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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金紅
三聯書店副總編輯
【導讀】在資訊爆炸的數智化時代,我們似乎擁有了前所未有的知識獲取渠道,但一個現象正在全球蔓延:傳統的"讀書人"正在快速消失。
數智化時代,“讀書人”正在快速消失
上午聽了有關遊戲和科幻文藝的討論,感覺全新的一代人正在創造中國大眾文化的未來,而且這個未來的基調很可能是正向的、明亮的,充滿文化自信但也有理論反思的能力。我的這個發言,看題目——“讀書人”正在消失——似乎黯然背對著“未來”,而且是一個截然的判斷句。一般來講,如果不對判斷本身做外延和內涵上的界定,是肯定會被反駁的;但我在今天這個都是學者和文化人的場合說“讀書人”正在消失,估計還是比較符合大家的日常經驗吧,我們可以誠實地算一算過去一段時間自己讀了多少書,身邊的家人、朋友和學生又讀了多少書,雖然肯定還有熱愛閱讀的人,但我確信從機率上來講,不管階層、職業、年齡和性別,大家看手機、接受那些無窮無盡的碎片資訊流的時間一定數倍於專注看書的時間,這應該是當下中國正在發生的一個基本事實。
為了說明這個事實,我可以從美國的一個閱讀調查和當下中國出版業的現狀來做一些申述。
前不久見到哥倫比亞大學的商偉老師,聊起現在出版業的情況,他說美國現在的一般學術書(比如東亞研究),從原來印刷800-1000冊下墜到只有200冊,基本只能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守望著讀者。這個資訊還是讓我蠻震驚的,看來數碼印刷和按需印刷在美國已經很普及,印刷廠可能也倒了不少。接著前幾天我又看到美國《大西洋月刊》最近的一篇調查文章,雅理公號轉載了,標題叫“連一本書都讀不完的精英大學生”。這篇文章的作者Rose Horowitch是一位歷史學家,她採訪了33位大學文科教授。文章中的一些表述我們可能會感同身受,我在這兒引用一下。比如它說:
《美國時間使用調查》顯示(美國有各種花樣繁多的社會調查報告,所以他們的計量社會科學很發達),過去20年中,不論是因為能力退化,還是興趣缺乏,新一代學生的閱讀越來越少。讀書根本無法與TikTok、Instagram和YouTube競爭。學生如今將閱讀視為類似聽黑膠唱片那樣的行為——還有人沉迷其中,但他們更像是例外,整體上已經是一種過時的文化形式。
這是作者的一個總體判斷。我們來看看大學生讀書的一些具體樣態。文章裡說:
書籍已經不再是教學課程的核心,從整本書教學向節選和碎片式內容的轉變,讓年輕人失去了整體應對長篇文字的能力。在哥倫比亞大學這樣高度選拔的學校中,學生能看懂字面意思,但他們難以集中注意力,或者缺乏把自己沉浸於一整部作品所需的“志氣”,老師們不再會要求學生讀完整部《伊利亞特》,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會去讀;太多學生甚至很難專注於讀完一首十四行詩。
看到這些描述,我的感覺是“全球同此涼熱”,歐洲可能好一些,但我估計美國、日本跟我們的情況應該差不多,甚至更嚴重也說不定。最近十來年我聽到太多學界朋友抱怨學生不讀書,如果要寫論文,他們會從網上很便捷地獲取各種材料,那些材料跟我們意義上的書籍不是一回事,所以很多朋友覺得當老師的興致大減,付出沒有回報,很難再有教學相長。這篇調查文章的作者對這些情況痛心疾首,然後說了一些語重心長,我們聽起來特別有共鳴的話,雖然這些話可能完全於事無補。她說:
