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世如意|戲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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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來自艾石的《萬世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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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於一九八八年的老牌珠寶公司盛意珠寶是目前國內前十大珠寶品牌中唯一一家沒有上市的珠寶公司。倒不是說它的歷任董事長們喜歡搞神秘,不喜歡隔三差五對外公佈財務報表、一遇到一點股市動盪就被股東要挾出來開股東大會,而是每次籌劃上市的時候,公司就遇到了嚴重的經營危機。它曾三起三落,最嚴重的一次經營危機要屬第三次。
那是二〇一八年,當時中國消費者承包了全球三分之一的奢侈品,中國珠寶首飾年消費額超過七千億元,消費能力居世界第三,僅次於美國和日本。全球各大珠寶奢侈品巨頭進一步在中國增加營銷預算,試圖瓜分更多蛋糕;國內外新興珠寶品牌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擠破頭擁進珠寶市場,貪婪地搶佔縫隙市場。
在競爭環境日益激烈的形勢下,選錯賽道的盛意珠寶,市場份額被同行蠶食,業績持續下跌,經營狀況堪憂。與此同時,盛意珠寶的第二任董事長崔淑伊因為肺癌晚期已經在ICU住了三個多月。業界都在觀望,當時的部分媒體甚至認為崔淑伊一走,盛意珠寶瀕臨破產只是時間問題。
就在盛意珠寶四面楚歌、內憂外患之際,一位女軍師橫空出世,空降盛意。她是一個商業奇才、一個天生的操盤手、一個徹底的改革者,憑藉著她卓越的管理才能,以一己之力,將盛意珠寶扭虧為盈,起死回生。
而這一切都要從那年的七月二十日說起。
那天是星期五,一個雨天,也是崔淑伊生命中最後一天。
崔淑伊,這位曾經叱吒商場三十載的女強人,如今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人在臨近死亡的時候都會有模糊的預感,今天,在崔淑伊睜開眼睛的剎那,她就有了這種預感。她嚅動嘴唇,叫來守候在病房門口的助理,讓她通知律師和家人來醫院。助理聞言,心中一顫,走到病房外打電話去了。
等待律師到來的時候,崔淑伊在腦子裡回顧了自己過去五十五年的傳奇經歷,她想起了自己讀書的時候,想起了和丈夫蕭盛海結婚的時候,想起了兩人一起創立盛意珠寶的時候,尤其是給公司取名字的時候。
“取個什麼公司名好呢?”他說。
“你的名字中有一個盛,要不就叫盛意吧,‘拳拳盛意’的盛意。”她說。
“拳拳盛意,誠意滿滿,盛意,盛意,就叫它盛意!”
於是盛意珠寶誕生,然後她與它相伴相守了三十年。
但三十年轉眼雲煙,猶如一場夢。
夢醒,崔淑伊看著頭上白色的天花板,一想到今日甩手歸西,盛意珠寶就搖搖欲墜,她不禁潸然淚下。但還好,她想,還好她早有準備。
“盛意不會倒。”她呢喃道,“有她在,盛意不會倒。”
崔淑伊開始在腦子裡如咒語般反覆唸叨一個人的名字,它就是葉如意。
