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老實人成為殺人犯,需要幾步?|戲局

話語會引來刀劍,只是速度或快或慢,讓人捉摸不定。
今天的故事,令人心驚膽戰。
你有偷偷說過別人壞話嗎?你有害怕過別人背後議論你嗎?
崔異說過,而他頭頂上承天命的神皇,害怕。

也許是我們這個時代往前很多年的唐朝,也許是某個時空中,恰巧相似的演變,大周代唐後,御史臺的權力空前膨脹,神都洛陽變成一個巨大的耳朵,它偷偷記下那些不宣於人前的聲音,因為這些話裡能榨出逆賊的陰謀。
有人在家偷偷跟兒子說了句,先帝不娶這個武媚娘就好了,這個娘們兒是害人精,就被認定了謀逆之罪。
御史臺審他時,崔異就在現場,眼看頂頭上司被施以“鳳凰曬翅”之刑,手臂被硬生生折斷,他嚇得尿了褲子。
崔異踉踉蹌蹌回了家,熬到夜深人靜時與妻子傾訴起自己的恐懼,和這個一句錯話便要落得梟首下場的王朝,說著說著,崔異就沒忍住,也講了神皇的壞話
起夜的養娘聽到了,崔異和妻子只好殺了她。
忠心的家僕發現了殺人,崔異只好也殺了他。
崔異打定主意,若是官府問起,便說他們私奔了,這絕對是天衣無縫的主意。
可偏偏,還有人看見了……
偏偏,那人是他四歲的獨子……
還殺嗎?能殺嗎?該殺嗎?
崔異會怎麼選?且看今天的故事。
本文節選自押沙龍新書《鹿隱之野》,全書共七篇歷史寓言,寫盡人性的七宗罪。這是其中關於“猜忌”的故事。
每次路過御史臺,崔異都有點不舒服的感覺。
沒人願意到這裡來,但是沒辦法,御史臺傳喚他們,說要核實接待渤海國使節的禮儀問題。他們典客署負責接待番邦客人,事務煩瑣,又很容易被人挑毛病。
前些天他們剛引著渤海使臣參加賜宴,御史臺就來找碴兒了。
按理說這也不算什麼,御史臺本就有糾正失儀之職,但自從大周代唐後,這個衙門的勢力膨脹得厲害。尤其是幾位侍御史,一提到他們,大家就打哆嗦。所以,署令王珣還是如臨大敵,絲毫不敢怠慢。
御史臺要求王珣帶一個署丞同往。署裡有四個署丞,王珣掂量了一番,最後挑中了崔異。他並不喜歡崔異,兩人私下幾乎沒什麼來往。但是王珣也不得不承認,在整個典客署裡,崔異幹活最認真,事務最精熟。在王珣的眼裡,這個下屬就像一隻灰老鼠,既勤奮又不起眼。現在他就需要一隻灰老鼠。萬一御史臺問起什麼刁鑽問題,崔異馬上能夠引經據典,回答得滴水不漏。而且最重要的是,你不問,他就不多嘴。這樣的老實貨色,不會害人。王珣決定還是帶他去。
一位小吏引著他們穿過兩隻石頭獬豸,跨過朱彤大門,來到御史臺的庭院中。小吏進去通報,他們站在那裡等候。
正是六月時節,陽光耀得人目眩。好在庭院正中有株大槐樹,樹瘤虯結,枝丫橫生,他們就在樹下躲陰涼。
也就在這個時候,那隻鳥出現了。
說是出現,其實只有王珣發現了,崔異並沒看到。王珣抬起頭,盯著樹枝看了一會兒,說:“這隻鳥有點怪呀。崔異順著方向看去,樹枝上只有密密的槐葉,並沒什麼鳥。他眨了眨眼睛,還是什麼都沒有。
他頗為詫異地問:“怎麼?”
“樣子像烏鴉,嘴巴卻紅紅的,從沒見過這樣的鳥。”
“哦。”崔異沒敢反駁。他眯縫起眼,努力在樹上尋找鳥的蹤跡,還是徒勞無功。
但是忽然之間,他確實看到枝葉一陣亂晃,然後空中發出拍打翅膀的聲音。王珣望向天空,目光似乎在追隨著那隻無形之鳥。崔異揉了揉眼睛,心中有些惶然,自己歲數還不大,難道視力就壞到這般地步了?
