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略性備孕,成為拯救職場的一步棋

文 |魏榮歡 
編輯 陶若谷

用魔法打敗魔法

冉靜稱自己為價格敏感型消費者,想租車自駕,但週末總比平時貴,還是算了。生孩子也不例外,價效比要高。
高性價比是能從公司拿到不錯的生育津貼,且不會影響晉升。今年初,冉靜入職一家頭部大廠的武漢分公司做互動設計。在36歲拿到大廠offer,她感到幸運,“(網際網路)職業生涯的末端居然讓我上車了,必須在裡面幹一番大事業”。
部門十來個人,包括領導在內四個員工在深圳總部,分公司只有少數幾人,遠端對接總部,協助他們做一些非核心業務。入職時聽說總部剛裁了一波設計崗,她猜自己是來補位的。
遠端溝通不順暢,入職半年,她對領導的瞭解僅限於——女性。在冉靜的講述中,領導讓她整理目錄,只提了格式要求,提交後卻說完全不行。或許是隔著網線的緣故,她總是聽不明白對方的要求,對方也聽不懂她的,雞同鴨講。
冉靜開始盤算要二胎。從北京搬到二線城市,生活成本驟降。房租一個月2000塊,此前在珠海投資的房子,房貸2000多,孩子從8000一個月的育兒嫂換成3000塊的託班,加上生活費,每月開銷不到一萬。老公做技術開發,薪水足夠維持,就算日後變成全職太太,冉靜覺得也還行。
晉升失去動力,下班回家跟兒子相處成了她每天最輕鬆的時刻。既然事業發展不了,不如趁著福利好,再生個孩子,冉靜不避諱講,這就是戰略性備孕。生第一個孩子時,她在一家科技公司,做軟體開發。到了晉升天花板,公司業績下滑,如果跳槽,起碼要幹滿一年再懷孕,才顯得靠譜,但這樣會超出她35歲前生育的規劃,就這樣生下了兒子。
頭些年在創業公司,冉靜總是幹到夜裡十一二點,遇到專案上線要通宵,“結婚都是抽空結的”。她很快做到管理崗,負責五六個人的產品設計團隊。不滿足於工作內容,她私下報班,學習高階課程,但很難用到工作中,總感覺隔了一層。
到了大公司,她以為會有更專業的環境和訓練,結果同事都見不到幾個。入職半年,她改變計劃,再度決定懷孕,但十分不幸,胎兒在第8周停止發育。
在一位資深HR的觀察中,所謂「戰略性懷孕」一直都有,近兩年開始變多。搜尋某女性使用者為主的社交平臺,兩萬五千多條筆記是關於“戰略性懷孕後是否會被裁”。有人貼出“實操指南”,分享自己從懷孕到休產假期間,平安躲過三波大廠裁員,部門從十幾個人到只剩自己。
“已婚未育比已婚已育更難找到工作;孕期和產後一年內不能被裁,兩年內被裁賠2N,可以再苟兩年;哺乳期過後被裁也比已婚未育容易找工作。”這類評論獲得主流認同。也有抱怨的聲音,部門8個人,3個人懷孕,孕假都集中在同一個月開始休,“活兒幹不過來”。
梳理這些帖子不難發現,提前感知到公司經營狀況下滑,想以已婚已育身份獲得新的工作機會的,是其中重要的一類,“用魔法打敗魔法”。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比起冉靜,30歲的馬元怡的備孕計劃周密許多。今年,是她在遊戲產品研發的第五個年頭,想在黃金年齡多拼一拼。但管理崗沒有空餘,她還發覺,公司在細微處壓縮了支出,食堂餐巾紙換成了便宜的品牌,取宵夜的時間也延後了一個小時。她決定另做打算,“把羊毛薅完了再走”。
馬元怡的規劃看起來完美:第二季度懷孕,正好在下半年獎金髮放後官宣懷孕;產假剛好貼合國考、省考和統考,孕晚期可以先試試水,生完之後,產假集中複習,參加各種上半年統考;哺乳期結束,趕上招聘季。
她也確實做到了。前三個月有妊娠反應,想吐的時候儘量忍著,會議結束就快步去洗手間。宣佈懷孕的時候,她鬆了口氣。另一位同期入職的同事似乎受到啟發,每晚下班回去跳繩。馬元怡知道,跳繩有利於促進排卵。

