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村女孩們,在離家後擁有了跟媽媽不同的人生,女兒走得越快,爬得越高,和媽媽的距離就越大。但是,當她們一起旅行時,又重新緊密地行走在一起。
旅途中,女兒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媽媽,她不再是老家那個只知道勤懇幹活的女人,她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會發出輕盈的歡呼,像小女孩一樣有點虛榮,喜歡有字的景點。
文|徐晴
編輯|Yang
嶄新的媽媽
離開南京農村老家,踏上旅途後,王月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媽媽。
媽媽53歲,短髮,身材微胖,只讀過小學。年輕時,她跟丈夫在上海郊區承包了六畝地,種菜、賣菜,什麼天氣都得去照顧。夏天時,媽媽的衣服甚至都曬掉了色。地裡離不開人,媽媽一輩子就沒去過別的地方,更沒有真正地旅遊過——一次放鬆的,不需要勞動,不為了賺錢的出遊。
今年的3月11日,在王月的帶領下,媽媽人生中的第一次旅遊開始了。出門前,媽媽特意燙了頭,短捲髮蓬鬆地堆在頭頂,媽媽說,這叫「喜鵲窩窩頭」。害怕兩代人旅行出現矛盾,王月像短影片裡那樣讓媽媽「發誓」:不管旅途中發生了什麼,不說「我要回家」,不說「我要回酒店」,不說「我不想在外面吃」,不說「你玩,我在這裡等你」。媽媽像軍訓中的學生,乖乖地站直,一隻手舉過頭頂。
兩個人從南京出發,先去無錫,再去上海的城裡。媽媽第一次坐高鐵,她像當年第一次走出村子上大學的王月一樣,低頭走路,很少抬頭去看標識牌。王月一點點地教媽媽看車次,找站臺、檢票口、車上的座位,每個步驟都沒落下。
上了車,媽媽驚奇地發現,車速好快,窗外的樹木像河水一樣流動,而她竟然沒有暈車。從前去上海,媽媽和爸爸都是坐大巴,身上挑著扁擔,裝著100斤的青菜籽,手裡拎著生活用品,經過長達5個小時的路程,中間一次轉車,才能抵達種蔬菜的郊區。媽媽不認識車站,有時候坐反了,還要再坐回來。路也不平整,大巴車顛簸著行駛在老家和上海之間,把媽媽從一塊土地拉到另一塊土地。有時候,媽媽會嘔吐在車上。
感受著高鐵的平穩和速度,媽媽很興奮,她說,「如果是坐高鐵的話,我可以去任何地方,坐到哪裡都不會暈車。」
酒店,媽媽也是第一次住。王月訂了歐式的雙床房,床頭有浮雕花紋和舒適的靠墊。每天出門前,媽媽把床單被子整理好,房間裡的物品都擺整齊。打掃的阿姨進來,媽媽熱絡地跟對方聊天。媽媽覺得自己跟保潔阿姨一樣,都是勞動的人。
在無錫,媽媽絲滑地融入了當地人的生活。酒店在市中心,門外有公園,樹上棲息著成群的白色鴿子。傍晚,人們在公園裡唱歌,跳舞,圍成一個圈,媽媽鬆開王月的手,走入人群,跟著陌生人一起舞起來,她常年幹活的身體輕盈地扭動,手在半空中揮舞。
王月在城市裡生活很久,她發覺,媽媽比自己想象中更擅長跟人打交道,能迅速地讓陌生人喜歡她,相信她。才跳了一次舞,媽媽就跟當地人加上了微信,對方熟絡地跟她說,「下次再來!來無錫找我玩兒。」
她看到了媽媽身上的閃光,「雖然我好像學歷比她高,但是她內在的一些東西是不亞於我的。」
有人說,出身底層的女孩,有了賺錢能力,前兩年的主要任務是補償自己——享受沒吃過的美食,換上更時尚的穿搭,體驗新的電子產品,打卡世界各地的遊樂園……在成年之後,她們才理直氣壯地品嚐到錢的千滋百味。
補償完自己,就想著補償媽媽。作為女兒,她們對媽媽有著本能的理解,希望媽媽們也感受自己同等的快樂。