沒等他回過神來,一個圓臉的小胖子從屋子踱出來了。這人身穿深綠色圓領衫袍,頭戴特製的冠帽,帽上豎著一根細細的鐵柱,旁邊掛著兩顆珠子。崔異知道這叫獬豸冠,只有御史才能戴。
小胖子很熱情,上來捧著王珣的手,一口一個“王署令”,叫得極其親熱。
王珣管這個人叫“侯侍御”,崔異馬上明白了,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侍御史侯思止。
侯思止引他們到廂房待茶。廂房背西面東,很是陰涼,崔異他們一進來,就覺得暑氣減弱不少。
侯思止先說了幾句場面話,然後提到渤海國賜宴的問題:“臺裡有人挑刺,說是禮儀上有些不合規矩。這當然是小事,不過,最近陛下……”
王珣和崔異馬上挺直身板,露出畢恭畢敬的表情。
“最近陛下挺重視這類事情,要是臺裡報上去,弄不好還要罰俸。那就划不來了嘛。所以,還是請王署令過來一趟。要是能把事情解釋清楚,臺裡就不往上報了!”侯思止揮了揮胖乎乎的小手,顯得很豪爽。
王珣努力擺出感激涕零的樣子:“侯侍御真是體貼下情。至於賜宴的禮儀,我們並沒有妄作主張,都是有先例的。來,崔署丞,你把案卷拿給侯侍御。”
崔異捧起案卷,恭恭敬敬地放在几案上。侯思止展開案卷,一邊看一邊點頭,有時稍作停頓,沉吟片刻。崔異在肚子裡打著腹稿,等他提問。但是侯思止翻完以後,就把案卷隨手放在一旁。“記錄得還是蠻清楚的,看上去問題不大。”
王珣長噓了一口氣。侯思止忽然轉了一下話題:“王署令,除了此事之外,還有一件小事想拜託你。”
王珣臉色有點驚疑,侯思止哈哈笑了起來,親熱地拍了拍王珣的手,說,“放心,是好事。”他俯過身子,嘴巴湊在王珣耳邊嘀咕了幾句。
王珣的臉色漸漸舒展,露出歡喜的樣子,不斷點頭。侯思止咳嗽一聲:“王署令,那你跟我到內廳走一趟?還有樣東西給你看看。就麻煩崔署丞在這裡稍等片刻。”
“請便,請便。”崔異拱了拱手,如釋重負。
侯思止和王珣起身進了後堂。崔異只好坐下來,耐心等待。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時辰,屋子裡也沒人進來。他想方便一下,不知道茅房在哪兒,又不敢在御史臺亂走動,只能夾緊雙腿,強自忍耐。
就在他六神無主的時候,一個年輕人終於推門進來了。
這人面容恭謹,向他低頭致意:“侯侍御有請。”
“王署令呢?”
“也在裡面等候大人。請隨我來。”崔異只好跟著他往後堂走。
侯思止正站在屋內,笑眯眯地看著崔異。“得罪得罪,讓崔署丞久等了。請坐。”他指了指靠牆的胡床。
崔異小心翼翼地坐在胡床上,掃視了周圍,不見自己的上司:“不知王署令在哪裡?我們也該回去了。”
“王署令就在這裡。”侯思止還是一臉微笑。
“哪裡?”
侯思止指了指前面的一道簾幕。年輕人快步上前,扯開了幕布。典客署署令王珣果然在後面。
他全身一絲不掛,被剝得像頭光豬。地上立著一個木頭架子,上面安有器械開關,將王珣的手腳牢牢束在架上。王珣叉著雙腿,伸展兩臂,宛若要擁抱崔異一般。
崔異張大了嘴巴,傻傻地望著上司。王珣皮膚蒼白,鬆鬆垮垮,在腹股溝和腋下這種褶皺地方,皮還耷拉了下來。崔異實在沒法把這個裸體老頭和王珣聯絡起來。
過了好一陣兒,他才緩過神來,結結巴巴地問:“怎麼了?這是怎麼了?”
