手抵擋著生活,一手寫作,困於焦慮中,“那段時間,一想到要停止寫作,我就很恐慌,就好像一旦停筆,就會永遠停筆。”
2004年,門羅的代表作《逃離》出版。20年後人們驚訝地發現,這本著作腰封上所寫的字眼成為了門羅彼時選擇的註腳:“為了獲得獨立和完整的自我,我們逃離沉悶的家庭、僵化的感情,逃離熟悉的人群、令人室息的生活。為此,我們付出代價,遭受混亂,造成傷害。”
受害的女兒,似乎喚起了門羅的“逃離”母題。斯金納在文中轉述了門羅對於自己選擇的回應:“她說她‘知道得太晚了’,她太愛他了,如果我們指望她否認自己的需求,為孩子犧牲,彌補男人的失敗,那麼我們應該責怪我們厭女的文化。她堅決認為無論發生了什麼,都是我和繼父之間的事情,與她無關。”斯金納寫道。
此刻,不止文學與藝術,理論與觀念似乎也成為遮蔽現實的迷霧。
門羅用了大半生逃離貧困、家務與生育的重擔,成為作家,擁有自己的敘事權。我們由此看到她筆下的故事,尤其是那些渴望逃離的女性故事。遺憾的是,在一些聲音被聽見的同時,另一些聲音卻被遮蔽。
生活中具體的人,成為腰封上掠過的“代價”“混亂”與“傷害”,存在於虛擬,卻消聲於現實中

擁有敘事權後

門羅曾接受的一段採訪,在事件曝光後被翻出來廣泛傳播:“我是個好奇的人。我會讓情況發展到某種地步,超出我應該阻止它的那個點,只是為了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人與人之間發生的一切都讓我著迷。”接受採訪的時間是1978年,在小女兒坦白秘密的近二十年前。
人們認為自己從中看見了作家門羅的一種冷漠。被拋在寫作之後的不止是家務與生育,而幾乎是一切:對可能性的好奇、文學複雜性的追求,可以凌駕於現實的代價之上。
我們可以眼看著事情變糟而不干預,只要能以此為素材進行創作嗎?他人的痛苦,可以作為創作的養料嗎?創作的道德邊界在哪?
文學界對這一議題最早而熱烈的探討,起源於納博科夫的小說《洛麗塔》。巧合的是,斯金納的繼父、罪犯弗萊明也引用了這部小說,將責任全部歸咎於彼時9歲的小女兒。“雖然這一幕是墮落的,但這確實是洛麗塔和亨伯特,”弗萊明在給門羅的辯解信中說,“我的看法是安德莉亞(小女兒斯金納)入侵了我的臥室尋求性冒險。
《洛麗塔》以死囚犯亨伯特的自白的形式,敘述了中年男子亨伯特帶著自己12歲的繼女洛麗塔全國旅行、發生關係的“戀愛故事”。小說在1955年一經出版便引發海內外爭議:人們認為這個故事的本質是一個戀童癖誘拐、性侵了少女,“太不道德了。”納博科夫不得不數次解釋自己為何這麼寫作:“我希望更多的洛麗塔看見這本書,而不是亨伯特。”他曾在採訪中提示,故事的主人公亨伯特是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亨伯特)是一個自負、殘忍的惡棍,卻努力顯得‘動人’。”
與納博科夫預期相悖的是,看見《洛麗塔》的人中的確有很多的“亨伯特”。這本小說不僅成為弗萊明為自己脫罪的藉口,也創造了許多影視劇中“蘿莉”形象的來源。而納博科夫至死都沒有承認,小說實際上取材一個真實案件:11歲少女薩利霍納在1948年被中年男性以“全國旅行”的名義誘拐兩年,併發生性侵,而後死於車禍。

圖 | 《洛麗塔原型》中的薩利·霍納

美國記者薩拉· 魏恩曼(Sarah Weinman)對此不滿。“她(薩利·霍納)其實是三重意義的受害者:弗蘭克 · 拉薩爾(罪犯)撕裂了她普通的生活,一場車禍又匆匆結束了她的生命,然後她的所有經歷都被開採一空,搭建成《洛麗塔》的骨架。”薩拉用4年事件查閱檔案、日記、採訪,拼湊出故事的另一面,出版了與文學作品《洛麗塔》相對映的非虛構作品《洛麗塔原型》。
這是一種敘事權的顛覆,也是非虛構敘事倫理對文學創作倫理的挑戰。這種對虛擬的刺破,與門羅之女斯金納的披露不謀而合——她們要人們看見,具體的人的痛苦是如何被作為文學創作的來源。這並不是對文學的否定和顛覆,而是對敘事視角和權力的補全。“女孩們的可怕遭遇,不該在天花亂墜的文學作品中被稀釋。”薩拉說。房思琪被侵害的故事,不能只由侵害者來講述。
文學與現實,透過敘事形成微妙的張力,時而背離真實。無法忽視的關鍵點在於敘事的聲音與視角。誰在敘事,誰就在構建現實。《洛麗塔》中的女孩和《洛麗塔原型》中的受害者,均早早結束了生命,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
想象,此刻將敘事權給予受害者。如果《洛麗塔》是由被侵害的女孩來書寫,會是什麼樣?
2020年1月,一本非虛構書籍為我們提供了這個視角。在《同意》一書中,法國作者瓦內莎·斯普林格拉(Vanessa Springora)以回憶錄的形式,講述了自己14歲時被年長她三十多歲的法國男作家加布裡埃爾·馬茨涅夫(瓦內莎簡稱他為G)引誘、控制,並發展出一段畸形關係的經歷。
和斯金納的經歷相似,G的行為在當時的法國也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更極端的是,這次有敘事權的正是實施傷害與犯罪行為的作家G本身。G在誘拐少女後,進一步在小說中直接描寫對少女的喜愛,在文壇聲名愈盛。
G甚至登上法國最受歡迎的電視節目大談捕食少女的經歷,臺上臺下笑聲掌聲不斷。在場嘉賓中只有一個女人,加拿大女作家丹尼絲·蓬巴蒂耶無法再忍受這一切,發出痛斥:“G就是個可鄙的人!他書裡的這些女孩將來要怎麼走出這段經歷?有人考慮過她們的感受嗎?”
瓦內莎受害的經歷被G作為文學素材反覆書寫,G隨心所欲地把她塑造成一個善妒、情緒不穩定的女孩。她在櫥窗中看見G以自己為原型的書籍不斷上市,感到自己彷彿被“囚禁”在G的文字中,只因為並非寫作者的她沒有敘事權。她一度精神崩潰。
“十四歲的女孩,不應該有一個五十歲的男人等在校門口接她放學,也不該和他一起住在旅館裡,不該上他的床,在本該是下午茶的時間裡嘴裡品嚐的卻是他的陰莖。”直至48歲的瓦內莎成為一家出版社的總監,她才第一次拿起筆寫下自己的故事。

