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競爭的思想,有底蘊的政治
文|宏觀擴
對於21世紀10年代中期,到20年代中期的日本動漫愛好者及製作者來說,藤本樹這名創作者的活躍,在各種意義上都是一個“事件”——
他筆下的《電鋸人》充滿惡趣味、殘酷表現和瘋狂想象,完全不像是連載於《週刊少年JUMP》的作品,卻收穫了大量簇擁。在《電鋸人》第一部完結,第二部轉至線上連載前的間隙,藤本樹釋出了中篇漫畫《驀然回首》——一部與其過往作品調性全然不同的作品。《驀然回首》依靠深刻鮮明的故事,加上參考了受到大量關注的京都動畫縱火事件,迅速登上輿論的風口浪尖。在收穫大量感動和稱讚之餘,該作更是讓讀者對藤本樹的創作才能印象深刻,頗似作品中的小學生藤野第一次看到同年級的京本的畫時所受到的衝擊。
當《驀然回首》經實力派動畫劇本家兼導演押山清高之手,好似作品中躍然紙上的四格漫畫展開想象的翅膀、飛上銀幕時,會帶來原作所沒有的新魅力和可能性,會在世界範圍內引起一波新的衝擊,也就在意料之中了。動畫改編所帶來的衝擊,恰恰體現了動畫媒體在這個時代的特徵。
動畫版《驀然回首》與“原動畫”
《驀然回首》的故事可以類比日本漫畫界傳奇組合藤子不二雄的自傳體漫畫《漫畫道》,即“兩人組成的漫畫家組合努力獲得成功”這一敘事的當代版。與前作類似,《驀然回首》的前半部分描寫了互相驚歎於對方才能的藤野和京本在漫畫創作上的共同成長;而在故事的後半部分,藤本樹憑藉其特有的極具衝擊力的展開和超脫現實的描寫,賦予了作品出人意料的高潮和結局。

對於善於社交、八面玲瓏的藤野來說,漫畫似乎只是她的特技之一。然而,藤野其實極其熱衷於漫畫,可以為創作徹夜埋頭伏案。當她得知同年級存在擁有驚人繪畫能力的京本,便燃起了強烈的對抗心理。而對於無法去學校,蹲踞家中繪畫的京本來說,能把充滿魅力的點子融入漫畫的藤本,也是自己憧憬的物件。

藤野原本心懷嫉妒和自卑,並一度決定放棄畫漫畫,卻因第一次見到京本時得到她認可和稱讚,而暗自狂喜。平時自吹自擂、裝模作樣的藤野,此時卻率真快樂地蹦躂在田野間回家的小道上——這樣的反差緊緊抓住了觀眾的心。對於這個場景,電影版透過藤野的同手同腳和反覆彈跳等極為情感化的細節實現了完美的演繹。
電影版《驀然回首》之所以能如此出人意料地還原原作的畫風和氛圍,應該歸功於押山清高導演提到的“原動畫”這一概念。在手繪動畫的製作過程中,原畫師完成的描線需要經過動畫師的整理和簡化,才能成為最終角色的成品繪圖。然而,本部影片中導演卻選擇了在製作成品時儘可能地去保留原畫的描線細節。

從基本原理上,原本手繪動畫的製作是需要將運動的線扁平化,減少描線數量的。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最終成品的細節過於複雜,加重動畫師描繪每一幀時的負擔。然而,即便難免會導致每個幀出現細節差別,押山導演仍然選擇在動畫中儘可能地去保留原畫的細節,優先去再現原畫細節中的氣勢和情感。
據傳高畑勳和宮崎駿導演就曾對日式動畫特有的動畫部分扁平化提出過疑問,並一直在思索能否直接活用原畫和手繪的魅力。高畑勳的《我的鄰居山田君》和《輝夜姬物語》,宮崎駿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開篇的動畫表現,都可以看作對商業作品的慣常表現的不滿和挑戰,這樣的做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對尤里·諾爾斯金和弗雷德里克·貝克等藝術動畫界巨匠的致敬。



本片雖然並非某種徹頭徹尾的挑戰,卻做出了相似的嘗試。就像《蜘蛛俠:平行宇宙》以及《忍者神龜:變種大亂鬥》的種種嘗試,3DCG製作的美國動畫電影也試圖將手繪風格融入CG創作之中。在這個意義上,世界範圍內都有一種背離數字(digital),擁抱模擬(analog)表現的傾向。