侯思止很和氣地說:“他謀逆。”
“謀,謀……謀……”崔異發現自己沒法完整地說出這個詞兒來。
“謀逆。”侯思止重複了一遍,“王珣家奴向御史臺出首,六月三日戌時,王珣在書房內和長子密語,口出狂悖之言。他說……”說到這裡,侯思止的語氣也變得有點猶豫。王珣的話過於大逆不道,就算加以轉述,也讓人有點不安。
崔異瞪大眼睛,看著侯思止,等著他說下去。侯思止只好壓低音量,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那口氣就像是大夫出於醫學目的,不得不提到某些淫穢的詞:“王珣說,嗯,王珣說先帝不娶這個武媚娘就好了,這個娘們兒是害人精。”
整個屋子裡鴉雀無聲,一片恐怖的死寂。
“喪心病狂,喪心病狂。”侯思止搖頭嘆息。說完,他的目光慢慢轉向崔異。
崔異被他看得一個激靈,馬上表示贊同:“喪心病狂,令人髮指。”見侯思止還在盯著自己,馬上又找補一句,“做臣子的聽到這話,真是怒不可遏,怒不可遏啊。”
侯思止點頭嘉許:“崔署丞忠勇奮發,當然聽不得這些悖逆之詞。王珣說這些話,必然是極其隱秘的。崔署丞,你可知道王珣家奴為何能聽到這番話嗎?”
“不,不知道。”
“那個家奴是我們安在王珣家裡的眼線。”他看崔異滿臉震驚,微微一笑說,“御史臺早就發現王珣可疑,這才做的安排。我們御史臺是陛下養的獬豸,這點警覺還是有的。”
沒等崔異說話,侯思止忽然轉向王珣:“王署令,現在崔署丞也在,咱們不妨把話說開。今天一早你剛到典客署,我們御史臺就封了你的家,你全家老小全被拿獲。你的大兒子已經招認了。”
他伸了伸手,那位年輕人快步上前,將一頁紙遞到侯思止手中。
侯思止在王珣面前抖開了那頁紙,待王珣看完,侯思止又將紙收入袖中。
“王署令,事已至此,再抵賴又有何益?你有一妻一妾,兩兒三女。到時你和你的大兒子自然都要處斬。你的小兒子沒滿十五歲,送往蠶室受宮刑。妻妾女兒則要被沒為官妓。唉,可憐啊,可憐。王署令,倘若你從實招認,交代出背後指使你的人,那就不一樣了。陛下必會法外施恩,你雖然難逃一死,但家人都會安然無恙,估計也就是被流放嶺南。怎麼樣?你好好想想吧。”
王珣死死地瞪著侯思止,嘴裡發出喝喝之聲,似乎想要說點什麼,卻說不出來。兩人對視片刻,侯思止忽然放聲大笑,胖臉上的肉都盪漾開來:“王署令,這些話你不會當真了吧?你這種謀逆罪不可能有什麼法外施恩。陛下雖有如天之仁,也恕不得你們這些蛇蠍之徒!你招與不招,該去蠶室的都要去蠶室,該去做官妓的都要去做官妓。不過你會死得痛快一些,不用受這麼多罪。怎麼樣?王署令你說兩句吧。”
他從王珣嘴裡掏出一塊栗木口銜。“我沒說過那話!我要面聖!”王珣嘶啞地喊了起來。
侯思止點了點頭,把口銜又塞了回去。“果然是冥頑不靈。”侯思止連連搖頭。他招呼了一下,身後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木架旁,用力轉動絞盤。
王珣的左手臂開始隨著木架向後翻轉,臂骨發出咯吱吱的聲音,聽上去就像有人在夢裡磨牙。隨著啪的一聲脆響,王珣繃緊的身體驀地癱軟下來。
坐在一旁的崔異也跟著癱軟下來。他胃部一陣陣地抽動,想吐。
侯思止冷冷地說:“用水潑醒。”
崔異第一反應覺得這是在說自己,他努力挺直腰板,表示自己並沒有昏倒。但是年輕人提來一桶水,沒有潑向他,而是潑在王珣頭上,然後又重重打了他幾個耳光。
王珣甦醒過來,腦袋耷拉在胸前,一動不動。
侯思止撇下王珣,慢慢踱到崔異面前:“崔署丞,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鳳凰曬翅。是不是很像?除了鳳凰曬翅,我這裡還有仙人獻果,玉女登梯,驢駒拔橛,犢子懸車,好多呢。後院還堆著十號大枷,名字都很有意思,叫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承、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求破家。”
侯思止津津有味地列舉著,嗓音裡甚至帶著點愛撫的味道。“臺獄的每套刑具都能剝人一層皮,我有上百套刑具,你說,王珣他有一百層皮嗎?”
“沒有,當然沒有。”崔異想要站起來,但實在站不起來。他只能仰望著侯思止,就像小豬在看著一頭大象。
“陛下最聖明不過,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侯思止停頓片刻,聲音忽然峻急起來,“崔署丞,我說的對嗎?”