深度閱讀——專注沉浸在文字之中——會激發一系列寶貴的思維習慣,比如批判性思維和自我反思,而這些習慣是跳讀或碎片式閱讀無法激發的。書籍可以培養一種複雜而深刻的同理心,讓讀者置身於幾百年前人的思想中,或進入一個與自己生活環境完全不同的世界。當代同理心的很多說法建立在身份認同或身份政治之上,但閱讀是更復雜的,它可以拓展一個人的共情能力。要理解人的境況,要欣賞人類最偉大的精神成就,你還是得去讀《伊利亞特》,而且是一整部讀完。
這句話換到我們中國的語境,那就是你得去讀《論語》和《詩經》,讀杜甫和《紅樓夢》,讀魯迅和劉慈欣——不僅細讀文字,最好還要讀各種註疏和相關文獻,這才是滋養靈魂壯大精神的閱讀。從她這些話我可以判斷這位作者的年齡,應該是60後或者70後,受過精英的有深厚人文傳統的博雅教育,對經典閱讀能夠塑造人類的基本情智有深刻信仰。她文章裡還有一句話深得我這個出版人的共鳴,她說:“出版行業的經濟存續依賴於一批有意願、有能力花時間閱讀長篇作品的讀者。”借她這句話,我把這個問題轉回中國,轉到我從事了30年的出版行業,因為讀書人是不是在指數級減少,圖書的銷售資料是硬通貨。
我先引用一些來自網路但基本靠譜的資料。截止到2023年,現在全球數字閱讀的滲透率達到58%,z時代(95後)日均螢幕閱讀時長6.2小時,紙質書消費下降31%。我國2024年的全國閱讀調查報告顯示,成年國民人均每天閱讀紙質圖書24分鐘,而人均每天手機瀏覽時長是108分鐘。
這些資料都是截止到2024年,因為是取平均值,而且不限書種,所以只有大致的參考價值。我想說一點我的個人感受。2025年大眾文化裡有一個高頻流行詞叫“奇點”,主要是指通用人工智慧的一個突破性節點。人工智慧的發展什麼時候到達一個奇點我不知道,但2025年很可能是傳統出版業的奇點。不管是體制內出版社還是民營品牌,今年的發貨和銷售在去年的基礎上又平均下降了20-30%,雖然各個社的書種和家底參差有別,但總體趨勢是一致的。我舉一個很小的例子就能夠說明情況,一些著名出版社的學術書據說一般首印只有800到1000冊,非暢銷大眾文藝類書首印3000-6000冊。現在出版社的版權頁都不寫印數,這些資料只是我們的一些行業內部訊息,不一定準確。三聯書店到現在為止還會在版權頁清清楚楚標明印數,一本都不會差。三聯今年的新書首印也是斷崖式下降近20-30%。以往首印基本都是5000冊起,6000到8000之間都正常,但今年銳減到平均4000冊左右,而且加印很難,一些精品常銷書重印率也大幅度下降。而且整個圖書市場幾乎沒有什麼頭部暢銷書,現在如果有什麼書能夠賣到10萬冊以上,純屬鳳毛麟角。年銷售超過一萬冊的書編輯估計都要開香檳慶祝。當然以上是指一般的人文社科書,一些兒童讀物、暢銷小說、實用指南之類的除外。
關於圖書業的困境我想大家應該有所耳聞,前不久有一個鄭淵潔先生的新聞,說要主動放棄兩年的版稅,願意與出版社共度難關,他這個表態把出版業的底牌亮了出來。大家可能不知道一個事實,廣電行業2022年被評為國家的特困企業,我很擔心出版行業會不會緊隨而至。現在我們業內流行一個關鍵詞叫“新業態轉型”,這個新業態不是指電子書、有聲書之類的數字化出版,而是做所謂“數智化的融合出版”,“打造多元媒介產品形態,也就是IP的全產業鏈開發,從傳統出版商向資料和資訊服務商轉變”。這些表述就說明傳統紙質出版已經面臨不可逆轉的轉型視窗。不管怎麼樣,未來若干年內,紙質書很有可能是新型出版業裡收入比重最弱的一環,大家將來會習慣看到出版社在競相做各種型別的資料庫,在開發影視和遊戲,在做教育和知識付費,在做文旅研學和文創周邊等等。紙質圖書就像黑膠唱片一樣,它不會消失,而很有可能作為一種文化奢侈品和身份的象徵,成為少數人的精神癖好。鮑德里亞曾經說過,現代社會消費的並非物品的使用價值,而是其象徵意義——比如奢侈品——我們現在圖書業甚至在靠各種簽名本和打顏值牌的差異化、個性化訂製來續命,讀者消費的顯然不是內容本身,這樣的讀者大多也算不上傳統意義上以求道(意義、價值)、求智(知識、思想)或求樂(趣味、娛樂)為基本要義的讀書人。
