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三弟,是他為這個家做過最有貢獻的事|戲局

坍塌掉的工程井像一座突然聳立起來的孤墳,彷彿能聽到地下扭曲的慘叫。
1998年的秋天,天剛剛轉涼,從沙城來的馬金明拉著三弟馬金放,從青陽火車站的矮小門頭裡走出來。門頭一個頹敗的紅五星,還缺了兩個角。馬金放抻著頭,緊盯著看紅五星。過一會兒,伸手拍他哥的肩膀,他哥沒理他,他又拍一下,沒輕沒重。
“幹嘛?”馬金明轉過頭看一眼。
“缺角。”
“缺就缺吧。”
“缺角。”
“你管它幹嘛。”
“就是缺角嘛。”
“好,缺角。”
“我想吃。”
“磚頭塊子不能吃。”
其實馬金放已經轉移了目標,盯著站口啃麵包的男人。
“我想吃他那個。”
“好,一會兒給你買。”
“哥別騙我。”
“不騙。這就去買。”馬金明儘量表現得耐心,他得哄著他。
馬金放不是個小孩了,已經二十二歲。但他是弱智,從小就是,撒尿和泥,直到十幾歲才戒掉。
三弟是全家人的一塊心病。去過好多精神病院,都不肯收治。肯收治的,自然費用上是虎狼大張口了。三弟還總顛來跑去,和人打架,不是被人打傷,就是打傷別人。手上沒招呼,下手沒譜兒。如今他身體完成發育,看到好看的妮兒比一般人更沒命。新娶進家門的大嫂過門沒兩天,就讓三弟摸了屁股。誰也沒招兒。
出站的人不多,多數扛著鋪蓋卷,都是來青陽打工的,這地方煤礦多。廣場上有個有姿色的女人,馬金明緊了一下拉著三弟的那隻手,生怕他惹麻煩。
過完中秋,馬金明決定帶馬金放離開沙城時,家裡人都覺得帶出去也好。可以見見世面,在建築工地學點兒手藝,賣賣力氣。無論如何如何也比呆在家強,越呆越傻,何況又添了貪女人的毛病。
站前街,一排羊肉燴麵館,招牌大都黑漆漆的。燴麵館中間夾有間東北餃子館,門簾亮堂,看起來才開不久。
“三兒,想吃餃子嗎?”
“不想。我就吃媽包的,不吃別的,別人下毒。”
“怪想法。”
“真下毒,你吃,你死。”
“拉倒吧。”
“那想吃點兒啥?”
“就那個。”馬金放指了指一間燴麵館,門口掛一隻紅色氣球。
“吃,就吃那個。”
馬金放走到門口,把氣球摘了。店裡一個孩子大叫,“我的氣球!”
馬金明忙向店主悄悄作了解釋,店主還算通情達理:“拿著玩吧。”那孩子卻不依不饒。馬金明塞了孩子五塊錢,叫他再去買一個。孩子滿意了。
點了一大一小兩碗燴麵,大的是馬金放的。拿著氣球吃麵的三弟變成了店裡的一道風景,買了新氣球的孩子跑進來和他比氣球。
三弟馬上說:“我要他那個。”
馬金明頭又大了一圈,只好指了指外邊賣氣球的車子,“那一會兒都是你的。”
“不騙我?”
“不騙。”
“還是我哥對我好,他們都不頂。”馬金放嬉笑著,口水流了出來。
“好了,多吃點兒。”馬金明拿餐巾紙擦了擦三弟的嘴角。
馬金放往他哥碗裡放了一小片羊肉:“哥,你吃。”
過不了多久,馬金明恐怕就得把氣球車上的全部氣球買下來,他既怕賣氣球的突然離開,又期待他趁三弟不注意趕緊離開。
從燴麵館出來,馬金明本來已經準備好去買氣球,但三弟卻被門口的一條狗吸引。
“哥,我和它玩會兒。”
“玩吧。”
馬金放蹲下來,撫摸著狗頭,試圖把氣球掛到狗脖子上。掛了幾次都沒掛上,一鬆手,氣球飛了。馬金明心想,這回他肯定得把氣球全部買下來了,心裡馬上一緊。他沒挪步,能糊弄就糊弄,他緊盯著三弟的後背,看他的動向。三弟看起來並沒有多麼在乎飛掉的氣球,他被那隻狗的溫順感化,大力撫摸著,摸他的小眼睛,抱起來,讓狗舌頭舔在臉上。賣氣球的車子逐漸遠去,嗯,終於消失不見。馬金明的心落進了肚子,他不必再去花冤枉錢了。
弱智突然抬頭,“哥,我氣球呢?”
