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雪

1月25日,甘肅省慶陽市,天剛亮,作者的祖父在屋外剷雪。本文圖片均由杜佳冰/攝
作者 | 杜佳冰
編輯 | 從玉華
肅省慶陽市氣象臺年前釋出的暴雪黃色預警訊號,在我的爺爺奶奶看來,是比過年更大的事。
爺爺騎著他的小三輪車去剪了頭髮,又趕集買了一隻公雞、三條帶魚。奶奶抓住最後的陽光,曬了一院子的衣服和被單。兩個人著急忙慌,要為一場大雪做萬全的準備。
雪對農村的老年人來說,是件頂麻煩的事,尤其在黃土高原的這個窯洞聚居區。雖然如今不再稱得上“聚居”,但仍有老人慣於住在窯洞裡。黃土窯最怕雨雪。
城裡人喜歡聽著雨聲入睡,但這聲音越大,我爺爺越睡不著覺。他一夜要披上衣服起來數次,拿著手電筒檢視水渠,擔心把院子淹了,又怕窯溼了。這次下雪,也只有我這個城裡來的在高興。
大雪來臨的前一夜,爺爺把推板和雪鏟放在了他的窯門口,才安心睡去。夜裡,我被簌簌的雪聲吵醒了,那聲音就像沙子撒在塑膠紙上一樣明晰。我讓奶奶聽,她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什麼也沒聽到。從前她還能聽案板下的老鼠偷吃。她的耳背越來越嚴重。我們安靜了一會兒,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雪已經有一拃厚了。爺爺起得很早,已經剷出了一條主幹道。在他對更多雪面造成破壞之前,我趕緊穿上衣服到院裡去。
很久沒有見到這樣厚實的雪景了,整個院子變得鼓鼓囊囊的,四處乾淨、明亮。我甚至想拉一條警戒線把雪都圍起來,坐在外面看守,誰也不許進去破壞。但爺爺正在“大刀闊斧”地清理。小方桌上剛被我讚譽為奶油蛋糕的一塊雪,他一鏟子就給鏟飛了。
我向他申請:“那兒很好看,能不能不鏟?”
爺爺說:“哦,好看得很,快鏟了去。”
他大幹了一場,終於坐在了灶火旁,說不行了,要上炕躺一會兒。然後他起身去洗漱,喝了一碗奶粉,再次說要躺一會兒。緊接著,奶奶讓他去另一個屋裡拿點東西,回來的時候,他又看到了雪。於是停在窗邊,戴起勞保手套,再次去掃雪了。等到早飯做好,他進屋抖了抖雪,又說:“不行了不行了,上炕展一會兒。”奶奶在旁邊自言自語:“上炕上了三次了。”
雪就是這麼令人著急。它把平日不見的衚衕裡的老人都請了出來,顫顫巍巍地,各掃門前雪。
1月25日,甘肅省慶陽市,作者家鄉村中道路積雪。
我問爺爺:“你喜歡下雪嗎?”
我以為他會說“喜歡”或“不喜歡”,結果他說,“我見不得。”
雪深了無法走路。要是都踩實踩平,又容易滑,並且更難清理。要是出太陽了,化了滿院,到處都是水。光房頂上的水都得不少,外面的水渠還堵著,根本淌不及。尤其窯頂上的雪化了,窯一溼就易塌。奶奶還說,只有懶人家才不掃雪,放著要鬧笑話。總之,到處都是值得擔心的。我只見過她在公園裡說“這雪好”。
眼見剷雪一事沒得商量,我只好參與其中。既然要搞破壞,那不如由我來。
我們花了一天時間,才把院子裡的雪全部都剷起來。我累得腰疼胳膊疼,臉直髮燙。奶奶一邊鏟,一邊問我:“你猜鏟了有幾堆堆?”我抬起頭,她急忙說:“不許看!看了有啥意思嘛。”
我們苦中作樂,堆了7個大雪堆,終於能放心地睡覺了。
可是夜裡又下起雪。奶奶憂心地爬起來,扒著窗戶咒罵老天爺。天矇矇亮,爺爺就進屋來回唸叨:“這咋辦呀?這咋辦呀!”奶奶也坐起來穿衣服,以往她要等爺爺把爐火生起來才會起床,這次起得嚴肅、乾脆、一言不發,緊張的氛圍也使我坐起來穿衣服。
氣溫比昨天冷了很多,但雪比昨天更蓬鬆,用手捏也捏不住。奶奶說,天冷了雪就是酥的。它們落得到處都是,窯面上,晾衣繩上,連茅坑裡都是。茅坑可是有頂的,不知是怎麼吹進來的。
1月25日,甘肅省慶陽市,作者祖父在大雪中拿著推板開路。
爺爺說,這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短時間降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是這樣,還是年紀大的人總愛這麼說。總之雪已經累計有小腿深。僅僅這一個早上,奶奶就已經罵了大雪和老天爺不下十次,我提醒她:“老天爺是不是不能總罵?”
他們急得要四處清理,又因雪太多而愁得無法下手。我跟在他們屁股後面喊,“別急!別急!”一邊聽從派遣到處幫忙,已經全無心思賞雪。
我急於脫離城市的緊張而回到鄉下,又被捲入爺爺奶奶的生活秩序當中。也可以說,是從我的焦慮裡出來,進入他們的焦慮當中。這倒讓我放鬆了一點,我沒想到,原來他們也有外人看來完全不必有的焦慮。
爸媽打電話來,總是讓他們不要清理,雪還下著,就先放放。但經歷過焦慮的人都知道,這很難停下來。儘管這對我來說完全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因為他們著急,而我著急他們,就得跟著幹。直到後來,奶奶也幹不動了,賭氣說:“放著去!賊娃子也偷不去。”
我們連著掃了三天的雪,終於把院子裡和窯頂上的雪都堆成了堆。奶奶依然用仇恨的眼神看著那些雪堆,恨不得把它們全部瞪出去。
終於,村裡的親戚幫我們把雪堆一車一車拉運了出去,院子又變回了土色。爺爺奶奶終於放心地過了一個乾燥的年。雖然鏟光了,希望瑞雪仍然願意兆這個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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