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囑諮詢師與一份遺囑的誕生

對於像崔文姬一樣的遺囑諮詢師來說,這套流程日復一日地上演,但她清楚,對於每位立遺囑的人說,這都是“人生第一次”。人生第一次處置身後財產,人生第一次、大機率也是最後一次慎重地做好身後安排。
文丨新京報記者 左琳
編輯 丨彭衝
校對 李立軍
本文3830字 閱讀6分鐘
坐下來,聽陌生人講他們最後的心願。
一名遺囑諮詢師最重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探索對方內心的宇宙、理清這些複雜的關係、制訂一份嚴謹的遺囑。來訪的人裡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也有八九十歲的長者,貧窮或富有,無一例外,都是做好準備、隨時面對死亡的人。
有的人在諮詢時穿上了最華麗的衣服,誠實地處置自己留在世上的一切,真實的財富、虛擬的賬號,在諮詢師的幫助下找到各自去處,了卻心事一般,最後他們鬆口氣,向諮詢師們道謝又道別。
每天,一位諮詢師要至少接待2到3組家庭,每次至少1個小時。諮詢師們努力把每句話講得透徹、說得仔細。他們知道,有些人是第一次見面,或許也是最後一面。
“人生第一次”
面前的老人看起來很緊張,即便是簡單的句子,也要重複幾遍才能說得流暢,簽字的時候手止不住地抖,連姓名都忘記了,“我一定是年紀大糊塗了。”老人嘟囔著。
錄影只好暫停。這已經是訂立遺囑的最後一步,在兩位見證人面前,老人要對著鏡頭朗讀自己的遺囑,回答幾個能證明自己頭腦清楚的問題,語句必須流暢,聲音必須清晰,否則在遇到糾紛時,這份遺囑就會失效。在此之前,老人已經通過了專業的精神評估,但那句隨口的抱怨還是會帶來歧義,一旁的崔文姬只能不停安撫著:“沒事的,慢慢來。”
對於像崔文姬一樣的遺囑諮詢師來說,這套流程日復一日地上演,但她清楚,對於每位立遺囑的人來說,這都是“人生第一次”。人生第一次處置身後財產,人生第一次、大機率也是最後一次慎重地做好身後安排。

中華遺囑庫遺囑諮詢師崔文姬(右)。受訪者供圖

她遇到過一位80歲的阿姨,為了迎接這個時刻,特意做了美甲,戴著珍珠耳釘和項鍊留下最後的影像;還有一位盲人大叔,摩挲著特殊定製的盲文遺囑,抑揚頓挫地講出最後的心願;以及一位聾啞人,跟手語老師提前磨合了一個月,就是為了確保最終的錄製準確有效。
這些標準的、由法律用語構成的、具備法律效力的檔案,在經歷這次程式之前,都是人們藏得最隱秘的心事。要把這些完整地訴說給諮詢師,並不容易。已經離婚的夫妻隱瞞實情,立囑人故意不透露與繼承人的實際關係……這些特殊的家庭結構,都有可能導致遺產繼承面臨風險。
工作3年,中華遺囑庫遺囑諮詢師張智超能感覺到對方的不自然,但並不急著戳穿謊言。“我們主要靠專業。”他總是告訴對方,探究隱私不是自己的工作,只是希望能為對方排憂解難。即便不立遺囑,只要對方能從這次交談中有收穫,他就有成就。這樣的真誠往往會贏得對方的信任,諮詢結束後,有人告訴張智超:“和那麼多人交流過,都沒你聊得通透。”
諮詢過程中,張智超從不講艱深的詞,他把術語都掰碎成最簡單的解釋。
“俗稱‘接地氣’。”張智超說,很多時候,對方聽不懂什麼是“婚姻存續狀態內繼承的財產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但能明白“只要結婚了,未來你兒子繼承的財產有你兒媳婦的一半”。“我們是解決問題的人,對方都聽不懂,怎麼解決問題?”
同樣地,在張智超的接待室,氣氛很少沉重。
他能明顯感覺到,大部分人來諮詢時都心事重重,散發著低氣壓,講著講著,臉就黑下去。有的老人跟著兒女一起來諮詢,還沒說幾句,就被子女堵得張不開嘴。張智超是遺囑訂立人利益忠實的捍衛者,每次他都強調,中華遺囑庫只為遺囑訂立人服務。他總是咧著嘴,笑呵呵地帶著老年人跟上他的節奏。
“姨你放心說,你親家可能早已經在這做完了。”時不時地,他還會開上幾句正合時宜的玩笑,希望在這裡諮詢過的人,離開的時候都能因為心事得到解決而輕鬆。
近幾年,張智超能明顯感受到老人對待遺囑的態度發生轉變。以前,遺囑意味著不吉利,張智超諮詢之前總是會提一句“您別忌諱”,但現在,很多老年人聽到之後都會擺擺手:“你說吧,我們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中華遺囑庫北京東城分庫工作人員接待市民。受訪者供圖