馬金明忙指向天空,“不是讓你放掉了?”
“好吧。”馬金放拍一下狗頭,“氣球給你,你也拉不住啊,笨蛋。”弱智在罵笨蛋。
馬金明懸起的心才又放下。
馬金明帶馬金放走上了鐵道。黃昏的鐵軌延展著兩條白光,在西天處交叉起來。
“哥,咱去哪裡啊?”
“去工地。”
“工地有糖葫蘆吃嗎?”
“有。”
“我要吃三串,給媽帶一串回去。媽那天蹲廁所,露著大屁股,說肚子疼。我說,吃了糖葫蘆就能好。她不信。”
弱智信口胡說著。馬金明只能忍著聽,忍著應答。三弟思維過於活躍,活躍得讓人以為他身體住了不止他一個,輪流操弄著他的嘴巴說話。小時候,三弟話多,愛動,著實可愛得讓人心疼。但到了二十二歲的年紀,話多,愛動,就變成了讓人頭疼的災難。
太陽落下去沒多久,馬金明告訴三弟,鐵路上有很多鬼。三弟怕鬼。只要天暗一些,告訴他有鬼,他馬上會安靜下來。
“就藏在那裡,有很多。”馬金明認真地把那些黑漆漆的樹指給他看。
弱智立刻螃蟹一樣,鉗住了馬金明的胳膊,“哥,我怕。”
“怕就少說話,免得讓鬼聽見。”
弱智果然把嘴閉上了,頭耷拉在馬金明肩膀上,像顆滾來滾去的西瓜。
“你能直起點兒嗎?”
“怕呀,哥。”
“怕就快點兒走。”
馬金放像截軟海帶似的掛住馬金明的身體。
大概沿鐵路走了一兩個鐘頭,馬金明說:“三兒,今晚上就睡這裡吧,明天再去工地,遠著呢。”
馬金放在馬金明肩膀上打著呼兒,他居然走著睡著了。
“三兒?”
馬金放的身體打了個顫,“到了嗎?”
馬金明只能順著說:“到了。”
他帶三弟進了鐵路橋涵洞。涵洞不是很深,裡面還殘留著陽光照射後的餘溫。地面也很乾燥,只是有些牛羊的糞便。早先,馬金明去工地幹活,曾在這裡過過夜。從洞口能看到附近的村子,還有黑漆漆的遠山輪廓。馬金明把鋪蓋卷裡的電瓶燈提出來,打亮,放到三弟手裡,“替哥照著。”
“能成。”
三弟乖乖看馬金明鋪鋪蓋,走了兩個鐘頭,他應該是困了,不停在打著哈欠。
“困了,三兒?”
