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系統難以改變,情感與心理如何成為當代育兒新主題?|專訪

採寫 | 實習記者 王鵬凱
編輯 | 黃月
人類學家關宜馨(Teresa Kuan)很喜歡《哪吒鬧海》這個故事,在與介面文化的影片連線中,她形象地複述出其中最令她著迷的段落:
故事最後,龍王水淹陳塘關並威脅李靖,要麼殺掉哪吒,要麼害死全城百姓。李靖拔出寶劍準備揮向哪吒,這時他突然停下,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麼做,並陷入痛苦的糾結,而哪吒也意識到,自己是造成這場災難的原因,他最終決定用劍自刎。
在關宜馨看來,這個場景呈現出了極為豐富的情動(affect)。對於李靖來說,他一方面想做一名盡職的守臣,但另一方面他又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他陷入反覆的拉扯和猶豫。哪吒很困惑,他不理解父親為什麼會舉起劍揮向自己,但同時他也為家人和百姓的受難而自責。所以在這裡,李靖不只是循規蹈矩、冷漠無情的家長,哪吒也不只是一個反叛的兒童形象,他還有孝順的一面。關宜馨認為,這揭示了中國家庭更復雜的面向,孝道(filial piety)並不只是意識形態,我們還能從中看到愛與責任。
在討論新書《不確定的愛:當代中國育兒的希望與困惑》(Love’s Uncertainty: The Politics and Ethics of Child Rearing in Contemporary China)時,關宜馨時常會回想起哪吒的這段故事,雖然古與今、神話與現實大有分別,但中國家庭的複雜糾纏一直如此,如書中所寫,家長在育兒中經常會陷入一種困境:不僅要努力培養“高素質兒童”,也要學習如何控制自己的迫切願望和專斷的行事方式,換言之,是做隨和的父母,讓孩子發揮潛能、獲得快樂,還是當高度警覺的家長,時刻關注孩子的學習生活?這使她們總是處在焦慮和不確定性之中。
更進一步,關宜馨指出,這種不確定性是被多重力量共同塑造的,有各種聲音在告訴家長們該怎麼做,既包括中國進入現代化和全球化的政治議程,也包括大眾傳媒和流行文化,因此,如何在中國成為好媽媽,培養高素質兒童,既是私人問題,也是政治問題。
關宜馨成長於美國洛杉磯城郊的一個多族裔社群,她在那裡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每天三點放學回家,與朋友們在街道上玩耍,直到家長喊她們回家吃晚餐。這正是書中許多家長所困惑的問題,“美國的孩子是玩出來的,中國的孩子是苦出來的。”但這本書試圖揭示的,是這種他鄉童年想象背後的複雜性:對於中國家長來說,獲得教育成就、積累文化資本是這一代的新問題——他們在運動中長大的父輩有太多其它事務要顧及,無暇操心自己是不是“好家長”——而在大洋彼岸,美國的學業競爭也在加劇。因此,對社會現實的判斷往往是相對的,每代人都在與自己的不確定性相處,很多時候個體能做的就是回應自己所處的歷史情境,甚至是與現實作鬥爭,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這是當代育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這是一項開始於二十年前的研究,但放在今天並不過時,從中我們能看到“雞娃”、青少年抑鬱、階層焦慮等當下議題的影子。最近幾年,關宜馨將研究興趣轉向中國社會日趨火熱的家庭治療,她發現,家庭在中國始終是極為重要的文化單元,它不僅是許多社會矛盾的起因,也是處理這些問題的空間,它直接影響著當下中國的心靈世界。
《不確定的愛:當代中國育兒的希望與困惑》
[美] 關宜馨 著 毛超予 安孟竹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5-1
01
有太多聲音在告訴媽媽該怎麼做,
個體持續與不確定性作鬥爭
介面文化:母親是這本書最重要的討論物件,書中所寫的養育付出或許可以被視作今天熱議的“雞娃”現象的先聲,究竟什麼才是好媽媽?你指出,母職本身構成了一種意識形態,各種公共話語使女性主動去扮演好媽媽的角色。
關宜馨:有太多聲音在告訴媽媽們該怎麼做,我做了很多工作,去閱讀國務院和教育部發布的通知、建議以及各種型別的政策檔案,此外也包括育兒專家的建議,同輩群體的流行觀點,像是孟母三遷這樣的歷史典故,我發現不論是在中國還是美國,這些大眾話語都在製造一種迷思,即你的成功是個體積極努力的結果,但事實上,還有很多外部因素在塑造我們的責任感、我們的成功和失敗。
以布迪厄為代表的社會學家提出了一種假設,認為社會階層的區隔塑造了個體的觀念和行動,簡單來說就是“不知,卻始終為之”,母親被認為行動於一種“錯誤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之下,這進一步掩蓋了生育的壓迫性環境。但我想指出的是,我所研究的這代家長,她們反而比我們認為的更加了解自己的社會處境,這是一種很不同的形象。
介面文化:這種社會處境是什麼?個體是如何應對的?