備孕避險

除了規劃型,另一類“戰略性”備孕的職場女性,試圖透過這招緊急避險。
去年九月中旬,杜月和丈夫剛結婚兩個月,就收到裁員通知。還好有相熟的領導提前通報,小夫妻商量抓緊懷孕,儘可能跟HR拖時間。她在審計事務所工作,社保基數高,生育津貼按照一個月平均工資兩萬多算,6個月產假能拿到15萬左右。杜月當時29歲,比起年齡焦慮,少拿15萬讓她更焦慮。
按照商量好的談判思路,她一直拖著不籤解聘書,要求轉崗。丈夫比她小三歲,並沒有做好要孩子的準備,想出去旅行的計劃還沒實現。但裁員來得突然,兩人沒來得及細想以後帶娃的事,請人還是讓家長幫忙,都沒琢磨。“車到山前必有路”,他們這麼想。接下來的蜜月、婚禮都在焦慮的備孕中度過,和HR的談判籌碼也隨著時間拖延一再降低,十月賠償N+1,十一月底離職無賠償。
這家金融公司受央企爆雷牽連,合作伙伴解約,業務量銳減。和大部分降本增效的公司一樣,開始嚴查考勤,尤其考核“人員時間利用率”——在沒有專案的空閒期,鼓勵員工休假。在她的職級檔位,休一週無薪假相當於損失6000塊。杜月被裁後,公司直接把一些員工的假期餘額放到休假系統,“強制把年假給你安排上”。
杜月的備孕計劃沒能成功,但拖延出來的時間,還是讓她找到了一份基金公司的工作。
31歲的夏榮婷在上海一家保險公司做產品經理。去年,她的合同面臨到期,趕上集團裁員,她跟老公商量,也把生孩子的計劃提前。老公在銀行做對公貸款,以前每個月掙四五萬,去年下半年開始降薪,夏榮婷擔心失去這份收入。
合同到期前兩天,公司通知她不再續約,她那時已經懷孕,如她所願,合同被延期到次年二月哺乳假結束。在這期間,她開始自學影片剪輯和基礎設計,參與到親戚的派對佈置生意,每個月能多一兩千塊收入。
“每個季度部門裁員10%。”今年三月,一家網際網路公司的HR趙倩收到指令。訊號在去年底就開始釋放,最明顯的是全員公積金標準從12%下調至5%,趙倩回憶。她原本負責招聘,後來開始幫忙做離職談話。大邏輯是先裁校招生,司齡短,工作經驗也沒那麼豐富,趙倩介紹,然後是績效不太好、工作不飽和的。
話術和方案在談話前幾乎是固定好的。比如一個員工的業務情況是“不勝任”,趙倩舉例,可以先談轉崗流程,跟對方說要定改進計劃,調去試崗,試完之後再回來看。如果對方不接受,再啟動離職話術,“我們也不希望耽誤你未來的職業生涯,你可以先看一下工作機會,我們會正常賠付”。
遇上拒絕的,也有一套勸退模式。“如果後續公司的情況更壞了,你這筆賠償金也拿不到,而且人才市場上對於年齡的要求也是很高的”,趙倩介紹,最重要的是流程要合規,談話過程雙方都可能錄音,態度要平和。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趙倩還沒有和孕婦談過離職。在她的印象中,生育通常是個隱秘話題,招聘時,公司和求職者會相互過招,是不能明說的,面試時,會透過詢問“未來人生規劃”、“家人是否支援”等問題隱晦套出生育資訊。裁員時如果遇到孕婦,趙倩說,通常會延長合同到哺乳期結束。
不過在公司大批裁員的時候,即使處於孕期、哺乳期“三期”,也未見得能安全避險。網際網路上,孕期被裁的訴訟求助並不鮮見。去年上海一家保險公司裁員40%,一位哺乳期內的女職員也在其中。
從事十多年人力資源戰略諮詢的康娜印象中,前些年,領導一般不願意開除孕婦,顯得自己小氣,也不好籠絡人心。但近兩三年,尤其是去年開始,一些大廠裁員已經不考慮孕婦了,該裁還是裁,“畢竟人手不多了,孕婦很影響產出,而且別人也覺得不公平,憑什麼別人要去幹她的活?”
公司也變得不太在意員工仲裁了,康娜介紹,仲裁時間長,員工就算贏了也頂多拿到2N,“經濟下行期,勞資關係會非常差,企業覺得員工吸血,員工覺得企業扒皮。”