恐懼的潮水一陣陣湧來。崔異嚥了口唾沫,說:“對對,對。陛下……”
他拱了拱手,以示尊敬,“陛下最聖明不過,決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那麼,崔署丞覺得王珣有沒有問題?”崔異看著侯思止,結結巴巴地說:“那肯定,肯定有問題啊。”
“什麼問題?”
“大……大……大逆。”
侯思止非常滿意,拍了拍崔異的肩頭:“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王珣帶個署丞來了吧?本來我也做了兩手準備,幸好崔署丞很見機,立了大功一件。對了,崔署丞家裡是有個四歲的兒子,是吧?”
“是,是,確實是四歲。”
侯思止奇道:“崔署丞怎麼抖得這般厲害?”
“沒有呀。我沒有抖呀。”
侯思止微微一笑,說:“崔署丞,你可以回去了。”
說完又皺了皺眉,“不過,我看崔署丞還是別回衙署了,回家換衣服吧。”
崔異褲襠裡溼漉漉的一大片,他自己也想不起是什麼時候尿的。
自從神皇從長安遷回洛陽,將它定為神都,這個城市就變成一個巨大的耳朵。大部分聲音都會消散,但是總有一些話會被記下來,然後分門別類,輸送到不同的端點。
這些端點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金吾衛……所有端點都佈滿刑具,能從這些話語裡榨出逆賊的陰謀。這些端點裡最大的一個是御史臺。它本來只是個文官機構,貞觀天子贈送給它一座臺獄,大周神皇又贈送給它一批虎狼。這些虎狼以噬人為業,同時又彼此吞噬,和受害者一起淪為王朝的肥料。
崔異正在壓低嗓門說話。到了定更時分,墨郎早就被養娘帶去睡覺了,房前屋後也檢查過了,一切都寂靜無聲。崔異和阿玉這才躲進臥室,在燈下低聲私語。
崔異把自己這天的經歷大致給妻子講了一遍,只是跳過了一些細節,侯思止最後提到墨郎的那段話,他就沒敢說。
“他那家奴真是御史臺的眼線?”
“有可能。”
“那王珣最後會怎麼樣?”
“梟首。侯思止倒沒有胡說。王珣肯定梟首,大兒子可能處絞,小兒子下蠶室閹割,妻妾女兒沒為官妓。”
“啊!”阿玉一聲驚呼,臉色變得煞白。
崔異搖頭說:“這也怪不得別人。誰讓他們口舌不謹,讓人家聽到了呢?”
“王珣到底說了什麼?”崔異莫名往四周看了看,壓低了嗓門:“他跟兒子說,要是先帝不娶這個武媚娘就好了,她是個害人精。”
阿玉大驚失色:“他敢這麼說話?你說他膽子得有多大!”
“誰說不是呢。”崔異表示贊同。
過了片刻,他又嘆了口氣,說,“其實這話也沒說錯。神皇任用酷吏,殺起人來沒完沒了,確實忒狠毒了些。只要被這幫酷吏盯上,誰都跑不了。殺人也就罷了,還挖空心思搞出各種刑具,把人家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其實神皇她自己就喜歡這樣。你想想,她連死人都不放過。前些時候郝象賢倒了黴,不光全家被殺,就連祖墳都被刨了,毀棺焚屍。唉,這能是人乾的事兒嗎?”
崔異滔滔不絕地說著。事後回想起來,他也覺得莫名其妙,自己怎麼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講這些大逆不道的話。
他說了一個段落,最後總結道:“神皇連親生兒子都不放過,何況別人?”
阿玉驚詫說:“她真殺過親兒子?那不成禽獸了嗎?”
“八九不離十。”話剛出口,就聽到廳堂裡咣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掉落地上。崔異和阿玉面面相覷,都被驚呆了。
過了片刻,崔異回過神來,跳起身拉開了房門。
廳堂裡一片銀白的溶溶月色,藉著光亮依稀能分辨出養娘的身影。養娘躬了躬身,用抱歉的口氣說:“阿郎,我出去小解,把架子上的銅盆碰翻了。”
崔異皺眉說:“怎麼這般不小心?”
養娘話音裡帶著點惶惑:“我回來關門的時候,看到一隻鳥,嚇了我一跳,就……”
崔異擺了擺手,走回臥室。阿玉站在門側,臉色鐵青。兩人重新坐回燈下,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兒,阿玉開口說:“她聽見了。”
崔異也這麼想,但是聽阿玉這麼說,心頭還是一震:“你覺得她從什麼時候開始聽的?”