有觀點認為漫畫與動畫不同的地方,在於前者透過靜止的畫格(關鍵幀)來敘事,相對動畫比較省力。然而,正是為了實現這一點,漫畫的每一格(幀)都需要在最大限度上傳達出魅力,因此需要更多充滿細節的筆觸。《驀然回首》的動畫正是為了傳達出原作的氛圍,竭盡全力去保留這些線。換言之,正是因為原作擁有極強的表現力,才成就了電影版的大膽技術革新。
描繪“描繪”的動畫——元動畫的現代性
透過押山導演引入的“原動畫”的處理,動畫版《驀然回首》臨摹和延續了原作漫畫的故事和畫風,幾乎完美實現了動畫媒體對於漫畫的順應(adaptation)。然而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忘記本作所展示出的“作為元動畫的現代性”。
例如,故事開始,在鏡頭聚焦在面向桌子聚精會神地畫畫的藤野之後,畫面突然被她筆下的四格漫畫所佔據,並像動畫一樣動了起來。對於這個場景,押山導演還專門旁註道:“期待畫手的情感會被原原本本地投射在畫面上”。對描線的刻意保留不僅是對於“原動畫”手法的實踐,更給整部作品作畫帶來充滿情感的獨特“手繪風”。

於是,在描繪“描繪漫畫的角色”這一點上,本片不可避免地帶有一種自我指向的“元動畫”意味。近十年來,這類暗含某種“動畫自我意識”的作品,以《在這個世界的角落》和《別對映像研出手!》為例,在日本動漫界異軍突起。與此相對,同樣是在2010年後,新海誠和京都動畫的山田尚子等創作者卻選擇在動畫中引入模擬實景的逼真(Photorealistic)的背景設計和特效,這些作品均以不同方式收穫了人氣。
我們也能從同一時期的真人電影裡找到類似《攝像機不要停!》等“描繪製作電影或舞臺劇的電影”(元電影)。可以說,元動畫和元電影近年來受到追捧,有著同樣的原因——在數字化普及、轉描技術(rotoscope)、動捕技術(motion capture)乃至生成式AI技術對於動畫製作方式帶來翻天覆地變化的過程中,產生出某種想要回歸初心,重新去回應和解答“製作動畫”這一命題的時代思潮。
作為“我們”的故事的《驀然回首》
如何從現代動畫的角度去理解這部作品呢?土居伸彰的《理解21世紀的動畫》(『21世紀のアニメーションがわかる本』)中提出的“我們”——這個作為21世紀動畫特徵的概念,提供了一些線索。
土居結合自20世紀以來的動畫發展變化,將21世紀以後,各種現代動畫的共通特徵,象徵性地表現為了“從我到我們”。
從迪士尼的公主故事到吉卜力的高畑勳、宮崎駿的作品,20世紀的動畫一直持有一種清晰的身份特徵(identity),描繪了一個高舉“世界應該如此”之崇高理想的、單數的“我”的存在。正因為“我”所處的世界和故事總是某種獨一無二的不變存在,所以“我”和“世界”總是處於一種明確的對峙關係之中。
土居認為,進入21世紀後,動畫中對這種確定的“我”的表現開始發生變質。現代動畫裡描繪的“我”,逐漸失去與其他相似的複數個“我”之間的邊界,開始不斷地融合和流動,逐漸一體化了起來。此時,“我”曾對立的“世界”=“他者”漸漸曖昧地融入了“我”當中,單獨的“我”曾對峙的世界和歷史的唯一性、不可逆性也開始變質為一種複數性和迴圈性的存在。於是,在失去了牢固的身份特徵後,21世紀的“我”被曖昧地複數化、匿名化,成為一種“我們”式的存在。土居在談論此類21世紀動畫時,所舉的具體例子就是《聲之形》這部片子:
《聲之形》的描寫做了這麼一種處理,那就是暫時無視了人們各自擁有獨特來歷的前提,使所有登場人物都扁平化了。可以說這就是微觀和宏觀互相纏繞,兩者混交在一起時,生成的一種“我們”的時代裡的態度——從“我們”中發現“你們”,併發生構成“我們”的新的部分的運動。
上文這段土居充滿啟示的見解,也可以應用在《驀然回首》當中。與有著男女主人公的新海誠的《你的名字。》和有著姐妹主人公的迪士尼的《冰雪奇緣》一樣,《驀然回首》很明顯也有一個“我們”的故事。

土居認為,如果說過去迪士尼作品是暴力性地將劇情收斂於一個單獨的公主“我”,那麼《冰雪奇緣》就是首部雙女主人公的迪士尼作品,有著兩個中心。與此相仿,有著藤野和京本這兩名女主人公的《驀然回首》,也是讓性格極具對立性的兩人互相磨合衝撞(互相回首)而產生互動的作品。藤野擅長描繪角色,也有著不錯的編劇天分,京本則精於背景描寫。兩人的存在一方面彷彿是在互相補充各自的才能不足,另一方面又像是雙子一樣極為相仿。從兩人時而互相切磋,時而又親密無間(微觀和宏觀互相纏繞,兩者混交在一起),她們共同創作漫畫的過程,明顯能看出《冰雪奇緣》裡安娜和艾莎之間的那種“我們”的性質。