產假結束後

生育引起的崗位空缺,與企業追求的效能之間的矛盾,是這個現象背後繞不過去的問題。身處其中的職場女性,總是處在具體的權衡之間。近日多地統計局釋出的《適齡人口生育意願調查報告》中,“生育津貼、假期、就業保障落實不到位”和“擔心個人事業發展受到影響”仍是重要因素。
夏榮婷哺乳期結束復工3個多月,手上一個專案都沒有,只分到一些寫寫條款之類的瑣碎活計。冉靜生第一個孩子,休完產假回到職場,手裡四五個專案接連因為甲方經費縮減,運營不下去。手頭的專案讓產品經理接手,直接程式設計師自己來,不再需要設計崗。
她也有對策。正趕上老公所在公司搬去武漢,冉靜讓他先過去,自己等裁員賠償金,“直接辭職很虧,要家庭收入最大化”。
HR康娜為了拼事業,30歲後晉升為管理層,離職創業,之後才敢懷孕。但是對戰略性懷孕,康娜持反對態度,她認為會對本就艱難的女性職場境遇造成損傷——入職時說兩年內不生育,入職後馬上生育,一年啥活幹不了,招聘的領導為此背鍋,以後更不敢招已婚生育的女員工了。
另一位網際網路大廠HRBP在網上發帖,不要為了保住工作而採取戰略性懷孕,換來的只是短暫的職業安全感。那些產假歸來的女員工,“大機率會長期績效墊底、無晉升加薪和獎金減半”,她在發帖中列舉。
沒領上生育津貼的杜月,在新公司幹了不到半年,再次遭遇暴雷離職。她開始發展各種副業,有聲書主播、兼職審計、婚禮跟拍,最後成功做下來的只有保險和陪診。
保險業務沒她想得容易,一個月下來頂多兩三單重疾險,掙六千塊。空餘時間她去做陪診,幫外地病人掛號代問診,半天兩三百。丈夫明顯察覺她花錢手緊了,買排骨也美團買菜改成去菜市場挑選比價。
馬元怡把工作中的卷延續到孕期和哺乳期。生產前兩週,她挺著大肚子去參加了國家公務員考試,考場門口發宣傳資料的阿姨說,“帶小朋友來考試,要好好加油”。剖腹產後僅休息了兩週,她就恢復了複習,母乳餵養的間隙,躺在床上做數學題。
這樣一天頂多複習倆小時,身體實在吃不消,她在孩子足月後慢慢混合餵養,把奶擠出來儲存,給自己留出大片時間複習。半年產假,她參加了4次考試。
產假結束前,她開始往其他大廠投簡歷,預備多一條出路。返崗一個月,她收穫了一份offer和職業學校的教師編。前領導勸她去學校,因為對方剛被公司裁員。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進入職校後,馬元怡為了以後晉升,選擇當班主任,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上課備課,撰寫各種授課計劃,組織準備技能競賽。有天晚上十一點,班上幾個女生在宿舍發生衝突,正趕上女兒發燒要去醫院。在去往醫院的路上,她不斷跟學生家長、值班老師、班幹部以及當事學生來回溝通,直到給女兒拿完藥,電話才安靜。
夜裡一點躺在床上,她開啟手機,一條一條給家長們發信息再次安撫溝通。“沒有一份工作是最好的,都是圍城。”馬元怡感慨。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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