“說不好。”
“那麼,”崔異覺得嗓子一陣陣發乾,“她是故意偷聽?”
阿玉搖了搖頭:“按理說不應該,可要是無心聽到的,那也太巧了……”
崔異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她來這兒有兩年了吧。差不多正是我升作署丞的時候,她到的咱們家。你不覺得時間也很巧嗎?”
阿玉一驚:“你是說,她是眼線?”
“有可能。”
崔異的心頭泛起一陣絕望。這個女人肯定會出首。這個時候,他心裡已經做了決定,與其束手待斃,不如以進為退。
事後回想起來,局面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失控的。
本文選自押沙龍作品《鹿隱之野》,已獲得出版方「果麥文化」授權
點選圖片檢視書籍詳情
天色剛矇矇亮,崔異就來到披屋,把連瞳叫醒了。
連瞳是家裡的廝僕,幹些跑裡跑外的雜活。連瞳頭腦簡單,甚至有些愚,崔異對他並不滿意。但現在看來,愚倒成了連瞳最大的優點。
看著睡眼惺忪的連瞳,崔異明知道不該問,但還是沒忍住:“你昨晚上聽到什麼了?”
連瞳打了個哈欠,說:“我好像聽見有人喊了一嗓子,就去問阿郎怎麼了,你讓我回去睡覺。”
“然後你就睡覺了?”
“就睡覺了。”
崔異盯著連瞳打量了一番,本想再盤查幾句,但想想又算了。
連瞳牽出牝馬,幫著崔異把兩隻箱子一左一右掛在馬鞍上,又拿繩子捆了幾道。
“阿郎,什麼啊?這麼重。”
“書。”
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宵禁結束了,洛陽的城門、裡坊的坊門陸續開啟。連瞳牽著馬,崔異扶著箱子,一前一後出了歸仁坊。
隊伍緩慢往前走,崔異離城門越來越近。他知道自己不該去看那些門卒,但是他控制不住。崔異假裝若無其事地張望,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幾個門卒的臉上,觀察他們的表情。等眼神碰在了一起,他又趕忙避開。有個長著刀疤臉的門卒正抱著肩膀和人閒聊,這時卻放下胳膊,斜眼瞄著崔異,想來是覺得他有點可疑。
崔異的心幾乎停止了跳動。他腦子一陣眩暈,眼前浮現出一幕幕可怕的畫面。開啟箱子,驚呼,尖叫,騷動,嘔吐,人群聚攏又跑開,門卒們撲上來……他強自鎮定,按下這些念頭,邁著僵硬的兩條腿往前走。終於輪到自己了。
刀疤臉並沒走上前,還是站在幾步之外,似有意似無意地看著他。
攔著他的門卒隨口問了句:“箱子裡什麼東西?”
沒等崔異開口,連瞳搶著說:“書,全是書。”話音裡透著驕傲。門卒沒了興趣,眼睛從箱子上挪開了。
連瞳還在說:“我家阿郎的書可多了,書房堆著好多。他還會寫詩呢,好多人都誇我家阿郎的詩,說韻押得好……”
門卒有些厭煩地揮了揮手。遠處的刀疤臉也轉過了身子,朝隊伍後面看去。崔異重重推了連瞳一把,他們隨著人流出了洛陽城。
等他們來到水潭,已過了辰時。土地溼軟,馬走不過去了。他們卸下兩個箱子,把它們搬到了水邊。
“阿郎,這是要幹嗎?”
“咱們把箱子抬起來,扔到水裡去。”
“把書扔到水裡,這不糟踐了嗎?為什麼呀?”
“不為什麼,按我說的做就是。”
連瞳撓了撓頭,雖然困惑不解,但還是決定按崔異吩咐的做。
他抬著箱子,右腳往前虛踢,嘴裡發出吆喝聲:“去!去!”
崔異問:“你在幹嗎?”
“趕鳥啊。”
“鳥?”
“阿郎你沒看到?前面那隻大黑鳥,蹲在地上看咱們呢。去!去!”連瞳連聲吆喝。
“鳥嘴是紅的?”