土居將這種所謂“我們”的角色,表現為一種“對稱而可以交換的存在”,這裡的概念也與(以中澤新一為首的)現代人類學的對稱性(symmetry)理論產生了共鳴。
同時,就像土居所說的,在“我們”的世界裡,故事往往會像《你的名字。》中的世界和歷史一樣,失去僅有一次的特權性,而產生複數化和迴圈化。藤本樹也將一個可能性的世界(某種意義上的時間迴圈)引入了《驀然回首》後半京本遭襲的可怕事件當中。這些要素都與現代動畫中“我們”的故事的本質相對應。在這個意義上,最近大人氣的動畫《我推的孩子》會引入轉生和雙子要素,敘述探尋過去(再一次迴圈過去)秘密的故事;由淺野一二〇的漫畫《去死去死惡魔的毀毀毀毀毀滅》改編的2024年劇場版動畫,聚焦高中少女小山門出和中川凰蘭——這些例子都說明“我們”的故事在現代動畫中隨處可見。
令和版《漫畫道》所揭示的東西
透過將本作與其他作品對比,就能揭示出《驀然回首》中的“我們”,而這正是“對稱性理論”所包含的21世紀的性質。
土居在談到21世紀的動畫時提到的另一個例子是山田尚子的另一部動畫電影《莉茲與青鳥》。該作品以兩位性格對比鮮明的女高中生作為主人公,將兩人比作了童話中的莉茲和青鳥,描繪了兩者間相互憧憬關係的反轉和對調。這點與《驀然回首》極為相似,我們自然能在《莉茲與青鳥》裡看出另一個“我們”的故事。
類似的,前文提到的《驀然回首》的老前輩、藤子不二雄的自傳體漫畫《漫畫道》也描繪了漫畫組合中的一位主人公滿賀對另一個主人公才野的才能產生了技不如人的劣等感。同時,考慮到《漫畫道》的作者藤子不二雄的名字取自藤本弘和我孫子素雄這兩位作者(藤子=藤本+我孫子)的事實,也能讓人聯想起《驀然回首》中的藤野和京本組合成了作者藤本樹的名字(藤野+京本=藤本)——在這個意義上,《驀然回首》不僅繼承了《漫畫道》的題材,更復制了很多其中的故事和設定。


最具象徵意義的,當屬登場人物“驀然回首”(看對方背影)的行為。故事前半,在京本對藤野表明了自己對她漫畫的憧憬後,藤野就說道:“你就望著我的背影成長吧。”接著,藤野就在京本所穿的長棉坎肩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到了故事高潮處,兩者的關係像《莉茲與青鳥》一樣反轉,影片將這個反轉瞬間表現為了原本背向觀眾的藤野的突然回首。

