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謝紫怡
編輯 | 張輕鬆
運營 | 泡芙
“老頭樂”變“媽媽樂”
上午8點,孩子終於被送進了學校。蔣琳輕手輕腳地鑽回她的“老頭樂”,拉上篷布和窗簾。這是她一天中難得的自由時間,車裡的座椅倒過來拉開,就成了桌子,下面墊上充氣床墊,又成了床。只是沒休息一會,她就要去買菜做飯,開啟下一輪接送了。
兒子上一年級,一天得早、中、晚接送三次。在江西撫州,像她這樣的陪讀家長很多,大多數都是媽媽。畢竟,丈夫在外地打工掙錢,照顧家庭的全職工作都在蔣琳一人身上,生活的重心也得圍繞著孩子轉。
曾經,擁有一個私人空間,被視為是一種特權。但如今,一輛經過改造的小車,也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房間,賦予人隨時出發的自由。

▲ 一輛經過改造的小車,也能成為一個獨立的房間。圖 / 蔣琳小紅書@阿琳兒8
在接送孩子的間隙,“老頭樂”就是蔣琳的秘密基地。有時,穿著睡衣的鄰居鑽進來,她們一起嗑著瓜子,曬著太陽聊天。到了晚上,她把藍牙音響帶進車裡,掛上暖色的氛圍燈,開啟音樂,“老頭樂”又成了一個移動的KTV。
從“老頭樂”到低配版“房車”,蔣琳嘗試了一系列改造。
去年8月,蔣琳在路邊看到了一款電動三輪車,被它的遮雨棚吸引。過去,她都是騎電動車上路,一到下雨天,穿雨衣、戴頭盔,眼鏡上霧濛濛的。孩子就要開學了,想到那款車身更寬的電三輪,或許能解決她的煩惱。
可以將低速的電動三輪車、四輪車,統稱為“老頭樂”。它們本是為老年人量身打造的代步工具,車身小巧、操作簡單,均價5000元—2萬元就能買到一輛。在縣城或是鄉村,你總會看見這樣一輛套著鐵皮殼的小車,慢悠悠地穿梭而過,給人廉價又滑稽的感覺。
“老頭樂”的產量一度出現斷崖式下降,差點就被市場淘汰。2021年以來,全國多地出臺規定,禁止違規的電動三輪車、四輪車上路行駛。那一年,全國的低速電動車的產量比前一年減少了約45萬輛,同比下降約58.4%,到2022年底,這一數字又降至約30萬輛。
蔣琳跑遍縣城的門店,才知道她看中的那款車的銷量太低,根本沒貨。她託店主在網上幫忙訂,每天盯著手機催促,足足等了兩個月。6000多塊錢的金鵬電三輪,對她來說並不便宜。真的把車盼到手時,她還是覺得有些“寒磣”。開著“老頭樂”回家,薄薄的車殼在風中顛簸,寒意直往裡鑽。
這款車是半封閉式的,保暖和防雨效果都還不夠好,蔣琳決定自己動手改造。
按照經銷商提供的樣式,她給車的兩側裝上了篷布,相當於做了個軟門。但很快她就發現,每次進出都要從上到下拉拉鍊,實在麻煩。她想了個辦法,可以用磁吸條做固定。於是,她用花邊布條包住磁吸條,再一針針地縫在拉鍊上。這樣一來,拉拉鍊再也不用彎腰,輕輕踢一腳,“門”就能自動合上。