“對啊,身子黑,嘴巴紅。”
連瞳抬頭朝向天空,好像在目送那隻鳥飛走。崔異也朝著那個方向看去,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毒太陽懸在天空,發出讓人難以逼視的烈光。
他和連瞳高高抬起一隻箱子,朝水潭走去。崔異怕箱子擱淺,儘量往深處走。水已經快浸到腰部了,他大喊一聲:“一、二、三,扔!”箱子在空中畫出了一道弧線,重重落到水潭中,砸出一片水花。
然後是第二個箱子。崔異怕兩個箱子落在一起,決定稍微換個位置。連瞳在外側,崔異在內側,兩人抬著箱子沿著岸邊走。走了大約幾十步,崔異腳下打滑,一個踉蹌,箱子忽然脫手,順著斜坡往下滾。土裡有塊尖角石頭,箱子撞在上面,翻了幾個跟斗,才停在淺水之處。崔異他們趕忙追了過去。箱子倒沒散架,只是破了一個角。血水滲了出來,周圍的水被染上了一絲淺淺的紅色。
崔異彎下腰去抬箱子,但是連瞳站著沒動。
“不是書。”連瞳說。
“不是書。”
“有血。”
崔異嘆了口氣:“有血。”
“誰的血?”
崔異直起身子:“你不用管,按我說的做就行。”
“可是,這是什麼血啊?”
“先把活兒幹完,然後我告訴你。”
“可是,阿郎……”
“把活兒幹完再說!”崔異忍不住大叫起來。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緒,壓低了調門說,“連瞳,你連阿郎都信不過嗎?”
連瞳不說話了。他乖乖配合崔異,抬起箱子走入水中,將它遠遠地拋至潭心。岸邊的血水被衝散了,先是若有若無的殘紅,最後徹底消失不見。
他們轉身向河岸走去。連瞳走在前面,崔異跟在後面。蒼穹高遠,天地淵默,日頭追隨著一前一後的拋屍者。
連瞳的腳踏上了陸地,單薄的軀幹轉過來,正對著崔異。崔異手中的匕首已攥得滾燙,它迎向軀幹,深深刺進柔軟的小腹。肌肉洞開,血花奔湧。
連瞳看了看插在小腹的匕首,臉上顯出困惑的樣子。他抬頭說:“阿郎。”
崔異用力旋轉刀柄,然後抽出。連瞳捂著肚子,跌坐在地上。他又說了一遍:“阿郎。”
崔異朝著胸口又刺了過去。他拔出匕首,血順著鋒刃滴滴答答往下淌。連瞳眼睛的光漸漸黯淡。他喘著粗氣說:“我眼睛發黑,看不清東西。”
崔異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他說:“沒事的,連瞳,沒事的。”
連瞳嘆了口氣:“太疼了,我站不起來。”
“不用站起來。這樣就很好。”
連瞳說:“太疼了。”
崔異走到連瞳背後,左手按著他的頭,右手把刀架在他的喉嚨上。崔異說:“連瞳,閉上眼,別看。沒事的,很快就過去了。”
連瞳閉上了眼,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我沒幹過什麼壞事。”
崔異柔聲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沒幹過什麼壞事。”
他輕輕撫摸了一下連瞳的頭髮,連瞳在哆嗦,他說:“阿郎。”
牝馬靜靜地站在高處。剛才發生的一切,它都看在了眼裡,但牝馬的眼睛還是那麼溫順從容,好像對這些畫面一點都不理解。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養娘忽然沒了,不管她是不是眼線,官府都會來查。連瞳又偏偏聽到了聲音,這也是個大麻煩,查的時候肯定會出問題。現在兩個人都消失了,就可以說是養娘和連瞳私奔了。這個解釋合情合理,而且並不稀奇,官府對這種事一般都懶得過問。
趕回家的時候,差不多是午時。剛一進門,就看到阿玉站在庭院裡,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
崔異衝她點了點頭,表示一切順利:“東西都燒了嗎?”
“都燒了。”
崔異看了看阿玉的臉色,覺得有點不對頭。果然,阿玉頓了一下,說:“墨郎不見了。”
聽到這話,崔異整個人都蒙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昨天晚上瘋忙到現在,竟把墨郎給忘了。
阿玉的兩隻手緊緊絞在一起:“我都找遍了。安大娘家我也去問了,都沒有。”
“什麼時候發現墨郎不見的?”
“燒完東西,大概卯時兩三刻的樣子,我進屋去找他,他就不見了。”
“你聽到門響了嗎?”