“想媽了。”
馬金明馬上說:“明天媽也來。”
他沒接著鬧,老天保佑。
“鋪好了。”馬金明拍拍被子,“躺下吧,睡覺。”
“哦。”
三弟抱了電瓶燈躺在了牆根。
“燈放下。”
“不。”
“沒開燈睡的。”
“就不。”
於是,燈就那麼開著,一團灰黃照著他的下巴。馬金明無奈地搖搖頭,也躺下了。片刻之後,馬金放的呼聲便起來了。馬金明拉了拉電瓶燈的把手,被攥得死死的。馬金明嚴重懷疑,三弟身體裡住了另外一個人,他是睡了,輪到這一個醒著。
馬金明幫三弟蓋了蓋被子。電瓶燈頂著被子,頂出奇怪的形狀,被面上映著暗紅的光,透出兩隻手。
躺了一會兒,馬金明心裡感到些燥熱。看看錶,還沒過九點。睡不著,便爬起來,走出涵洞外,點了支菸抽。
外牆下方有個廢棄的工程井。他坐在了井沿上。井裡有些積水,泛著灰色的光。伸手摸摸井壁,冰涼。遠處是郊區的村莊,星空和燈光混在一起,看起來還有點兒迷人。涵洞上方偶爾會過火車,“轟隆隆”,帶出大地的顫慄。
又一列火車經過的時候,詭異的想法開始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折磨起馬金明,他越發感到燥熱難耐。那想法就是,甩掉三弟,一走了之。說實話,這次出來,就是想幹這事。這想法在近一年反覆升起,又反覆落下,如果不是看母親疼愛三弟的可憐樣子,他可能早就實施了這件事。這回,母親之所以同意他帶三弟出來,純粹是信了他能找到一個會治弱智病的大夫。母親本來也想跟來,但她有腰椎病,坐不了長途車。
馬金明心裡滑過一絲冰涼,他猶豫不決。到底是從小看著長大的親弟弟。
坐到將近十一點,他回到了涵洞,又在鋪上躺了一小會兒。燈還抱在三弟懷裡,鼓鼓的。馬金明晃了晃,鬆了。他把燈從他懷裡取了出來,關掉。三弟翻了個身,臉衝牆。馬金明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一下,掖了掖。
“三兒?”馬金明輕輕喊一聲。
沒回應。
“三兒?”他又喊一聲。
仍沒回應。
他把身下的鋪蓋卷卷了起來,塞回了蛇皮袋。電瓶燈也塞了回去。
三弟的呼吸像嬰兒一樣溫和,猛然,又粗重得像頭牛。
馬金明提起鋪蓋卷,走出了涵洞。他先把鋪蓋卷放在了工程井的井沿上。坐著,又抽了支菸,看到通紅的月亮從天邊升上來,又落下去。
青陽火車站的報時鐘聲隱約傳來。馬金明看了看腕上的機械手,照例又慢了兩分。他把錶針校準到正確時間。
月亮徹底落下去以後,東南方向的低空顯出耀眼的星河。
馬金明的菸頭落進了工程井裡,水面輕輕“嗞”出一點點水汽。
踏著一聲鳴笛聲響,馬金明回到涵洞。他蹲下來,又幫三弟掖了掖被子。火車即將從頭頂駛過,大地的顫慄很快傳導至頭頂。鳴笛拉響。馬金明站了起來,猛然向洞外跑去,但突然折返,三弟身上的被子一把被他扯到手中,用力蓋了下去。就聽沉悶的一響,一根硬物結結實實紮了上去。大地的顫抖帶出一股爆裂的液體。馬金明高高舉起手,又猛地紮了下去。撕裂的鳴笛從頭上滑過,他感覺手上有些黏黏的東西。
“三兒!”在火車聲未徹底消失之前,馬金明驚聲呼喊。
涵洞的頂上,輕輕墜落了幾粒水滴。
“三兒啊……”他鬆了手裡的硬物,頭腦裡一片空蕩蕩。
火車聲很快逝去。
“哥對不起你……你個禍害……”馬金明喃喃說著。
在他還未感到身體虛弱之前,他一把將鋪蓋卷連同三弟捲起來向涵洞外走去。這截軟海帶,似乎還有些呼吸,但也許只是幻覺。他斷絕了聯想,決絕地將鋪蓋卷連同那身體丟進了工程井裡。時間不允許他有過多的猶豫,他迅速穿越涵洞,把預先藏起來的一袋水泥拖了出來。袋子撕開,水泥粉散落進了井口。他一腳踏掉井沿,碎磚石瞬間覆蓋了下去。