關宜馨:在激烈的社會競爭中,你要努力為孩子創造各種條件,比如飲食起居、經濟支援和學習資源,在競爭體制下時刻保持警惕,但同時也要與孩子保持良好的關係,開放地溝通,保護他們的快樂和純真。個體時常會陷入矛盾,比如我在開篇寫到陳佳玲的故事,她給女兒報了密集的課外班,但女兒最終因“壓力太大”進入精神科治療,她開始重新思考尊重孩子意見的重要性。
很多時候努力是徒勞的,在我研究的這代家長中,這種狀況很普遍,現在或許更嚴重,這是當代育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不得不與現實作鬥爭,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但她們仍然會去做,我在書中將這概括為一種努力的倫理(ethics of trying):努力不只是手段,也是結果,我們生活在一個無法掌控的世界,你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努力。我讀到過一則評論,那位讀者應該就是我所寫的那代青少年,如今長大成人,她說,她們這代人總是認為自己處在不確定性中,而父母完全不理解她們正在經歷什麼,讀完這本書她意識到,父母這代人同樣在與不確定性作鬥爭。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這並不是中國獨有的,許多工業化和後工業化社會都是如此,我認為它反映了一個更普遍的人類境況。人們會批判說,母親是一個被社會建構的身份,她們承受著如此多的負擔和責任,但在我的報道人身上,我看到的是一種更普遍的願望:想要體面地生活,而這意味著要盡力為你所關心的人做正確的事,換言之,“對得起孩子”。它不是關於確切的成功,只是關於盡你的全力,這是每個人都在試圖去做的事情。
介面文化:你在書中寫到,她們雄心勃勃又負擔沉重,付出大量情感勞動。相比於流行話語中情緒化、喜怒無常的母親形象,你認為這本書呈現了什麼樣的不同之處?
關宜馨:我希望讀者在看到那些社會性力量的同時,能夠理解並同情這些作為母親的女性。努斯鮑姆(Martha Nussbaum)告訴我們,情感既是一種反應方式,也是一種感知方式,在我看來,這些脆弱情緒並不是負面的、消極的。真正的問題在於社會對育兒職責的性別化,我在書中有寫到一些反轉的情境:母親十分嚴厲,像是個任務主管,逼著孩子完成各項作業,而父親則扮演了富有同情心的角色,陪孩子玩耍。這是不公平的,一個人能夠去放鬆,另一個人則要擔起責任,經歷焦慮。新冠期間,有討論指出女性學者的工作效率要遠低於男性同行,因為當所有人都被困在家裡,最後總是母親要去關照生活中的那些微小瑣事,即使她已經受過足夠的高等教育,這是霍克希爾德(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所講的雙重負擔,它仍然是一個問題。
介面文化:你寫到育兒的焦慮,在快速經濟轉型的社會中,尤其是你所討論的中產人群,階級地位滑落的焦慮越來越多地被移置到孩子身上,使孩子成為了一種承載慾望的物件。如何理解這一行為及其背後反映的社會動態?這種焦慮在今天似乎變得更強烈了。
關宜馨:我曾經跟學生討論過所謂的新自由主義思潮,我們在課上讀一些關於韓國的人類學研究,有位作者在文中表達了對當代韓國家長和年輕人的失望,她稱之為“規格世代”(spec generation),因為他們總是忙於收集各種能放到簡歷上的履歷,以使孩子更具競爭力,而不是像前一代人那樣投身運動來讓社會變得更好。中國學生往往會對這樣的處境深感共鳴,但與此同時,一位平時很少發言的瑞典女生感到驚訝,無法共情這種焦慮,她來香港地區交換,每個月能拿到3000港幣的生活費,此外還有1萬港幣的低息貸款,她說:“我做學生還能有收入(I get paid to be a student)。”另一位法國學生也不理解,他說,不管你在學校裡怎麼樣,最後肯定會有工作的,總有一些東西是留給你的。我認為這很好地揭示了社會的組織形式如何影響人們的焦慮和壓力,我們可以去思考,那些擁有強大社會福利體系的國家是否能夠緩解這種焦慮?