▲ 蔣琳動手改造了磁吸條的軟門。圖 / 蔣琳小紅書
雖然配置簡單,但也總能補救。她又陸續添置了磁吸收納盒、圓形後視鏡、倒車影像顯示屏,把車的功能補全了。
因為一直喜歡看房車旅行的影片,蔣琳突然有了個想法——為什麼不把“老頭樂”改造成三輪小房車?
前座的靠背又大又笨重,讓本就狹小的車身顯得更加侷促。蔣琳想要拆掉它。螺絲鏽得死死的,折騰了半天也沒擰動。她找到修車店的老闆,幫忙把座椅改成了可翻轉的樣式。靠背轉到前面,和後座之間可以鋪上一個充氣床墊。接下來,配上暖風機,拉上滑軌窗簾,這個長約2米、寬約1米的空間,就變成了一個私密的房間。
“可不再能叫‘老頭樂’了,老頭才不好意思坐呢。”就像蔣琳說的,如今,這種低速新能源電動車,的確漸漸在寶媽群體中流行了起來。“老頭樂”變成了“媽媽樂”。
開啟社交媒體,你會發現有一群專門的“老頭樂”博主,其中不少是寶媽。她們把車內裝飾得十分溫馨。內側掛著各種暖光小燈泡,毛茸座椅上的公仔挨著公仔。兩個座椅拼在一起就是床,桌上能燒水、泡茶,甚至是煮麵條。休息時躺在床上,前擋風玻璃還裝了投影儀,可以隨時看電影。這些室內的鏡頭,會讓你忘了這是一輛停在路邊、非常不起眼的小車。

▲ 改造後的“老頭樂”,毛絨座椅上公仔挨著公仔,還有溫馨小燈。圖 / 蔣琳小紅書
“只要有不開心,就來我的秘密基地,坐一坐,待一待,什麼都釋懷了,醒來原諒一切”,類似的文案會引發很多共鳴和評論。也有人擔心住在“老頭樂”裡的女孩的安全,“大晚上的,萬一有人硬砸玻璃?”博主表示並不打算長住,正在努力賺錢改變現狀,“只不過縣城工資太低了”。
顯然,高性價比才是很多人選擇“老頭樂”的首要原因。
這幾年,除了雷丁汽車、金彭汽車等老牌的低速車企在轉型自救,五菱、吉利等車企,也在加快微型電動車的佈局,搶佔新空出的市場。還有愛瑪、雅迪等電動車企業,也推出了配色更時尚、配置更豐富的年輕款“老頭樂”。
在安徽,90後孟揚是兩位孩子的媽媽。前年,她同樣入手了一款半封閉的電三輪。因為小區野貓越來越多,她的車內總出現貓的排洩物、毛髮和腳印。孟揚擔心細菌傳播,去年11月,她換了一款盛昊的全封閉電三輪。
開上她的“老頭樂”,孟揚“一拖二”帶著孩子出門。新車也變成了“移動育兒室”。座椅上鋪著毯子,座位底下塞滿玩具,兩個孩子可以隨時在車上躺著睡覺。送大女兒去商場補習,她也不用再為找停車位發愁。“老頭樂”和路邊的電動車、腳踏車停在一起,不用繳停車費。
拋開政策和市場環境的雙重影響,“老頭樂”在下沉市場的基礎需求依然存在。蔣琳明顯感受到這種變化。去年她買的那款電三輪,還是個稀罕物,產量不多。但半年多的時間,每次出門,路上的“老頭樂”從零星三四輛,變成了大概有十幾輛的規模。就連她的同學也跟她入手了同款。
讓人意外的是小孩的反應。每天晚飯後,蔣琳的兒子就飛快地跑下樓,拉開拉鍊,好奇地擺弄著車裡的小配件。有次和閨蜜出門逛街,閨蜜的孩子也要擠上她的的車。在小孩們看來,迷你的“老頭樂”,也是小朋友的“王子車”“公主車”。

低成本的自我滿足

駕駛一輛“老頭樂”,和駕駛一輛汽車出行,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驗。
“老頭樂”上不了高速、國道和省道,但在一些城市,它是被允許在非機動車道上行駛的。速度不超過70碼的電車,常以“不要駕照不要本”作為賣點。“老頭樂”的考證沒有那麼嚴格,少部分四輪電車,需要C1或C2駕照,而三輪電車則只需D類駕照。作為電動車,它一個月下來充電的費用大概只要20來塊錢。