今年22歲的大學生么么,來自山東聊城的農村。今年春節前,她帶著媽媽來了北京。在旅遊地的選擇上,繁華的一線城市、名氣大招牌響的旅遊地、傳統文化豐富的地方,是農村媽媽們的首選。一方面,名氣意味著回村之後的談資;另一方面,這些地方可能親戚熟人們去過,能打消一些出行前的擔憂。么么媽媽選擇北京,就是因為看到么么小姨一家去過,小姨算是媽媽身邊最富裕的親戚。
跟年輕人的「特種兵旅行」不同,媽媽們的旅行,過程比打卡重要。么么帶媽媽去天壇,媽媽從中午逛到下午5點,她細緻地看過祈年殿、迴音壁,殿堂裡的每塊磚頭。晚上,她們去天安門看夜景,媽媽盯著打了光的紅牆看了半天,從包裡翻出100元現金,跟城樓上的畫像來回對比,唸叨著,真是一模一樣。

么么和媽媽在天壇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媽媽們還喜歡有儀式感的活動。么么提前在線上預約了看升旗。升旗儀式凌晨5點26分開始,么么常年熬夜,半夜3點還沒睡著,媽媽第一次看升旗,激動得很早就醒過來。當國旗在國歌中緩緩上升,媽媽把手裡的小旗子揮舞得獵獵作響。
周圍有大學生看到了她手裡的小旗子,眼神里寫著渴望。
在旅途中,女兒們看到了媽媽的很多第一次。在北京,么么的媽媽第一次化了妝,穿旗裝,盤旗頭。
媽媽的臉,因為常年在日頭下勞作,比普通人更黑一點。化妝師拿著刷子在她的臉上推開粉底液,給她畫眉毛、眼線、腮紅。媽媽有點緊張,一直問么么,「好不好看?」還拍照發給了爸爸。爸爸心口不一,習慣說打擊人的話,回覆說,「畫得跟鬼一樣」。么么很怕媽媽的心情受影響,沒想到,媽媽根本沒當回事,手機一甩,「你爸不懂」。化妝師在旁邊應和著,「多美啊!」她說自己經常接待女生結伴一起,或者小情侶,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兒帶媽媽過來做妝造。
故宮是一定要去的。媽媽雖然沒怎麼出過村子,不過,她是《甄嬛傳》的「十級學者」。農閒時,媽媽看了各大衛視不同時段播放的不同集數,拼圖一樣把劇情串起來。她按照眼熟的宮殿逛,看到翊坤宮,有點詫異:「這麼小?華妃住得也不咋地(不怎麼樣)。」走到一條長廊,媽媽驚呼,「甄嬛長街受辱的地方!」還讓么么蹲過去復原一下場景。
媽媽不停地拿出手機,按下快門,紅牆要拍,御花園也要拍,已經從故宮走出了,看到門上寫著「故宮博物館」幾個字,一定要合個影。媽媽慢條斯理地坐在樹下的椅子上,當場給自己加上美顏,發到朋友圈,這才可以走。
么么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媽媽,她不再是老家那個只知道勤懇幹活的女人,她有自己喜歡的東西,會發出輕盈的歡呼,像小女孩一樣有點虛榮,喜歡有字的景點。有字,才能體現出是來了北京。

么么和媽媽穿著格格的衣服在故宮的紅牆外拍照。受訪者供圖
難得的旅行
對農村的媽媽們來說,出遊是件相當困難的事。那些阻撓她們走出家門的原因裡,錢反而是最不值一提的。
李大米是河南人,家裡早年間承包了幾十畝果園,她讀初中時,父親頭部受傷,一隻眼睛失明,無法再幹重體力活。從此,媽媽成了爸爸的靠山。兩個人放棄了承包,只專注打理自家的幾畝地,農閒時打零工,供李大米和弟妹讀書。李大米很早就發現,媽媽比同齡人衰老得更快。
大學畢業後,李大米到海南工作,做瑜伽老師。海島上氣候宜人,她想讓種了一輩子麥子的媽媽來看看海。媽媽拒絕,說奶奶或者大伯肯定不讓去。在農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女人不能亂跑,更別說是去海南那麼遠的地方。