而此刻,這個名字的主人像往常一樣,正揹著一個私人訂製的真皮女士辦公包,精神抖擻地走進上海鑽石交易中心上班。
她乘坐電梯直達十一樓。電梯門一開,絳紅色牆面上“上海盛意鑽石有限公司”十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映入眼簾。在鑽交所大廈裡,大部分公司都租用一到兩個單間作為公司門面,做著鑽石進出口貿易和採購的小本生意,唯獨盛意鑽石租下了整層樓,將所有單間打通,裝修得氣派豪華,成為所裡最大的鑽石批發公司之一。不過,兩年前的盛意鑽石也只不過是一個由五個單間組成的中量級鑽石批發公司。它能在短短兩年內迅速擴張,少不了一位幕後功臣,她就是葉如意。
順便說一句,盛意鑽石成立於二〇〇二年,是盛意集團的子公司。
葉如意從電梯中走出,在門口的指紋密碼鎖裡輸入指紋和密碼,一聲清脆的“嗒噠”聲後,她推開厚重的公司大門,進入公司玄關。玄關被一面半玻璃牆分隔成兩部分,玻璃牆內的區域與裡面的辦公區域相連,也是前臺的工作區域。
此時前臺還沒到,如意看了一眼左手上的浪琴手錶——這塊手錶是她五年前生日時收到的禮物,如意從不佩戴任何珠寶首飾,唯獨這塊手錶,在她收到的第二天起,便每天佩戴。浪琴手錶以計時精準聞名,她喜歡準時和精準,所以她很喜歡這塊表。
現在是上午八點五十分,“你還有十分鐘的時間衝進大樓。”如意對著玻璃牆後的空氣暗自嘀咕,彷彿那裡站著前臺的靈魂。
身後的大門自動合上,如意右轉,在第二道門——這是一道玻璃門——前停下,再次輸入指紋和密碼,又是一個清脆的“嗒噠”聲,她推開玻璃門走進辦公區域。
關於玄關的兩道門是這樣一個原理:它們無法同時開啟,如果要開啟其中一扇門,必須先關閉另一扇門。這樣的設計在注重安全性的珠寶公司很普遍,但是,由於它的不便利性——容易造成玄關交通堵塞,在一些人員流通較大的大型珠寶公司並不適用,比如盛意珠寶。
如意的辦公室在玻璃門入口的左手邊最裡間,但是眼下她沒有直接進辦公室,而是從右邊的辦公區域開始巡邏。
財務部、零售部、批發部、採購部……所到之處,她都會與裡面早到的員工交談,但她並不會詢問工作情況,而是隨便聊些家長裡短。
很快,她已經巡視完一半辦公區域,重新回到玄關,此時正好八點五十九分五十秒,她盯著手錶開始倒計時:十、九、八……在她暗自唸到六的時候,第一扇門開啟,前臺風塵僕僕趕到,然後是第二扇門,前臺一邊喊著總監早上好,一邊衝到自己的座位打卡。公司的打卡機就在前臺處。當打卡機上出現一個數字8:59時,前臺如釋重負,然後朝如意咧嘴一笑。如意見狀,點頭留下一句“很準時”側身離開,繼續去巡視剩下的部門。
又過十分鐘,巡視結束,如意走進董事長辦公室。這是一間三十平米左右的豪華辦公室,由於辦公室主人的私人偏好,所有辦公傢俱都是紅木製造,兩張長方形的紅木辦公桌一張靠窗,一張靠牆,平行放置。如意在靠牆的辦公桌前坐下,辦公桌上的水晶工位牌上寫著“運營總監”四個字,和她面對面那張靠窗的辦公桌上則放著“董事長”的工位牌。
忙碌的一天從她入座開始。她今天要做的工作有批合同、看報價、和部門經理開會、和盛意珠寶採購部副總監孟凱晨開會……每一天,如意都會工作到晚上八九點才下班,她經常是公司最後一個下班的人。她是工作狂,在她眼裡,工作能令她產生多巴胺。不過她也知道大部分人都不喜歡工作,所以她從不要求公司員工跟她一起加班,但她會隨時跟下屬——直線下屬,中層領導——打電話,詢問她要的資料,她在電話那頭等待下屬查資料時的耐性時好時壞,視心情而定,而心情與公司的業績掛鉤。