▲“老頭樂”的考證沒有那麼嚴格,通常需要D類駕照。圖 / 視覺中國
某種程度上,選擇“老頭樂”,對它加以改造,就是選擇用一種最低的成本實現自我滿足。
蔣琳愛看房車影片,是嚮往那種自由愜意的生活。她喜歡一個叫“阿滿房車”的博主,他擁有好幾款超大型房車。原木色的房間,配了雙開門冰箱、梳妝鏡,還有專門的淋浴間,一個電動升降床。光是改裝費用就要60萬。這些影片能滿足她對遠方的嚮往,“做不了自己很想做的事,那就享受當下,享受這個階段媽媽的身份,享受這個階段能帶給自己的自由感。”
即使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她還擁有80公里的開車自由。蔣琳和兒子都暈車,以前坐汽車回孃家,要折騰一個小時,所以她幾個月甚至半年才能回去一次。如今,她可以輕易開著“老頭樂”回孃家,儘管吭哧吭哧得花上近兩個小時,但一路上放著音樂、哼著歌,也不會覺得太辛苦。
成為“老頭樂”博主,一定程度上可以獲得商業價值,得到一些額外的收入。比如蔣琳,她在社交媒體上分享改裝經驗,順便掛上一些改裝商品的連結,不知不覺就賣了幾千單,賺到了幾千塊錢。
當然,不止是寶媽,“老頭樂”還吸引了更廣泛和年輕的群體。無論是追求極致極價比的年輕人,還是渴望擁有代步工具的上班族,他們都是想要以一種更放鬆的姿態去生活。甚至還有人,真的在開著它上路旅行。
在社交媒體上,我遇到了36歲的沉香。他稱自己是個“流浪漢”,因為他開著“老頭樂”在路上漂了一個多月。我們相隔著螢幕,他還是很熱心地分享那幾天裝太陽能板的經歷。他恐懼電話,交流只能透過文字完成。
今年年初,他從成都一家照相館辭職了。“工資(4000多元)太低,還不如做個自由的修圖師”。如果把出租屋所有的東西寄回達州老家,物流費可能好幾百元。他花1600元,在二手平臺買了輛海寶的電三輪。鍋碗瓢盆、電腦、顯示器、烤箱……所有的行李都堆在車上,還有部分捆在車頂,他就這樣開著車,帶著全部家當踏上了“流浪”之路。

▲ 沉香把所有行李都堆在車上,還有部分捆在車頂。圖 / 小紅書@三輪車上的詩和遠方
兩個電池,每個續航50公里。他通常開到七八十公里,到下一個縣城,就找地方充電。700公里的回家路,他花了整整10天。那幾天他都沒洗澡。晚上找地方充電,白天開車,吃飯時,就煮一點白菜、豆腐、魚,或者用烤箱熱土豆。
回家之後,沉香參加了好幾場婚禮。老家的朋友聽說後,都覺得他的經歷很傳奇,甚至“很牛”。在他的環境,不會讓他覺得貧窮、困窘是件丟臉的事情。他說,自己從小生活在河邊,除了山就是山。夏天捕魚吃,熱了就跳到河裡游泳。長大後,他對生活品質的要求依然很低。現在回憶起來,村裡人基本與外界沒什麼交流,大家的碗是窯子裡燒出來的陶碗,筷子是用竹子削的,造房子也是自己燒磚燒瓦。所有這些質樸的生活方式,也都被他承襲了。
在家休整了一段時間後,沉香決定繼續上路。這一次,他開車100公里,來到了達州的另一處縣城。他準備先考D牌駕照,所以暫時把車停在了駕校附近。無論如何,他成了一個真正住在“老頭樂”裡的人。

有限的“遠方”和“自由”

那種想要在路上的“自由”,仍然伴隨著很多現實的不便。
沉香第一次在“老頭樂”裡過夜,完全沒睡好,“忐忑、擔心、緊張,甚至有點害怕”。後來他習慣了,但還有很多事情都得自己想辦法。為了解決在外面洗澡的問題,他買了個太陽能曬水袋,用充電寶帶動迷你抽水花灑出水,最後還得在外面套上一個戶外洗澡帳篷。