“沒有。”
崔異匆匆趕到墨郎的房間,阿玉緊跟在後面。屋子裡看著一切正常,床上很亂,墨郎的外衣還搭在床頭,沒有被穿走。崔異檢查了一下,在枕邊發現了孩子的辟邪符。
崔異將骨片攥在手裡,思索了片刻,說:“他應該沒出去,還在家裡。”
這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菜窖你找過嗎?”阿玉聽了這話,什麼也沒來得及說,轉身就往菜窖跑。等他們二人趕到菜窖,掀開蓋在上面的木板。墨郎果然躲在那裡。他只穿著貼身的褻衣,蜷著腿,雙手抱著肩膀,頭埋在兩個膝蓋中間,一動不動。
崔異把他抱了出來。崔異的手碰到墨郎身體的時候,孩子明顯哆嗦了一下,但是並沒有反抗。他只是緊閉雙眼,僵直地躺在崔異懷裡。崔異把墨郎抱回床上,蓋上薄被,又把辟邪符給他重新掛上。
阿玉伸手去摸孩子的臉:“怎麼了,墨郎?”
墨郎躲避著,頭轉向牆壁,不去看她。阿玉哭了起來,“是娘啊!你這是怎麼了?”
墨郎不說話。
崔異壓下心頭翻騰的恐懼,小聲說:“墨郎,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墨郎還是不說話,呆呆地側臥著。過了一陣,他開始哆嗦,身體抖得越來越劇烈,就像風裡滾動的葉子。後來,他渾身抽搐,張大了嘴,喉頭髮出咯咯的聲音。
阿玉緊緊抱著墨郎,嘴貼在他耳邊,不斷說:“沒事了,墨郎,爹孃都在這裡。沒事了,墨郎。”
過了好一陣,墨郎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抽抽搭搭地哭。“嬤娘……”墨郎忽然小聲地說著,語音微弱,剛開個頭就沒了動靜。
阿玉的身子驟然僵硬。屋子裡一片沉寂,只能聽到墨郎哭得打噎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崔異忍不住開口了:“你嬤娘,怎麼了?”
“被切開了……”
“什麼?”崔異的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你們……切開了……”
一陣敲門聲把他驚醒過來,敲門聲又響又急,透著不耐煩。崔異打了個激靈,三步並作兩步趕到院外,開啟大門。
一個從沒見過的小吏,穿著青袍,態度倨傲,看到崔異只微微點了點頭:“崔署丞?”
“是。敢問閣下是哪位?”
“御史臺的。”
崔異愣在原地,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小吏也不開口,嘲諷地看著崔異,似乎在欣賞他的驚恐。對御史臺的人來說,這種驚恐已經見慣不驚了。
過了片刻,崔異才嚥了口唾沫,掙扎著說:“請問有何貴幹?”聲音又尖又細,聽著就像是宮裡的宦官,崔異自己都覺得古怪。
“侯侍御請崔署丞馬上過去一趟。”
崔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沉穩些,可一旦出口,卻更加尖細了:“侯侍御有沒有說什麼事?”
小吏微微一笑,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身上的土,這才拉長聲音,悠然說:“好事。”
崔異膝蓋有點軟,幾乎要伸手去撐這位小吏,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他定了定神,說:“那我隨後就到。”
“侯侍御做事一向很急,請崔署丞和我一起過去吧。”
“好,好。一起過去,好。”崔異連請進奉茶之類的客套話都忘記說了,扭轉頭,自顧失魂落魄地走掉了,倒讓那位小吏吃了一驚。
崔異回到內院,阿玉站在那裡等著他。“侯思止讓我過去。”
阿玉愣了一下:“現在?”
崔異點了點頭。他來回踱了幾步,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緒:“沒錯,侯思止肯定是要整我,不然那個小吏也不會說什麼‘好事’。昨天侯思止整王珣的時候,也說是‘好事’。但是王珣有家奴首告,咱們沒有。養娘壓根兒沒這個機會。侯思止他想整我也沒有材料!”
崔異走來走去,腦子瘋了一樣地高速轉動:“但是,我走之後,他馬上就會派人到家裡來,問你們的口供。他對王珣就是這麼幹的!那麼——”他忽然停了下來,直直地看著阿玉,眼裡閃著瘋狂的光:“那麼,墨郎怎麼辦?一個四歲的孩子,怎麼能讓他不說出去?叮囑他也沒用。人家問不了幾句,他就會說出養娘的事兒。那時候就一切都完了!”