馬金明熱得想將自己撕開。但很快,他就冷得發顫了。做完這一切,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場噩夢。他拉出電瓶燈,開啟,緊張地照向涵洞,什麼都不存在了。眼下,坍塌掉的工程井像一座突然聳立起來的孤墳,彷彿能聽到地下扭曲的慘叫。
現在,他才明確一件事,他把弟弟給殺了。儘管早已預謀過這件事,但無法承受的疼痛就像一萬把榔頭突然敲在了自己上。
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卻實在又是想要的結果。思慮過萬山,趟到地,只能這樣子。他得活下去。
他扛著鋪蓋卷沿鐵路走了下去。口袋裡揣著那把殺人的榔頭。天開始亮起來的時候,他終於看清榔頭上紫紅的血汙。
榔頭拋在了空中。
一群鳥兒從頭頂飛過。
太陽昇起來了。
2019年7月,陽光暴躁的馬路邊,馬金明等待著冉蕭雨的出現。
馬路正對著鐵道,鐵道邊上有處老家屬區,青磚,藍色玻璃,房體兩側爬滿綠色的爬山虎。冉蕭雨住在靠東邊的樓上,五層,陽臺改造成了廚房,窗戶上掛著蒜辮子,還有些幹辣椒。蒜辮子和幹辣椒中間,一張粉白的臉透了出來。冉蕭雨在梳頭。馬金明揮了揮手。冉蕭雨的兩根手指在臉前交叉一下,意思是再等她十分鐘。
等女人,是很辛苦的事兒。想把女人摁倒在床,總要付出點兒耐心。
馬金明坐回到了車上。先翻了翻公文包,查看了一下里面有用或沒用的發票,扔出去幾張。開啟收音機,聽起單田芳的《亂世梟雄》。點支菸,頭靠椅背,兩腿交叉,搭在車前臺上。然後摸出手機,回了幾個不重要的電話。
電話結束通話以後,又傳送一遍高考查分簡訊,儘管已經知道女兒的分數,但還是想再發一遍,生怕美好的結果被人搶去似的。
“馬琳琳,總分621……”
看完,吃了蜜糖一樣,又心滿意足一次。女兒如願以償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無疑是這個夏天再美好不過的事了。
穿了大紅裙子的冉蕭雨終於從鐵道下邊的通道走上來,風吹著裙襬,人看起來像朵大花。馬金明轉頭看去,心裡馬上酥了一下。
馬金明眯縫起了眼,哼起了戲腔。高跟鞋聲敲到了耳跟上。冉蕭雨走到車窗邊,手伸進來,在馬金明胸口捶一下,“瞧你美得不行。”
馬金明這才睜開了眼,歪著頭,色慾十足盯著對方的胸,那裡有起有伏。
“小康沒在家?”小康是冉蕭雨的兒子。
“廢話,每次不都送我媽那兒。”冉蕭雨輕車熟路上車,長裙子從車門外提起來,塞到了腿下。
馬金明納頭在對方胸口吻一下。
“猴急個啥?”冉蕭雨鑿馬金明的頭,也沒過分排斥,就讓那顆頭在胸口拱來拱去。
“不是上次的味兒。”馬金明把頭拔了出來。
“不是你買的香水?”
“味是香水味,但有騷氣。”
“滾,沒正經。”
“沒別人上你吧?”
“還缺你這顆大頭菜?”
馬金明整理一下衣服,手放到了方向盤上,“走吧,哪片兒有空地?”
“往前,指給你。”
馬金明發動了車。冉蕭雨最近想學車,他來當免費教練。一直沒空,但卻有空上床,反正就是一張床上滾,也不需要身下有輛車。現在主動提出要教她開車,著實因最近心情大好,才來釋放點兒柔情蜜意。
冉蕭雨並非多麼隨便的女人,她也是看人下菜碟,只對喜歡的人“隨便”。自從和馬金明好上以後,別的露水關係就徹底讓她“打掃”乾淨了。去年,馬金明第一次走進她的理髮店,她就覺得這人挺特別,一個工地小包工頭,胸口結實,沒肚子,襯衫領釦和袖釦扣得緊緊的,目光裡也沒有多餘的壞。關係是從兩根手指的觸碰開始,之後有了微小的糾纏,再之後,就放肆大膽了起來。獵物和被獵者的關係難解難分。探到實質的時候,冉蕭雨才發現這人是骨子裡的壞,面上看不出罷了。
馬金明對冉蕭雨說:“那麼多家店,專門挑你了這兒。”冉蕭雨自然明白他是個什麼“貨色”了。
冉蕭雨撫摸著馬金明瓷實的臉,愛不釋手,“那還繃那麼長?”