▲充電寶可以帶動迷你抽水花灑來洗頭。圖 / 商家展示
雖然過著隱居的生活,他還是沒法和外界脫離聯絡。閒時拿起相機拍花鳥蟲魚,也需要隨時保證訊號滿格。因為他要接待客戶,給他們修證件照,還是得依靠網際網路賺錢。沉香說,他的粉絲到了1000多,圖文廣告價格漲到500元,影片廣告漲到1300元了。他很清楚,儘管遠離人群,但他離不開網路,也需要收入。
最關鍵的是,“老頭樂”開不遠,也不能上大路。沉香的車沒有牌照,只是剛剛考到了D照。“覺得如果被查,有個駕駛證,似乎可以少一點處罰。”他後續打算換一個可以上牌照的貨運三輪車,這樣就可以合法上路了。目前,他只能儘量避開城區,至於去哪個遠方,他也還沒有具體的打算。
和網際網路上營造的“詩和遠方”不一樣,“老頭樂”能抵達的,終究是有限的“遠方”。那些影片裡看似歲月靜好的畫面,其實大多是景觀化的呈現,誰會真的日復一日在河邊的小電三輪上品茶、坐一下午,或者每天都躺在車裡吃外賣、看電視劇呢?它們都不是生活的全部。
之所以要改造,就是因為“老頭樂”本身就存在一些不足。夏天快來了,全封閉的車內會很熱,如果想加個吸頂空調,整個車電池都要換,很可能溫度還沒降下來就沒電了。空調非常耗電,這無疑會產生一大筆費用。最後如果安上了空調,需要在車頂開孔,那會讓本就有限的空間變得更小。
“一萬塊的車,肯定達不到十幾萬元的效果。”江蘇的寶媽蔣花,也是一位“老頭樂”博主。她有室內設計的經驗,平時會做鉤織手工活,以及車內的窗簾代做。四輪電動車的隔熱效果不如油車,所以得做防曬。她買過隔熱墊、涼蓆,也在車頭安了空調。但在她看來,安全還是比防曬更重要,所以不會盲目跟風改造。她的車裡沒有放毛絨玩偶,夏天開車時,也會拉開窗簾,保持車內的通風。
“老頭樂”的駕駛穩定性一般,車身輕、結構簡單,抗撞擊能力相對較弱。一旦從“老頭樂”換成油車之後,駕駛者自然會覺得後者的效能更優、體驗更好。
也有城市白領使用“老頭樂”,度過了一段gap時期後,發現“老頭樂”也不過是通往更好的車的gap。

▲城市白領發現“老頭樂”也不過是通往更好的車的gap。圖 / 視覺中國
在杭州臨安,34歲的姍姍從公司辭職後,開始了她在城郊的悠閒漫遊。她是看到小區里老人在開這種車,便買了一輛同款的凱一路K3。“丈夫覺得像是玩具車”,她將計就計,將車身貼了螞蟻線貼紙,在車頂頂了個taxi同款大黃燈,又給車屁股後面安了一個玩具發條。她開著這輛酷炫的小車去游泳,去地鐵站,解鎖了很多附近的新地方。
令人無奈的是,姍姍當初辭職,是不滿公司領導對女同事的年齡歧視,而當她再次求職時,卻發現這種歧視更加嚴重了。月薪與上一份工作相當的崗位幾乎找不到,即便降級到前臺或文員崗位,只要面試時被問到“是否有小孩”,她最後也多半會被拒絕。“職場似乎給30+已婚未育的女性判了死刑”,她說。
何不假裝自己已經有小孩了,姍姍決定偽造身份。這一招果然奏效。她最終選擇了一份離家較近,薪資也還行的工作。入職時,對方問到生育的問題,她稱自己是媽媽了,很輕鬆就矇混過關。入職之後,她參照表哥的小孩,虛構了自己的小孩,甚至在朋友圈偶爾發幾張表哥孩子的照片。如果和同事聊到,“就說孩子很黏爸爸”。
事實上,姍姍本身就在備孕中,倒是再次找工作的經歷讓她心生警惕。如果真的懷孕了怎麼辦?她打算“一律當作二胎處理”,反正也不一定會長期留在那家公司。
拿到駕照後,姍姍就買了汽車。那輛“老頭樂”,她真正只開了2個月。在二手平臺上,一位來自山東的寶媽聯絡她,說是看到網上的分享,很希望買下那輛車。她想讓父母開,也是為了方便接送孩子。
就這樣,那輛“媽媽樂”從杭州漂到了山東,終於找到了它的新主人。
(講述者均為化名)
參考資料:
1.《中國低速電動車市場全景圖譜 2022年市場產需量差值不到3萬輛》 研精畢智可研報告;
2.《“老頭樂”的市場,他們佔領了!》中國證券報;
3.《“老頭樂”進入退場倒計時,廠家該何去何從?》上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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