一位遺囑諮詢師的養成
成為遺囑諮詢師,首先要忘記這是一份工作。
遺囑諮詢師劉千更多把它看作是“內心的修行”,和老年人相處的點滴片刻,都讓他看到未來的自己,看到自己應當如何迎接衰老、面對死亡、珍惜當下。
2021年成為遺囑諮詢師之前,他從事教培工作,接觸最多的就是小孩,而現在接觸最多的是老人。這兩個群體除了年齡懸殊,並沒讓劉千覺得過分不同,反而在他眼裡,老人和小孩一樣,也需要好聽的話來哄一鬨。
“阿姨,您今天的衣服真鮮亮,我也想給我媽買一件。”“叔叔,今天氣色真不錯。”劉千覺得這不過是一句簡單的關心,卻總能在老人表情中看到喜悅。
和劉千一樣,張智超也是從教培行業跨界成為遺囑諮詢師。剛接觸這一行當,張智超就被徹底吸引住了——每天都是新鮮的、可感的,下午5點,張智超會和同事們準時圍坐在會議室覆盤當天的案例。“每家每戶情況都不一樣,有的曲折離奇,有的感人至深。”但他們在意的不僅僅是“八卦”,而是故事背後涉及的專業知識,下次再碰見相似的案例,就可以直接套用。
這也是最吸引崔文姬的地方。
2017年大學畢業後,崔文姬入職中華遺囑庫法務部,每天面對的都是諮詢師收集好的材料,冷冰冰的文字檔案讓崔文姬感到束縛:“很多時候我的觀念都停留在理論層次,沒有實際跟人接觸,體會不到對方的感受。”在帶教老師的鼓勵下,她申請成為一線的遺囑諮詢師。
一切都鮮活起來,崔文姬性格原本內斂慢熱,但和這些老人們相處久了,自己也活潑起來。起初因為緊張,她經常漏問問題,一年之後,崔文姬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在正式成為遺囑諮詢師之前,無論是崔文姬、張智超還是劉千,都需要接受為期21天的專業培訓——學習法條,瞭解不同的案例解讀,學習書寫遺囑,練習如何清楚明白地為諮詢者答疑解惑,看帶教老師如何給市民進行遺囑諮詢。張智超光是知識點文件就整理了2萬字,即便培訓結束,也時不時地翻開看看。
這份工作或多或少塑造著他們。剛入職時,帶教老師評價張智超性格跳脫,現在他變得更加穩重,懂得傾聽對方的煩惱。
劉千則反覆被一個場景擊中——立好遺囑,交代好人生的最後願望,一對老年夫婦坦然地互相攙扶著離開。他們是劉千接手的第一對客戶,這讓他第一次意識到諮詢的價值,也讓他始終對這份職業保持敬畏。
剛剛成為遺囑諮詢師時,幾個年輕人單純認為遺囑行業是一片尚未開發的藍海,擁有無限可能。現在,它不僅僅意味著職業前景,這幾年,與他們接觸過的每個人、每件事,都讓他們保持向前的激情,都是他們的養料。

中華遺囑庫遺囑諮詢師向市民講解相關服務。受訪者供圖

情感的延續
諮詢完成之後,一份遺囑會遵照當事人的意願被迅速擬定好。2020年,在《民法典》施行之前,列印遺囑的效力認定比較複雜,老人們只能伏在大廳中間的謄寫桌,一筆一畫抄寫諮詢師起草好的遺囑,很多人已經多年沒動筆寫過字,半張紙都是修改的痕跡,崔文姬和同事們在一旁指導,錯得多了,只能從頭再寫。
《民法典》施行之後,列印遺囑也能得到法律的支援,訂立遺囑的流程變得更加簡捷。只需要遵循中華遺囑庫建立的一整套流程——建立檔案、諮詢、擬定遺囑、精神評估、密室登記、指紋掃描、生成遺囑證,就可以在中華遺囑庫擁有一份自己的遺囑。
這個過程不算複雜,“遺囑與法律相關,它很明確,沒有什麼變數,但感情不是。”劉千見過很多老人反覆唸叨,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來訂遺囑也是不想給孩子添麻煩。他覺得,恰恰是這些無法用標準來定奪的愛,讓人體會到生命的重量。
在遺囑之外,不少人希望給親友、後人錄製或書寫“幸福留言”——這是中華遺囑庫特意準備的環節。有的老人給女兒足足寫了上千字的留言,希望她能過得好;有的孩子覺得老人遺囑冷冰冰的,心裡不服氣,非要爭奪財產,但看到老人留下的影片後瞬間落淚,明白了老人的為難;有的夫妻決定把遺產捐給社會,他們在影片中向孩子解釋,生前已經為孩子付出了一切,死後想把財產獻給更需要的人。
“再給你唱首你喜歡的歌吧。”有的人說到動容,對鏡頭哼唱起來。
看到這些,諮詢師們很難不被觸動,況且對方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或許並不清楚對方的名字和年齡,甚至那些面龐也會慢慢模糊,但他們清楚記得對方曾吐露過那些難解的心事。可能一年前,這些人剛剛立好遺囑,衝他們心滿意足地微笑,而下一年的某天,突然收到通知,對方去世了。
劉千決心做一件事——和自己接待的每位老人合張影,那很有可能是彼此見過的最後一面。
最近微信改版
經常有讀者朋友錯過推送
星標🌟“剝洋蔥people”
及時接收最新最熱的推文
━━━━━━━━━━━━━━━
洋蔥話題
你對此事怎麼看?
後臺回覆關鍵詞“洋蔥君” ,加入讀者群
推薦閱讀

茨姆,溫和地走出山谷

湖北隨州殯改爭議

有你“在看”,我們會更好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