中午十一點,和部門經理開會的時間到了,她走進會議室。在會議室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張寬兩米、長三米的照片。照片上站著四個人,從左到右分別是盛意鑽石創始人蕭盛海、盛意鑽石現任董事長崔淑伊、前任比利時國王阿爾貝二世和盛意鑽石合夥人之一印度裔比利時商人阿奇姆·斯瓦拉傑。
這張照片拍攝於二〇一一年六月下旬,那個時候比利時國王阿爾貝二世還在位,那個時候盛意鑽石的創始人兼董事長蕭盛海風頭正盛,他大量買進的稀土股票價格一路高歌猛進,他的身價一度逼近他的死對頭玉福珠寶的董事長沈麒梁。然而幸運女神沒有一直寵幸於他,到了八月,稀土股票突然暴跌,跌穿蕭盛海的信心,那就是盛意珠寶遇到的第一次經營危機。之後蕭盛海一夜白頭,得了中風,一個月後,他在ICU病逝,享年五十三歲。
所以照片上的四個人中,已經有一位離開了人世,還有一位即將。
每次走進這間會議室,如意都會瞥一眼牆上的照片,倒不是因為她想看,而是它實在太顯眼,使得每一個走進會議室的人都不得不去注意它。或許這就是當時蕭盛海把這張照片掛在這裡的原因,他希望每個走進這間會議室的人都能抬頭仰視他。
如意背對著照片入座,這樣她就不用每次抬頭說話時視線被其他惹眼的物體吸引走。她放下資料夾,正要開口說話,手機振動了。她皺起眉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崔董助理童瑩瑩,眉頭立刻舒展,然後接起電話:“瑩瑩,什麼事?”
“葉總,快來東方醫院,崔董快不行了。”
“知道了,我馬上來。”
掛了電話,如意拿起資料夾,“今天的會議取消。”她邊說邊起身,離開會議室時她又看了一眼牆上的照片。只見照片中唯一的女士崔淑伊穿著雍容華貴,脖子上的珍珠項鍊色澤分明、潔白無瑕,左手無名指上的鴿子蛋鑽戒光彩奪目、熠熠生輝,但在崔淑伊自信燦爛的笑容面前,這些服裝首飾都黯然失色。
看著照片中容光煥發的崔淑伊,如意眼前浮現出ICU病床上面容枯槁的崔淑伊,兩相比較,她黯然神傷,嘆了一口氣,摸了摸手腕上的浪琴手錶。對了,送她手錶的人就是崔淑伊。
葉如意是一個孤兒。她從小缺乏安全感,從不信任任何人。
不過在盛意珠寶的人力資源部檔案裡,她在家庭背景一欄中是這樣寫的:父母經商。
當時她所應聘的崗位是管培生,照道理這種管理人才培養崗位是需要做背調的,但由於她的簡歷是崔淑伊親自遞給HR總監的,便省去了背調這個步驟。當時盛意總共招了三個管培生:一個清華畢業,一個復旦畢業,一個斯坦福畢業。五年後,也就是現在,這三個人分別成為了盛意珠寶採購部副總監、盛意珠寶董事長助理和盛意鑽石運營總監,他們就是孟凱晨、童瑩瑩和葉如意。儘管很多公司早在兩千年初就開始招管培生,但盛意珠寶第一次招管培生卻是在二〇一三年,而且也就只有那一年,往後再也沒招過。所以作為第一屆也是最後一屆進入公司的管培生,孟、童、葉三人一度成為公司內部熱議的話題,人送外號“三劍客”。
一起在公司學習的頭三個月,如意和孟、童二人成為了朋友,但她有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她的兩個朋友:即這三劍客能存在完全是因為她葉如意。當時,崔淑伊想要空降一個得力助手,但又不想引起管理層一些老狐狸的注意,於是就用了管培生這個煙霧彈,並且一次招了三個。但那些老狐狸們還是打起了管培生的主意,想要把人才——尤其是崔淑伊看中的人才納入麾下,不過他們押錯了寶,而這一點他們終於在五年後的今天意識到了。就在當下,中午十二點整,他們站在ICU的病房門口,看著葉如意突然抵達醫院,然後被童瑩瑩領進ICU。之後童瑩瑩從ICU出來,關上門,目中無人地站在門口繼續做她的門神,任由那些老狐狸們竊竊私語。