但是李大米很堅持,最後還是爸爸下了決心,讓李大米直接帶媽媽走,「回頭奶奶問了再說。」
從抵達海南,到旅行的第5天,媽媽一直跟李大米說「想回去」。三亞藍寶石一樣的海,五指山繁密的山水,島上雋永的古村落,都沒能讓媽媽忘掉家裡。她唸叨著,「你爸在家不知道吃沒吃飯」「他一去地裡就不知道點兒(時間)了」。第三次提回家時,李大米被氣哭了。

李大米的媽媽。受訪者供圖
那天晚上,媽媽跟爸爸打影片,聽到爸爸咳嗽了幾聲,媽媽一臉擔心,問怎麼回事,爸爸開玩笑說,「這不是沒人在家照顧我」。
李大米沒忍住,對爸爸發了脾氣。她衝著手機螢幕,「帶我媽出來,讓她放鬆一段時間,你這樣一說,給她增加心理負擔了,你是成年人,應該自己照顧自己」。她又轉過來教育媽媽,「爸爸以前出過車禍,身體會不舒服,但他要有自己的擔當,哪怕你不在家,他的日子也要照常過」。她試圖教會媽媽,「你要試著為自己活一活」。
農村媽媽們的一生往往為別人而活,年輕時生養兒女,照顧家庭,勞動賺錢。等兒女們長大,自己有想放鬆的心情了,卻發現身體狀況成了最大的負擔。
兩年前,王月的父母先後出車禍。至今,媽媽的頭上還有6顆釘子。王月在南京工作,在長達8個月的時間裡,她申請居家辦公,回老家照顧父母,她為媽媽擔心,瞭解媽媽所有的動向,哪怕很細碎的小事。
白天,媽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一到了晚上,思緒像蜘蛛網一樣包住她,她不斷地問王月: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媽媽也剛好到更年期,潮熱症折磨著她,走幾步就一身汗。
那是王月人生裡最難熬的日子,照顧父母的同時,她跟肇事者和律師溝通,協商賠償,同時兼顧工作。直到今年初帶媽媽複查,醫生說恢復得很好,「沒什麼事了」。

王月在家邊工作邊照顧爸媽的8個月裡,每天早上5點起床看到的朝霞。受訪者供圖
王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心情輕快得想蹦起來,剛好趕上她有三天假期,就問媽媽:「要不要出去玩?帶你去看最喜歡的無錫的錫劇。」媽媽本來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了醫生的診斷和女兒的誘惑,最終點了頭。
在北京六環的農村,林安的媽媽雖然是北京人,但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離家10公里的房山,連區裡的商場都沒逛過。媽媽常年勞動,腿腳不靈便,提起旅遊,媽媽連連擺手,說自己走不動。林安答應她,能坐車就坐車,不想走隨時可以停下,在酒店裡休息也可以,「就當是陪我出去一趟」。有了來自女兒的承諾,媽媽不再害怕自己變成旅遊的累贅,放心地出了門。
最後的阻礙,就是錢了。媽媽們出遊,都是女兒贊助,即便如此,媽媽們也會心疼。一路上,林安媽媽問得最多的問題就是:這個多少錢?
在重慶,鬧市區的夜晚人頭攢動,燈火通明,層層疊疊的樓群讓城市像個立體的迷宮。晚上10點,無人機表演開始,像閃光的星星,在半空中拼出不同的圖案和文字。媽媽坐在路邊,很可憐的眼神看著林安,「你看,這條街一定都不便宜,如果坐在這看無人機表演,是不是要收費?」
林安又覺得好笑,又心疼,趕緊說:「不要錢,可勁兒看。」
自由的時空
剛走出家門時,媽媽們都很緊張,她們不懂大城市的運轉規則,不知道怎麼乘坐公共交通,遇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新鮮的。