阿玉被這番話嚇到了。她臉色煞白地說:“他們真的會到家裡來?”
這時,外頭傳來小吏的喊聲:“崔署丞,準備好了嗎?”
崔異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理會,轉頭對阿玉說:“當然!不然為什麼要讓我馬上過去?也許一個時辰,也許兩個時辰,他們就要來了。就算你能應付過去,可墨郎怎麼辦?”
他用手緊緊攥著阿玉的肩膀,“這下我死定了,你肯定也完了。咱們白白地殺了養娘,白白地殺了連瞳,白白地幹了那些事!”
她喃喃地說:“不,決不會白乾的。”
崔異死死地盯著她:“那你說怎麼辦?”
阿玉收回目光,惡狠狠地看著崔異,也不說話。
崔異又問了一遍:“你說該怎麼辦?”
阿玉還是不說話。當崔異問到第三遍的時候,阿玉開口了:“崔異你個狗操的王八蛋,你非要讓我說出來是吧?”
他不記得自己怎麼到的御史臺,也不記得路上跟小吏交談沒有。那些場景好像完全被剪掉了。他只記得御史臺門口的兩隻獬豸,還有那株大槐樹。
他只記得一些零零散散的句子,“推薦老兄接替王珣的位置”“陛下非常嘉許”“跟崔兄一見如故”“典客署還是要整頓一番才是”“做人要飲水思源”“陛下最聖明不過”。最後是“崔署令請回吧”。
崔異恍恍惚惚地往外走。一直到踏出御史臺大門的那一刻,他還以為會有人攔住他,把他拖入臺獄。但是沒有。他安然地走出大門。然後他的知覺就回來了,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
崔異騎著牝馬,拼命奔向歸仁坊,能多快就多快。
回想起來,兩個時辰前的盤算就是個笑話,又愚蠢又殘酷的笑話。墨郎失足落水而死,養娘害怕擔責,就和相好連瞳匆匆逃走。這樣一來,什麼都能解釋了。所有知情者都沒了,只剩下兩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安心過日子。他們可以再僱一個養娘,再買一個廝僕,再生一個孩子,除了人性什麼都不會失去。真是一個血腥愚昧的笑話!
可是在兩個時辰前,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可笑,甚至顯得很有道理,甚至像是唯一的出路。
院門沒有閂上,崔異跳下馬,猛地推開大門。外院和內院都空無一人。他聽到自己喊著:“墨郎!阿玉!”聲音淒厲,可是沒有人回應。他衝到井口,下面黑乎乎一團,什麼也看不清。崔異衝到客廳,架子被他撞翻,銅盆掉在地上,發出咣的一聲脆響。他又衝到了臥室,那裡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就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他衝到了廂房,衝到了書房,什麼都沒有。崔異回到院子裡,高聲喊著妻兒的名字,但已不再指望有人回應。
他站在六月的烈日下,渾身發涼。他喪失了時間的概念,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披屋裡傳來細微的聲音。崔異漠然地望向那裡,看到阿玉牽著墨郎的手,站在披屋門口。
阿玉的臉上都是淚水,耷拉著肩膀,顯得又瘦小又脆弱。她看著丈夫,帶著哭腔說:“我做不到。到井口了,可還是不行。我做不到。”
崔異閉上了眼睛,他本應感到快樂,但他感受不到。他只覺得身體融化在空氣裡,像雲朵一樣虛幻,眼前的一切隨時都會消失。他踉蹌著向前,朝著墨郎走過去。墨郎一臉驚恐地往後退,如果不是阿玉拉著他的手,他可能已逃回披屋裡了。
崔異想對兒子說點什麼,但是像有什麼東西從胃裡湧出來,堵在喉嚨後面,讓他什麼也說不出。這時,他聽到了鳥的叫聲。乾澀,尖銳,就像是在刮擦金屬。
他們三個人都回轉頭,朝著叫聲的方向看去。一隻黑鳥,看著像烏鴉一樣,但它的喙是紅色的,在陽光下濃烈得像團火焰。終於看到它了,崔異有種釋然的感覺,但又覺得它看上去並不怎麼出奇。不過如此而已。
黑鳥扇了扇翅膀,縮起腳爪,猛地飛上天空。它衝著太陽的方向,像箭羽一樣筆直而去。崔異、阿玉和墨郎都仰起臉,呆呆地目送它的離去。
點選下方圖片,解鎖《鹿隱之野》其餘六個故事
限時新品價29.9元
更有簽名版在售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