《不確定的愛》英文書封
02
出路難尋,
年輕人發明了下沉的話語
介面文化:這本書討論的另一個主體是所謂的“高素質兒童”,這背後是幾十年來對“素質教育”的追求。你在書中談到許多對素質的期望,比如學業能力,才藝,以及道德和心理健康。在你看來,中國社會關於“素質”的話語發生了什麼樣的流變?
關宜馨:我的研究主要發生在世紀初,那是一個不同的時代,改革開放的許多理念滲透於當時的教育改革和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裡,你要去學習一些新東西,比如德智體全面發展。如今我們處在後改革時代,從我自身的觀察、和年輕人的交流來看,有一些新的東西需要被關注,那就是一種下沉的話語,部分得益於社交媒體,這裡的話語權轉向了年輕人這邊,我認為他們非常聰明且有創造力地發明出自己的話語,像是躺平、內卷,這是他們表達異議的方式。這裡我們能看到國家層面的戰略與個體意見之間的張力,但這種個體創造性本身也是一種“素質”。
介面文化:書中寫到人力資本(human capital)這一概念,它串聯起中國社會對於素質教育的想象和實踐,你指出了其中的隱喻性表述:人們試圖將貨幣資本轉化為“素質”的具身資本,比如花錢讓孩子參與課外社交和文娛活動。這套話語是怎樣形成的?它反映了社會競爭的什麼新面向?
關宜馨:“人力資本”的提出者是美國經濟學家西奧多·舒爾茨(Theodore Schultz),用來論證教育投資的重要性,有趣的是,舒爾茨的理論被許多教育專家引用,作為給普通家長的育兒建議,告訴她們這些教育投資都是值得的。它是一個隱喻,如《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這樣的經典理論所說,它將無形之物轉化為人們可資利用的實體,不過我試圖對“隱喻是什麼”做出再闡述,我認為隱喻還是一種實用手段,或者說目的性指導,它幫助人們應對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同時也有另一種聲音,比如書裡寫到的鄧先生,他拒絕參與競爭,反對透支孩子的“生命能量”,認為孩子的人生是一場長跑,贏下的關鍵在於儲存能量。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介面文化:後一種觀點在當下似乎開始被許多人強調,比如項飆談到的“生命力捕獲”,他認為當下的教育系統正在使年輕人感到生命力萎縮、崩塌、乾枯,這很可能是不可再生的。但對此的回應似乎總是有限,個體會迫於競爭壓力放棄這種觀念,比如書中的鄧先生最後也妥協了。
關宜馨:對,這可能是當下最棘手、最難解答的問題之一。我在學校給本科生或是研究生上課時,經常會被問到類似的問題:出路是什麼?失業率,經濟通脹,學歷通脹,市場資本主義的矛盾,這些會關係到個體如何回應自身所處的歷史情境。另一方面,這也讓我想起人類學家費雪若(Sara Friedman)的研究,不同的是,她書中的中產家庭選擇退出激烈的競爭,帶著孩子來到雲南大理,建立社群,開設蒙特梭利學校,也有人試著去耕作。費雪若發現,這些嘗試都很難持續,幾年後社群還是解散了,有人選擇去新的地方繼續探索,比如泰國清邁。所以,創造替代品這件事也是很困難的。
介面文化:你在書中有寫到好學生弒母的案例,這被視為育兒的反面事例:唯分數論很可能會培養出畸形的心理,又或者說,成績優異、品格正直這些“素質”本身也需要被問題化。公眾似乎對這樣的故事特別容易產生共鳴和思考,從今天回看,你有什麼新的反思嗎?因為類似的事情持續在發生,比如近年的吳謝宇案。
關宜馨:對於社會科學來說,值得關注的是人們如何使用這些案例,如何圍繞它們進行闡釋和爭論,極端事件最後往往會被道德化或政治化。我想提醒的是,每個案例都存在些微的差異,吳謝宇是有預謀的,而我書中寫到的徐力案中,謀殺並不是事先預謀的,他沒想過自己會這麼做,他事後講述了自己和母親的關係,那種殘酷的育兒方式,這使得他在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了受害者,並將問題指向應試教育系統。這種差異使得徐力變得很有用,他成為教育改革主張中很重要的案例,用以展示正確的道德立場:一個懂得感恩、深深悔過並希望人們從自己的錯誤吸取教訓的年輕人。在美國也有相似的情況,一再發生的校園槍擊暴力,人們對此也有不同的闡釋去論證特定的議程。
03
教育系統的痛苦難以解決,
家庭情感的聯結值得行動
介面文化:你對於“情感銀行”的討論很有意思,你將它解釋為一種道德教育:對於21世紀的孩子而言,讓自身接觸情感流動,進一步發展出善於忍受的道德情感,是成為公民主體的關鍵。你可以舉個具體的例子說明這個過程嗎?