本作的OP和ED的鏡頭也值得留意。押山導演利用動畫影像的演出,表現了原作漫畫無法表現的一組有趣的對稱性。這兩個鏡頭都是藤野面向書桌聚精會神地描繪漫畫的背影,構成一種整體作品開頭結尾視覺意象上的對稱。此處可以說很好地呼應了原作漫畫第一頁和最後一頁的文字組成的彩蛋——Oasis樂隊的《Don’t Look Back in Anger》這首曲子(Look back也是本作的原版日文標題)。
在上述場景裡,由於觀眾都是看著藤野的背影,所以無法直接觀察到她的表情。只不過由於有鏡子的存在,我們可以從鏡面反射看出她的表情。OP裡的鏡子是放在藤野趴的桌子左側的小立鏡,她畫漫畫時臉部表情有一部分映現在鏡子裡。ED場景裡,雖然也是藤野在工作室畫畫,但鏡子變成了她所面對的一大扇窗子,隔著窗子可以看到一些高層建築。隨著天色變暗,完成工作的藤野站起來關掉了燈,從離鏡頭更近的門處走出房間。此時窗戶在藤野出門的一瞬間依靠光線反射映出了她的臉。於是,這個場景在內容的對稱性上,也實現了觀眾從後面眺望藤野的臉和背影的另一組對稱性。
《驀然回首》:感動後的寓言
在動漫大國日本,像主人公藤野一樣從小想成為漫畫家的人比比皆是。可包括漫畫家在內,雖然有很多人從小嚮往創造性的職業、或者體育選手或藝人等競爭激烈又不穩定的工作,但到了要決定自己未來的初中生的階段,大多數人還是會迫於現實和人生設計而選擇更有保障的道路。哪怕自己已經在為夢想而努力,也會礙於面子和旁人的目光,而羞於公開這一事實。就像片中的藤野,雖然她在小學看到京本的四格漫畫後,便開始專心於漫畫創作而疏遠了其他朋友,卻因為朋友的埋怨和自己與京本間客觀存在的繪畫水平差距而一度放棄了漫畫創作。如此喜歡耍大牌,好面子的藤野,如果她受到朋友或家人的意見左右並最終放棄自己的夢想,也是情理之中的。
然而,就是這樣的藤野,卻會因為京本對自己毫無保留地讚賞而興奮得在雨中蹦躂著走回家——原作和動畫都著重描寫的這段劇情就顯示出,對於藤野來說,畫漫畫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的喜悅,自己就算拋棄其他人生的可能性,也想要選擇這條路。從此藤野和京本就如她們所組合的“藤本”這個作者的名字一樣,作為藤本樹的分身走上合作創作的道路。
另一方面,曾是家裡蹲的京本,也透過對藤野背影的憧憬,追著藤野接觸到外面的世界,過上了充實的生活。然而她卻因為遇見了一本背景畫集,轉念想去考東北藝術工科大學。京本的選擇應該說是一種自立的表現。我們既可以把這個選擇,看成是她想成為背景畫家而告別漫畫,也可以看成她是為了今後能實現藤野所夢想的漫畫中的“超絕作畫”而做準備。不管哪種解釋,京本所希望的並不只是單純望著藤野的背影,而是想要積攢實力,與她站在一個對等的立場上。這點跟本作的21世紀動畫的對稱性主題也是一致的。
然而,京本的希望卻因為突發的兇案而被打碎。這段極具爭議的展開所描寫的喪失,也可以解釋為對“同樣畢業於東北藝術工科大學的藤本樹也是透過支付了‘犧牲某種其他可能的人生道路’這一代價,才選擇了漫畫”這一事實的隱喻。
《驀然回首》原作漫畫公佈時,由於有部分輿論指出作品存在對於京都動畫縱火事件的敏感參照,以及有助長對精神病患者偏見的可能,漫畫編輯部曾經更改了一部分臺詞。然而本作的動畫電影版卻將這些讓人聯想起事件的臺詞改了回來。為什麼比起漫畫業界,更接近敏感事件的動畫電影製作方會做出這樣的調整呢?也許這是對於這一毫無人性的事件的憤怒,使得製作方選擇直接表達的方式來為業界進行申訴。其實,我們很難對這種選擇做出簡單的、是非正誤的判斷,但在這種充滿爭議的處理上,本作也是承接了整個日本動漫界的關注。
在故事中的不幸事件後,藤野突然進入了另一個可能性的世界。這個幻想世界原本只是從藤野的願望中誕生的創作世界,卻在這個世界的劇情告一段落,回到現即時以註明“京本”這個名字的四格漫畫的形式和藤本的畫風登場。那麼這個極為後現代的表現究竟暗示了什麼呢?
當我們透過“漫畫”這個媒體進入另一個世界時,也許漫畫能讓我們忘記現實,但我們卻無法超越這種一時性,無法用這個世界替換現實。就像藤野得知噩耗後悔道,是自己把京本帶出房門走向了這個世界才導致這個結果。然而,另一方面,也正是藤野透過漫畫的力量將京本從房間裡帶了出來,讓她看到這個世界。就像手冢治虫曾經的經典漫畫《新寶島》決定了藤子不二雄的未來一樣,漫畫的確有可能左右一個人的人生。
然而,熱衷於諷刺和憤世嫉俗的藤本樹不會只關注漫畫的正面影響。藤野的漫畫雖然從精神上解救了深陷遁世牢籠的京本,同時也間接地造成了京本的不幸。感動於某部漫畫,從此踏上漫畫創作的道路——這對某些人是一種福音,對另一些人則可能是一種詛咒。
自己創作的東西也許會給社會帶來貢獻,給他人帶來希望,也可能讓社會陷入混亂,給他人帶來不幸。故事中成為暢銷漫畫家的藤野,就在強烈的悔恨和無力感中,獨自一人埋頭於桌上漫畫的原稿——這也是藤本樹自身的投影。然而,如果全面肯定這種身影的“美麗”,也許本片就會淪為一味讚揚創作者的成功和自我的雞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儘管承載著對京都動畫縱火事件的嘆息和淚水,以及日本動漫界整體的心願,給觀眾帶來了深深的感動,《驀然回首》也無法簡單地被視為一部單純催淚的感動作品,它更多是對當今日本動漫影響力本身的一種寓言。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責編:龔思量。
本期微信編輯:龔思量。
本文為思想市場原創內容,點選“閱讀原文”進入澎湃新聞網站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