“我不能輕易信人。”
“還留考察期?做工程呢。”
“對,怕爛尾。”
“我已經爛尾一次。”
冉蕭雨離過婚,帶癲癇兒子一起過。露水關係有過幾輪以後,就徹底明白自己的處境了。想發展第二段關係,難。馬金明大冉蕭雨十一歲,冉蕭雨也沒覺得他比別的男人更可靠,只是相比較而言像個有依靠的主兒。她知道馬金明有家室,第一次上床,他就和她說了。他老婆性格霸道,關係硬挺了十幾年。早先也鬧過離婚,是女兒捆綁了這風雨飄搖的關係。一個瓷實的男人,心裡卻是一團窩囊賬,可憐。冉蕭雨愛的就是這份可憐。
兩人去了鐵路附近的空地。
心猿意馬的一對兒激情難耐,剛瞭解完車裡的基本構件,四根胳膊便很快絞在了一起。馬金明想著女兒的高考成績,愉悅很快便融化在了冉蕭雨身上。
冉蕭雨從前比較少找到那種恰當的癮點,這次突然勃發,簡直如魚得水。在天地間當一對兒歡樂的野鴛鴦似乎也值了,別有旁的企圖心。冉蕭雨衝動得很想落淚。
馬金明則把自己發揮成了一頭猛獸,車座子快平躺了,彈簧在晃動,震著肚子,他想死在女人身上。
兩人瘋狂互掐,掐出青紫印子,痛得十分過癮。
收音機的旋鈕被馬金明胳膊肘碰到,單田芳的聲音猛然爆出來。馬金明差點兒要從冉蕭雨身上飛起來。
紅裙子兜住他的頭,馬金明睜開了眼,粉嫩的肉體跳動著。
馬金明的身體猛地拱起來,頭“砰”地一聲抵在了車頂上。猛然,一隻榔頭從天而落。馬金明像根彈簧一樣從女人身上彈開,嚇了冉蕭雨一跳。
“咋了?”
馬金明粗重地喘息著,眼睛瞪大。
冉蕭雨驚詫望著他,“咋了,馬哥?”
馬金明的耳朵爆發著嗡鳴,血色光芒在眼前迅速收縮。
“你咋了嘛,馬哥。”
“沒事兒,沒什麼……”
馬金明拿外套蓋了冉蕭雨裸露的肩。冉蕭雨摸了打火機,幫他點了支菸。
“年紀大了,是不頂了。”煙嗆了馬金明的肺,他止不住咳嗽起來。
冉蕭雨把窗戶開啟,涼風吹進來,寂寞散盡。快樂總是短暫的。
煙氣在兩人臉前繚繞。
冉蕭雨整理了一下頭髮,把花掉的妝擦掉。假睫毛摘了,露出一雙丹鳳眼。馬金明看著女人的臉,感到些許的陌生。
“我女兒考上了重點。”他喃喃說著,“……很給我爭氣。”
“是嗎?”冉蕭雨勉強笑笑,“怪不得一見你那麼美呢。”
“……小康將來也行。”
“算了吧……癲癇一犯,心驚肉跳,我是怕了。”
“等長大一些,會好的。”
“醫生也這麼說,可誰又能知道?”