關宜馨:這個理念來自書裡記載的一次湖邊旅行,領隊老師周婷提出了這個練習,讓孩子們將自己對自然環境的感官體驗存入“情感銀行”。當時的現實語境是,夏令營給孩子帶來許多身體上的挑戰,日程密集的活動,夏天溼熱的氣候,所以湖邊練習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超脫性的體驗,老師教孩子們如何深呼吸,感受“徐徐清風”,欣賞景色,並將美景轉化為心靈的“情感鈔票”。我認為周婷試圖做的是,去調和反人性的現實與人類的願望之間的張力,換句話說,事物總有好的方面。在周婷看來,這有助於孩子忍受日常任務的困難,以及乏味的學習生活。
介面文化:這讓我想起另一位人類學家張鸝的研究,在《焦慮的中國》(Anxious China)這本書中,她指出當下中國正在推崇一種“治療型自我”(therapeutic self),意思是將管理自身情感的能力當作評價一個人的新標準。你如何看待這種機制的發展?
關宜馨:不只是張鸝,很多有關“心理熱”的研究都試圖指出一個問題,當下流行的心理學技術和手段,比如一些工作坊或治療體系,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只回應了表面的問題,只是讓個體去適應環境,而沒有觸及更深層的社會癥結。這不只是中國的問題,而是一個全球性的健康產業,人們將如此多的錢投入進去,某種程度上是在投資一種希望,希望自己能變好,但通常並不會。有人會將這些日常實踐解釋為新自由主義的後果,個體沒有得到足夠的保障,只好試著自我照護。
我對這個問題可能有更大的哲學興趣。馮珠娣(Judith Farquhar)有關養生的研究對我的啟發很大,她認為新自由主義的論點是準確的,但並不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因此她提出,養生培育了一個獨立的空間,並喚起一種前現代形式的能量和功效。人們在做肢體活動時會意識到,你可以透過一些小技巧來改變你和你的身體,和無法控制的外部環境之間的關係。所以我在《不確定的愛》中試圖提出的論點是,周婷的湖邊練習是一種匯聚能量的方式,個體在此與環境發生互動,對外部環境進行內包,創造一種共振,它可以是文學鑑賞能力,也可以是好的心境,這或許能促使你改變某些事物或關係。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介面文化:你在家庭治療的研究中提出,青少年會傾向於過多地將父母或家庭的壓力與負擔視為自己的責任,並導致精神狀況的惡化。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心理?這與前面講的道德情感是否相關?
關宜馨:這是家庭治療中的觀點,我所做的是分析為什麼會這樣解釋青少年的心理問題。從精神醫學的角度來看,有些問題是很難解決的,像是教育系統的壓力,它其實是導致青少年痛苦的重要原因,但你無法做一些事去改變它,所以他們強調的問題層面,恰恰是可以採取行動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改變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情感聯結,減輕其中的衝突和張力。
介面文化:在《不確定的愛》這本書的研究之後,你為什麼會轉向關注家庭治療?其中的問題存在怎樣的連續性?
關宜馨:我一直以來都很關注精神醫學與普通家庭之間的互動關係,我遇見書中的陳佳玲也是在兒童精神科門診。我認為家庭治療很有趣,它只是“心理熱”非常微小的一角,卻挑戰了我此前對精神病學的設想,認為精神科醫生只是在將社會問題醫學化,並不觸及問題根源,這些都是誤解,實際上家庭治療的很多理論和框架是反精神醫學的,因為它將問題定位於環境,在診室、家庭、學校這樣的系統中去處理問題。
很多人會問我,為什麼家庭治療在中國這麼受歡迎?因為它在美國並不是很熱門。有人認為這與中國人對家庭的重視有關,我對此的研究還在進行中,目前可以分享的一個觀察是,我認為家庭治療與中國民間傳統的醫療儀式存在許多相似性,因為從人類學的視角看,它們都是在處理關係,日常關係中發生的很多事情是難以得到表述和處理的,人們不知道如何解決,甚至會進入一種惡性迴圈,像是父母婚姻矛盾給孩子帶去的心理問題,在許多農村地區,類似占卜的儀式提供瞭解決方法,而在工業化社會,家庭治療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它提供一個安全的空間讓人們談論彼此的關係。從某種程度上它也在回應我們前面所討論的,如何處理國家、家庭、個體這些不同維度的關係和力量。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採寫:王鵬凱,編輯:黃月,未經介面文化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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