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是所有政治的起點。
199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前劍橋大學三一學院院長,哈佛大學教授阿馬蒂亞•森,在《身份與暴力》這本書中表達了他的觀點:人是切分為多種身份的,職業,宗教信仰,地理位置,性別,國籍,喜好等等。
森認為,亨廷頓的錯誤在於,粗暴的預設了單一的身份觀,僅把人置於所謂的文明圈、宗教的劃分之下,將人類都歸為“伊斯蘭”“佛教”“東方”“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伊朗人”那麼,在“將人們強塞進一組堅固的小盒子裡”後,多元、豐富的個人縮減到某個單一的維度,人和人之間多種多樣的聯絡與活動被徹底抹殺,分裂作用就會被誇大到一個極端的程度。

我覺得,森的觀點更接近現實。有些令人悲哀的是,身份乃至身份政治的確立,不在於同一個族群內部的愛,而是恨。愛包容一切,消融身份的差異,而恨、排異,才能建立身份上的差異。於是,身份政治往往會進一步變為仇恨政治。
前現代需要仇恨,宗教仇恨是人類的悠久歷史傳統。談到巴以問題,一種敘事是,這是一樁千年歷史恩怨,難以拆解。但如果理性地去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看法可能會不一樣:兩個陌生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相鄰而居,真的需要算清楚千年恩怨嗎?
其實,抓住千年歷史不放,那就是根本不想要和平。原因的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已經無法化解,註定糾纏不清,那麼,就不能成為一個現實的“原因”。
一個人1000年前的祖先被另一個人的祖先殺了,不是當下這兩個人有血海深仇的原因。這兩個人拾起的這個仇恨,它並不源於千年歷史,而是被重新被構建的。歷史仇恨,是思想操作者,比如宗教、傳說、宣傳、媒體、民族精英,構建出來的。連綿千年歷史恩怨,說不清、扯不完,反而有了敘事空間,敘事空間則意味著權力。談自古以來,就是落到這個路徑依賴。

最近,推翻阿薩德政權的敘利亞“沙姆解放組織”領導人艾哈邁德·沙拉(朱拉尼)談及宗教和民族衝突時,他就強調“和解與共存”,他說:“1400年前的歷史恩怨不應左右當今的關係”。你看,精英都是明白人,是否仇恨,取決於於政治路徑。
阿拉伯帝國的早期階段,穆斯林世俗化程度較高,比同時期天主教也更溫和。近代當地穆斯林的激進化,是中東地緣政治與當地穆斯林落後的相互作用。地緣政治局勢,一方面,讓仇恨政治有了外部的滋養,另一方面,仇恨有了外部物件。而落後的文化,使得這種仇恨更容易被構建。
從更大層面,這種構建的仇恨,不僅在巴勒斯坦地區,在中東,在人類文化中都屢見不鮮。因為民族精英只有透過排斥和仇視來建立自己的權力。特別是當一個族群處於落後位置的時候,更是如此。
當一種文化前進不了,前路已被佔據,就只能用排斥塑造自己。因為更先進的器物和觀念已經演化出來了——人不能兩次發明輪子,前進就是認可新的觀念,這就意味著放棄觀念的敘事權,也就是放棄權力。
打個比方,清末西醫大規模傳入中國,但中醫無法認同西醫,因為一旦認同西醫,認同西醫的解剖學、藥理學、細菌理論,用這些理論來改造自己,那麼整個中醫的權威就會在一夜之間垮塌。
那些眾人擁戴的、診費千金的泰斗、權威,一夜之間就會變成外國傳教士、外國醫生面前的小學生。這意味著權勢、利益會全部丟掉。所以,到了民國時期,中醫藉助民國編輯惲鐵樵發明的“內經之五臟非血肉之五臟,乃四時的五臟”,即臟腑虛化說,走到了另一條道路上,保住了自己的位置。但也從此就和現代解剖學、病理學、藥理學決裂。

更何況,中東很多國家前路不是另一個宗教,而是文藝復興,個人崛起。掌握著權力和財富的宗教精英,看到的是基督教世界從神權到世俗,從權勢熏天到從權力場中淡化。所以,族群文化演進的道路被佔據了,族群精英就會拖著整個族群,排斥先進,製造仇恨。
某種程度上,以色列也有仇恨、情緒的構建。
首先,仇恨激發仇恨。去年哈馬斯襲擊發生以後,以色列國內右傾更加明顯,各種極端政治主張層出不窮。這是外敵激發的仇恨。再加上內塔利亞胡面對貪腐指控,政治上內憂外患之下,就選擇與國內更極端的右翼民族派合作,透過仇恨,穩固自己的權力。於是,仇恨塑造身份,身份決定政治。

民主黨也會從歷史中去構建仇恨和情緒。但是在這一點上民主黨天賦不足,構建仇恨所需的很多東西,民主黨都沒有。
首先,美國不像以色列那樣有明顯的、迫切的外敵。美國也不處於一個技術上、文化上落後的位置。
其次,民主黨的身份政治,做不到人群的分割,它動員的是”恨身邊的人”。網路輿論,因為沒有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更容易抽象化地去理解,就容易帶上戾氣。所以,日常不能接觸的物件才更能形成仇恨,但一個變性的孩子和父母怎麼分得開;一個激進的woke文化支持者可能有一個很要好的保守派閨蜜。他們再怎麼被觀念異化,也是生活在一起,融合在一起的。
第三,仇恨政治需要一定程度上控制傳媒。情緒和仇恨政治,要麼能連綿千年,以宗教、觀念等方式,在同時生活著的幾代人頭腦裡種下思想鋼印。如果是短期的,則要能控制媒體,不斷輸出。民主黨做不到這一點,更何況馬斯克買下了推特。
而且,作為後現代情緒、仇恨政治,身份政治有一個潛在的,但卻本質的政治正確,那就是反抗強者。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民主黨偏向公平的左派政治光譜的必然。反抗強者,尋求補償,不能指向少數群體、弱者,只能指向多數人、強者。這就指向了白人,指向權力結構中的多數人——白人選民,也指向了民主黨的白人當權者。這就註定了民主黨的身份政治是自限性的。

價廉物美的中國商品滋養了熱情的、傲慢的、不切實際地對正義、公平的追求,然後,轉化為身份政治與仇恨。當少數人堅定、強烈,甚至激進的表達時,大多數人會沉默。於是,身份政治不但在表面上顯得無比強大,而且,獲得了一種主體性,它不斷迴圈,把民主黨封閉在一個小的文化、政治圈子裡。
但通貨膨脹、失業,這些經濟問題,則會把政治拉回現實。選民用選票沉默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回到現實,正是解決仇恨政治的一個辦法。從更大層面來看,任何從仇恨中尋求合理性、權力,都是不可持續的。因為技術和經濟的底層邏輯是合作、開放。所以,要想在現實中獲得生產力、發展、技術創新,從而獲得生存與發展,必然要拋棄仇恨——基督教透過宗教改革告別了仇恨,但整個文明從此獲得了技術這個強大的力量。更準確的說,這不是宗教的勝利,而是人類的勝利。
解決身份政治、仇恨政治的另一個辦法是理性。
當代思想家、世界頂尖語言學家和認知心理學家平克,在其新書《理性》中認為,最重要的知識,是邏輯規則,包括“批判性思維的原則和邏輯、機率及經驗推理的規範體系”。在平克看來,“人性中固有的認知錯覺,感染某一種族、某一階層、某一性別、某一性別或某一文明的成員的偏見、偏差、傾向、恐懼症”。而依仗邏輯規則可以幫助人們消除這些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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