“是個聰明孩子,別那麼失望。”
“……我也只能指望他了。”其實,冉蕭雨別有期待。
馬金明自然能聽得出來。他抱了抱冉蕭雨,柔軟身體的溫度令他心安了一些。女兒高考結束是他這些年一個重要的心理節點。他總在想,這之後,大概就可以好好處理一下他那段壞死的婚姻關係了。現在還不是最佳時機,剛剛請完謝師宴,此時的妻子還沉浸在為女兒慶祝高考勝利的歡樂感覺中,他也不太忍心打破這暫時的和諧氛圍。
下半年,一場硬仗要打。離婚!他非得這麼辦。心裡雖這麼想,但不會說出來。娶不娶冉蕭雨,兩說。
地上跑來一隻大膽的松鼠。松鼠爬上車子前蓋,大眼睛盯著他們,盯了好久。過了會兒,才跳下去,消失在樹叢裡。樹影已經很長了,已經蓋到了車裡。
“哪天來我家,醬豬蹄給你吃。”冉蕭雨說。
“好。”
辦公室裡,馬金明拉開了拜關公的櫃子。櫃子狹長,剛好放一尊瓷像。關老爺紅面長髯,臉上很有光澤。自三弟消失以後,他幾乎天天祭拜。關老爺保佑他平安度過了二十年,他念這份情。
最初是算命的叫他這麼辦。二十年會有一個大轉運,運勢高走還是低走,誰也說不清。算命的說,有人能承托住,就高走了,承託不住,就低走了。這一尊是關公誕辰日請來,開過光。他點了香燭,拜了拜。香燭的氣息稍稍讓他心安。
辦公桌上展著宣紙。閒時,他會練兩筆字,寫得不好,但每天堅持。今晚,他沒這個心思。
突然感到很累。他在沙發上躺下了。躺了一會兒,睡不著,只好泡茶。榔頭,腦子裡一直轉著這個東西,越想越慌。
老婆帶女兒去上海迪士尼玩兒了。他不願回家,他不喜歡家裡老婆遺留的氣息。這些天,他都睡在辦公室。
樓下有車在響。
馬金明把舊茶葉倒進花盆的時候,看到一個腦袋正仰起來。是伍六豐的車停在了樓下。
“在呢?”
“在。”
“上去喝茶?”
“來吧。”
伍六豐的腳步聲很快回響在了樓道里。
馬金明布好茶臺茶具,像往常一樣取了雲峰毛尖。茶葉剛填好茶壺,伍六豐已從門裡閃進,他的警服讓馬金明心裡緊了一下。
“看見亮燈,知道你在。也不回家?”
“媳婦女兒去上海了,冷清。”
“怪不得。”
“沒任務?”
“嗨,瞎晃。”
伍六豐有點兒胖,一張扁平大臉,凸起的顴骨擠得眼睛都快沒了。兩人認識了也有二十年了。就是自馬金放失蹤那個時期認識的。當時,伍六豐是偵辦馬金放失蹤案的民警之一。如今,他已是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長。馬金明“目的不純”地和伍六豐處成了哥們。這種關係戰戰兢兢維持了多年,馬金明才終於習慣了身邊的這位警察朋友。
伍六豐坐了下來,圓肚子撐著衣服釦子。帽子摘掉,衣服也脫了。馬金明的心裡舒服了很多。
“瞧你那肚子。”
伍六豐拍拍肚皮,“嗨,是該減減了,控制下三脂,別飆太高了。也沒辦法,常年一天一頓飯,怎麼能管住不吃,一吃,就吃多……聽說閨女考得不錯?”
“知道了?”
“能不知道?沙城又不大。我那小子不行,二本都沒達線。”伍六豐嘆口氣,“腦瓜子夠用,不好好學。”
“復讀麼?”
“他願意去上專科。願意去,就去吧,我也管不動,都是他媽參謀。將來餓不死就成。”
馬金明幫伍六豐倒了茶。
伍六豐端起來,吸溜一口,又放下了,冷不丁說:“你們家老三失蹤有二十來年了吧。”
馬金明胸口緊了一下,“九八年到現在,可不,二十年了。”
“那年,陪你在青陽火車站好一頓找。那會兒不像現在到處都有監控,隨便一調,不說能確定人去哪裡了吧,至少有個大致方向。青陽火車站也不大,但人一進了人堆兒,那就是大海撈針。”
“確實。但求有個好心人家收留了他,過點兒好日子。”
“你媽那時候住院,總唸叨你們老三,拉著我手流著淚說,她是看不到老三回來了。老人家是帶著遺憾走的。”
“也賴我那年帶他去了青陽。”
“也不能怪你。青陽黑煤窯多,那些年,燈下黑的事兒也出過不少。騙進黑煤窯,不明不白死了的,大有人在。我這麼說,也不是勾你多想,是有件事和你說說,青陽那邊發現一具白骨,可能有一個月了,DNA採了,一直沒比中。協查通報發到沙城,說是看能不能把咱這邊的失蹤人口的家屬叫過去,認認遺物什麼的。有空的話,帶你去看看。”
“都有些啥?”