圖 | 書籍改編電影《同意》的劇照

《同意》像一枚燃燒彈,向法國文化界擲去 。出版後,檢察官對馬茨涅夫展開調查。他與三家出版社的合作被終止。2021年,法國透過立法,將性同意年齡設在15歲。
《星期日泰晤士報》評論說,“(本書)實際上探討的是權力問題:我們把權力交給誰,以及應該在哪些方面加以限制。”
時至今日,身為出版人的瓦內莎依舊難以理解:“成年人和不滿十五歲的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是不合法的。那為何當它發生在精英階層的某個代表(攝影師、作家、導演、畫家等等)身上時卻可以被寬容呢?……我只能認為,藝術家屬於一個特殊的階層,是擁有至高美德的存在,被我們賦予無上的權利。而他們只需要創造出別出心裁、具有顛覆性的作品作為回報。”
文學可以凌駕於一切道德評判之上嗎?如果女兒受害的經歷,真的曾成為門羅創作的素材,我們該如何理解在這樣的前提下創作的文學?重讀門羅,我們又如何理解虛擬與現實間的對照關係?
南京大學英文系教授但漢松在播客中表達了一種善意的理解。他認為門羅始終抱著對自己失職和缺位的愧疚,才會在文學作品中不斷想起、寫起與此相關的情緒,是在文學中為自己“清算責任”。但另一種更殘酷的猜想則佔據輿論主流:門羅也許如1978年的訪談一般,刻意選擇了迴避,並觀察其中每一個人物的內心變化,以此作為創作的養料。
門羅曾在訪談中坦言,自己的故事創作“在現實中總能找到一些起點”,大多來自“真實的生活”。1994年的《巴黎評論》更對其直接進行概括,“門羅的小說是模仿回憶的過程而呈現出的記憶結果……記憶,這個詞是理解門羅全部作品的關鍵。”
把記憶交給文學,意味著記憶從此不屬於自己。這也許會構成一種致命的誘惑:平靜、幸福的生活中難以洞見道德的灰度與人性的複雜。為了書寫複雜,書寫者可能用行動去創造複雜,將生活文學化,再供給給文學。
諾貝爾頒獎詞中曾對門羅的作品作出定義,彼時的誇讚現在看來卻透著寒意。“門羅的短篇小說很少依靠外部戲劇。它們是一個情緒化的室內遊戲,一個沉默和謊言的世界,等待和渴望。最重要的事件發生在她的角色內部……她對沉默、被動、不選擇、旁觀者、放棄者和失敗者感興趣……在門羅自己的心理狀態中,可能發生的事情往往和實際發生的事情一樣重要。”
話語一旦出口,結果就由此固定。而沉默卻帶來可能。什麼也沒有做,便可以想象任何一種做法所帶來的結果。行動的空白,卻能為想象預留空間,為創作提供養料。
是為了創作,故意留出空白;還是因為空白,不得不在創作中自我開解?無論出於何種動機,我們最終都看到了這樣的結果:門羅在想象中千迴百轉,卻在行動上永恆地停滯。
最終,被犧牲的人的故事由他人講述,可能違背自己對事物的理解,但讀者們無法知曉此事。ta們被囚禁在文字中,成為納博科夫的洛麗塔、G筆下的瓦內莎,門羅口中那個“與弗萊明有著親密關係的孩子”。
相比擁有敘事權,更重要的問題也許是:擁有敘事權後,我們如何敘事。文學與藝術可以高於一切嗎?
在《同意》一書的最後,終於拿起筆、同樣成為創作者的瓦內莎,給出了自己的態度:她不會成為那個用文字作惡的人。

圖 | 《同意》的作者瓦內莎

她以最直白簡單、沒有任何修辭的一句話,向我們呈現另一種書寫的可能:“作為出版人,我們有義務讓讀者明白,成年人和未達到性同意年齡的未成年人發生性關係應當受到譴責,也會遭到法律的懲罰。”
瓦內莎寫道,“看吧,並沒有那麼困難,即便是我,也可以寫下這些文字。”
– END-

撰文|羅方丹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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