林安的媽媽沒坐過飛機。林安的行李裡有電池,得去特殊通道安檢,她交代媽媽去安檢裡等。媽媽似乎沒聽到,站在原地。等林安過完安檢,媽媽不見了,電話打了10分鐘才接通。兩個人卡著點,才登上飛機。
作為女兒,林安完全能理解媽媽的生疏,此刻的媽媽,就是當年剛走出村子的自己。這點不愉快很快被拋在腦後,她帶著媽媽先去重慶,又轉機去雲南。洱海像一面清晰的鏡子,倒映著稜角分明的山,和山尖上泡沫一樣蓬鬆的雲。美麗的景色,自在的氛圍,陪在身旁的女兒,原本緊張的媽媽放鬆下來。
在北京時,連野鴨子都沒看過的媽媽,到了雲南,想去喂海鷗。從早上醒來到去洱海的路上,媽媽一直緊張,她問林安:「會不會等會兒海鷗就回家了?」
最讓林安意外的是,媽媽提出「要不要花10塊錢買麵包喂海鷗」。整趟旅程中,林安覺得媽媽腦子裡一直有一條關於錢的警戒線,時刻擔心花得太多,「在老家,我媽是那種隔壁村雞蛋便宜1毛錢,都能騎半小時車過去買的人」。沒想到,媽媽也能大方起來。她鼓勵媽媽:「買!先買一包試試。」
舉著麵包看海鷗的媽媽,在這一刻忘記了10塊錢能買多少雞蛋,她咧嘴笑著,吆喝海鷗過來吃。

林安的媽媽在洱海邊喂海鷗。圖源受訪者抖音@北京七環姑娘
旅遊途中,每個景點都設定好了花錢的環節,濃郁的消費氛圍裡,所有人都在享受當下。對年輕人來說,花錢是需要剋制的誘惑,但對習慣了節儉和奉獻的農村媽媽們而言,花錢是微小的解放。她們終於發現,花一點錢,可以買到快樂,而這筆交易非常正當。
剛出門時,王月的媽媽是被動的。王月需要一直詢問,餓不餓?要不要吃飯?想不想喝奶茶?媽媽說想吃,想喝。到後來,媽媽開始主動地提出自己的訴求,她說想在太湖邊上拍一個抖音,讓王月給她做人工手機支架。
左邊是太湖,水面碧綠,風吹過來疊起漣漪,右邊是一片小森林。中間的小道上,有老年人散步,也有穿運動服跑步的人,父母跟孩子騎車慢慢駛過。媽媽站在路邊,對著王月扭動身體,她一會兒說,「抬高點手機」,一會兒使喚她「再低一點」,時不時跑過來看拍攝效果。王月比媽媽還開心,「她玩盡興了才會這樣」。
後來,媽媽拍的抖音發出去,獲得了好多親戚的點贊。
更讓王月開心的,是媽媽學會了說「不」。當初誘惑媽媽出來,說是可以看錫劇,但是那天坐計程車去看的途中,媽媽又暈車了,身體不舒服,離劇院還有10分鐘車程的時候,媽媽要求下車。王月想,「她覺得不舒服,那就下來,儘量地遷就她,沒有什麼不愉快的地方,也不要因為沒去成而遺憾。」
兩個人下車,淋著一點小雨,走路20分鐘找到了地鐵站。路上,王月對媽媽說,下次我們再來玩,一定把表演看上。媽媽開心地答應了。
旅程也讓媽媽們學到了更多的生活技能。回程時,媽媽沒讓王月拎行李,說要自己找高鐵的檢票口,認認路,下次再來找她玩。媽媽腳步很快,甚至跑到王月前面,說要給她帶路。在高鐵上,王月考查媽媽,哪個是座位號?不同的顏色代表什麼?媽媽都答了上來。
媽媽還說,這次拍的照片有點胖,她要回去減肥,等夏天再來。「我在她心裡種下了第二次去旅遊的契機。」王月覺得,剛從疾病和意外中脫身的媽媽,對生活有了更多具體的嚮往。
對么么的媽媽來說,這次旅行,是她人生中少有的放鬆時刻。當時正值年前,通常,山東農村的女人們需要準備祭品,一鍋一鍋地炸藕盒、紅薯丸子,要大掃除,洗大量的碗,祭祀和招待親戚時用。這次媽媽不在家,等旅遊一圈回來,發現這些活兒,爸爸一個人在家全乾完了。大家都很驚訝,原來男人也能幹啊。
作為給爸爸的安慰,回去之前的最後一頓飯,媽媽打包了一袋北京豆汁當作特產帶給爸爸。爸爸也驚訝了,你們在北京就吃這個啊?