“有些衣服和鞋的碎片,還有一床爛棉被……”
馬金明的心臟“撲通”一下,他捏起茶杯,淺淺地抿著。
“是在哪裡發現?”他小心翼翼問。
“青陽在修高鐵,墊地基的時候發現的。屍體頭骨後邊有這麼大的一個坑……”伍六豐用手指比了比,“別多想,先去看看再說。但願不是老三。”
馬金明點點頭,但冷汗卻在爬升,後背發冷。
“有照片嗎?”
伍六豐馬上摸出了手機。馬金明頭皮像有隻手狠狠地拎了一下。伍六豐點開了手機螢幕,一張棉被,帶血。
“屍體上蓋滿了水泥……”
馬金明的耳朵裡突然像有風聲呼嘯而過,一聲尖利的火車鳴笛。
“能看出點兒什麼嗎,老馬?”
伍六豐的聲音像在枯井裡迴盪。
“……看不太出來。”
伍六豐收起了手機,“也許是樁命案,也不好下判斷。但上邊推斷說,可能人死了有二十年左右了。也許是老三,也許不是,這都說不好。”
“去了要採血嗎?”
“要採。”
“能比中嗎?”
“現在科學很發達,留你根頭髮絲兒,也能把你人找到。”
馬金明的耳朵將那個“你”無限放大。
“我記得你好像跟我說過,你們家老三一直吃谷維素,對吧。那堆東西里就有個谷維素的瓶子,說不定真有可能是你們家老三。”
馬金明如同五雷轟頂。
“我對不起老三。”
“別這麼怪自己。他腦子有問題,跑丟了,是他命該這樣。”
二十年確是一個大輪運,馬金明感到了真正的危機。兩人感嘆著過往。馬金明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碎裂。關老爺也救不了他了。
第二天,他隨伍六豐去了青陽。一堆碎骨照片鋪在眼前,他馬上知道,那就是在地下躺了二十年的弱智三弟馬金放了。被子上的縫線,他太清楚不過,那是去世了的母親獨有的手藝。白色藥瓶的谷維素,依稀可辨的生產日期。1988,像是命運的提示。他不願意承認,或只是延長罪惡的承受,確定的結果已經在那裡,不容他做任何狡辯。暗沉裡湧動著兇殘的秘密,決計要化作風暴,將他徹底捲起。
他含糊著沒有承認枯骨就是他的弱智弟弟。
他被採了血。他還不肯相信一管血就能夠把他和那具枯骨聯絡到一塊。
他大哥馬金光也被叫來採了血。他大哥對這件事態度冷淡,一臉的無所謂。三弟活著的時候,他就不待見他,從不把他當個人。
採完血,馬金光對馬金明說:“你覺得會是老三嗎?”
“不知道。”
“我覺得應該是。幸虧咱媽死了,不然老三是這麼死的,肯定哭死。”
馬金光沒一點兒難過的樣子,反倒是馬金明更像個當哥的。
馬金光說:“我做主,就把他埋咱媽旁邊。”
“總要搞清楚人是怎麼死的。”馬金明心虛地說著。
“怎麼死的不都要埋掉?老伍不是你哥們嗎?你們看著弄,找兇手,打官司,我是不愛操那個心,煩。他孃的,青陽非得建高鐵,非得把人翻出來。”
馬金光一臉不耐煩地離開了。
伍六豐盯了馬金光後背一眼,他頂不喜歡這個人,一個水利局的小處長,眼睛長在眉毛上邊。
坐在採血室的窗下,馬金明手指按壓著棉棒,看起來十分失落。伍六豐拍拍他的肩:“別太難過,老馬。”
馬金明把棉棒拿開,血又開始往外冒了。
“看起來凝血不太好。”伍六豐說。
血珠兒從臂彎滑下,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馬金明看了看他的朋友,一臉的剛正不阿。他知道他一定會“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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