因為時間關係,最後我從閱讀的時代條件和基本動力發生變化的角度,簡單分析一下讀書人為什麼會越來越少。
人類的資訊傳遞和文化傳承靠的是聲音、文字和影像這三種介質,傳統上它們三分天下,但自從1995年網際網路逐漸普及之後,這三十年裡文字的權重在逐漸下降,音訊、影片、遊戲、社交平臺等等逐漸侵佔了文字閱讀的空間,不僅改變了人們的求知和娛樂方式,而且打破了虛擬和現實之間的邊界,重塑了對整個世界的認知,從而形成了各種青年亞文化和整個社會知識文化形態的鉅變。
東浩紀對日本御宅族有一個非常形象的提煉,叫“資料庫動物”,這個說法我覺得適用於全球性的賽博格一代。從95年開始的Z時代到現在整整三十年,中國人常說“三十年為一世而道更”,我們現在確實會覺得天道在發生更替。技術和資本在加速改變人類,我們從八九十年代開始接受的各種西方的現代性和後現代批判,無論是偏精英的海德格爾、西馬和法國各種後現代理論,還是偏大眾的像波茲曼、韓炳哲和東浩紀,包括去年比較流行的馬克·費舍,他們對當代社會的描述和分析我們都正在深刻地親歷,中國的後現代、後人類步伐也像我們的現代化步伐一樣速度驚人。在這種宏觀的歷史大勢之下,傳統的書籍、閱讀,包括知識、理論、教育這些概念和範籌都需要重新反思和定義,有很多甚至在快速失效。傳統圖書業最核心的“作者”這個概念也不再只屬於少數精英,自媒體時代人人都是“作者”;資本為了牟利也會降低門檻創造出無數的“作者”,更不用說AI帶來的巨大挑戰了。傳統圖書業基於精英和大眾二分、基於知識和資訊壟斷所塑造的文化等級秩序其實早就遭遇挑戰岌岌可危了,當今的人工智慧等技術發展又進一步加劇了這種秩序崩盤的速度。
回到開頭那位美國曆史學家Rose Horowitch的判斷,她說現在閱讀就像聽黑膠唱片,已經成為過時的文化形式。這聽著很像歷史上重複過很多次的、每當古今裂變之際就會有人吟唱的輓歌。有那麼多美好的東西消失了,但歷史還是滾滾向前,這是文化唯物主義的態度。但輪到我們自己親歷這一切,感受還是無比複雜。
我當然希望我上面的分析和判斷是過於悲觀了,我希望明年的情況會好一些。無論是基於小小的出版行業,還是立足於古典意義上的人的精神完善和人類文明發展這樣的大敘事,我都希望人類的文字閱讀習慣能夠永久保持,因為文字和閱讀是人類創造出來的一種根本性的生存基因,像鑽石一樣珍貴,關係到文化的存亡興替。我特別希望國家層面能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找到更好的系統性辦法去促進學生閱讀、引導大眾閱讀,從而讓大家能夠適當地放下手機。當然如果能對我們的圖書業有所保護就更好了,這是說來話長的一個複雜問題,我就此打住,謝謝大家。
編輯 |魯方裕
本文為“重新想象:中國文藝尋找中國方向”研討會上的主題發言。文章僅代表作者觀點,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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