女兒是媽媽,媽媽也是女兒
來自農村的女兒,剛進入大城市,已經想著讓媽媽跟自己一起體驗新生活。
么么在江西的一所高校讀大四,學影視傳媒相關專業。第一次出來上學,她和爸爸揹著一床被褥,拎著水壺臉盆,一路坐火車到學校,才發現室友們都是把行李寄過來,拎著行李箱輕裝上陣。三個室友拉著她外出聚餐,南昌的街上有高聳的樓宇,繁華的店面,裝扮精緻的人,那時她就想著,「一定要帶媽媽也來看看」。過去那些年,爸爸去很多城市打過工,媽媽留在老家照顧家裡,哪都沒去過。
讀大學這幾年,透過兼職攝影、攝像,她存下一筆錢。預算6000塊,她希望帶媽媽體驗最好的。在北京3天,她沒有像平常那樣專門找便宜的團購套餐,「就想第一次帶媽媽出來,別那麼將就了」。媽媽想吃什麼,直接走進去吃。
女兒跟媽媽的關係很複雜,她們在成長中繼承了媽媽的一部分命運,受到過來自媽媽的傷害,也得到過媽媽的廕庇。女兒是媽媽人生的親歷者,看到了她們承受的重壓,付出的辛勞,發自內心欣賞媽媽身上的閃光。
王月8歲的那年,爸爸媽媽就去上海打工了。當時得知訊息的她,在家門口哭了很久。後來,她住在爺爺奶奶家。老人重男輕女,一直更偏愛家裡的男孩。有一次,王月放學時趕上下大雨,同學都在等家人送傘,只有王月知道自己等不到,只能淋著雨回家,還被爺爺訓斥:「這麼大人了,不知道天氣要下雨,也不拿雨披。」
媽媽只生了王月,在爺爺奶奶面前抬不起頭,但女兒一直是她的驕傲。媽媽在上海賣菜賺的錢,後來變成王月考上的985大學的學費。
在大學,王月去賓館的婚宴酒席裡兼職端盤子,存了800塊錢,想買一個能上網的手機。沒想到,剛買好的手機,就在回學校的公交車上被偷了。王月打電話給媽媽,嚎啕大哭,媽媽急了,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聽說是手機丟了,媽媽咬咬牙,說「還好」。第二天,媽媽去郵局又給她匯了800塊錢,讓她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手機。
站在媽媽的肩上,王月走出村子,讀大學,如今,有了很好的工作,24歲時在南京買下屬於自己的小房子。她讓父母搬過來一起住,不要再去上海那麼遠的地方種菜,可以在家附近找一些零工。如今,她30歲。假如沒有發生意外,這趟旅行會更早提上日程。
旅途中,女兒們有時是媽媽,媽媽們變成了女兒。李大米記得,媽媽總是問她,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像小時候學說話的自己。她給媽媽買了新衣服,一套黑色絲絨的新中式套裝,媽媽很喜歡,穿著這套衣服去景點拍照片和影片。
最開始面對鏡頭,媽媽的身體僵硬,嘴巴像被什麼封住了,不知道說什麼。李大米開啟自拍模式,先拍路上的人流和風景,景點上的字「鹿回頭」,然後對準自己和身後的媽媽,她問:「媽媽,開不開心?」媽媽像是假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李大米的媽媽喜歡在有字的路牌下拍合影。受訪者供圖
李大米沒放棄,告訴媽媽可以張開雙手,或是先往前走,再回頭,但媽媽總是手足無措的樣子。她本來以為媽媽不喜歡拍照,沒想到,只是不習慣自己給她拍。在景點鹿回頭,她花了幾十塊錢,找了專業攝影師給媽媽拍照留念,媽媽開心又放鬆地擺姿勢。李大米反思自己,指導媽媽的時候,有點像教育小孩。
媽媽再一次僵硬地擺姿勢時,李大米急得河南話飆出來,「我都跟你說了」。一個路人經過,說,「沒事,再來一次就好了」,媽媽笑了,那之後,兩個人的氛圍又輕鬆起來。在五指山上遇到猴子,媽媽趕緊站過去,喊李大米,快給我拍一張。這一次,媽媽的笑容很自然。
旅程的後半段,媽媽不再提爸爸,面對鏡頭,她伸出手比「耶」。李大米再問她,媽媽開不開心?她看著鏡頭,大聲說:「開心!」
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媽媽變成了女兒。李大米帶媽媽出門時,她好像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眼裡只有女兒,什麼都聽女兒的。有時,媽媽又恢復成為媽媽。媽媽幫李大米洗襪子、衣服,幫她準備好早餐和要穿的衣服。
媽媽站在鏡子前,幫李大米梳頭。李大米髮量多,頭髮粗硬,正是遺傳媽媽。這幾年上班忙碌,每天出門前,顧不上好好梳理頭髮。媽媽非常耐心地拿著木頭梳子,一下一下地從上往下順。李大米想,「媽媽好久沒有給我梳頭了,自己也好久沒有享受到被照顧的感覺」。
農村女孩們,在離家後擁有了跟媽媽不同的人生,女兒走得越快,爬得越高,女兒和媽媽的距離就越大。當她們一起旅行時,重新緊密地行走在一起。
回家之後,李大米跟媽媽聊天更多了。提起最近的生活和工作,媽媽會問,你去哪裡了,這個地方是我們之前一起去過的嗎?「我跟我媽分開生活很久了,那個時候,突然就覺得,媽媽好像又重新進入了我的生命。」


李大米和媽媽乾杯。受訪者供圖
(文中講述者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