ICU裡,崔淑伊的家人全部到齊了,他們有獨生子蕭萬世,還有……沒有了。她的家人,有血緣關係或法律意義上的家人就只有蕭萬世一個了。此刻,他坐在母親床頭,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儘管他是坐在椅子上,弓著背,但仍能看出他的身高超過一米八。因為他過於高大,以至於那供成人坐的椅子就跟幼兒園小朋友坐的小凳子一般。
蕭萬世,今年二十九歲,長得一表人才。他不是那種濃眉大眼的俊朗小生,而是那種很耐看,且越看越有味道的單眼皮高鼻樑斯文敗類式帥哥。他沒有近視眼,但葉如意見過一次他戴眼鏡時的樣子,十分惹眼迷人。然而他的性格和外表完全相反,不得不說,他的外表具有一定的迷惑性。他長著一張富二代特有的紈絝子弟的狼性臉,還有一個那麼響亮的名字“萬世”,內心卻是個喜歡貓咪、喜歡燒菜、喜歡種花、喜歡釣魚、不會抽菸、不會喝酒、不會賭博、不會罵人的佛系小綿羊。對了,他還是一個環保主義者。所以他根本無法融入傳統富二代圈子,他是一個奇葩,一個富二代圈子邊緣人,一個根本無法接過母親的重擔扛起盛意集團的阿斗,不是,接班人。而這一點,他的母親崔淑伊早在十年前就發現了。
這是葉如意第六次見到蕭萬世。十分精準的數字,六次。她清楚地記得過去五次和蕭萬世見面時的場景,可謂每一次都重新整理她對富二代的刻板認知。而那五次見面全都不是在公司,蕭萬世當然也在盛意珠寶工作——他的頭銜是副董事長,職位雖高,但沒幹實事,這就是一個掛名,一個閒職,儘管如意在鑽交所的盛意鑽石工作,但她經常會去坐落於靜安區會德豐大廈的盛意珠寶見崔淑伊彙報工作,可是在過去的五年裡,他們從未在盛意珠寶碰過面,連擦肩而過都未曾有,他們簡直就像生活在兩個平行世界的人。就是這樣的兩個人,終於第六次,在ICU裡再次碰面了。
但蕭萬世沒有立刻認出她。他從抽泣中回過神,淚眼婆娑地望向如意。畫面在此刻停滯了十秒鐘,如意已經明白了對方的困境,自我介紹:“我叫葉如意,是盛意鑽石的運營總監。”
又一陣短暫的沉默後,蕭萬世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母親身上,繼續哭泣。
從如意進門起,崔淑伊就緊閉著眼睛。這時,她終於睜開了眼,如意見狀,立刻靠近病床,移動到崔淑伊的視線範圍內。“崔董,我是如意,我到了。”
崔淑伊對著如意眨了眨眼睛,舉起左手,如意會意,抓住她的左手。她的左手骨瘦如柴,如意感覺像抓住了幾根脆弱的木棍。
“如意,我不行了。”崔淑伊艱難地吐字,雖然含混不清,但如意聽得懂,“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的話嗎?”如意點頭,崔淑伊跟著眨了眨眼,“從今天起你就是盛意珠寶的運營總監,以後盛意就拜託你了,萬世也拜託你了。”
“你放心。”如意回答。她看了一眼對面一臉茫然的蕭萬世,顯然他在聽到最後一句話後腦子裡冒出了一堆問號。但他沒法插話,因為母親又開口了。
“張律。”
一旁原本沒有存在感的張律師立刻走近病床:“崔董,我在。”
“把我的遺囑念給萬世和如意聽。”
張律師點點頭,拿起檔案念道:“本人崔淑伊,年齡……”
“說重點。”崔淑伊不耐煩地打斷。
“自願將名下所有財產遺留給法定繼承人蕭萬世,另有一份價值五千萬的創業基金遺留給葉如意,但創業基金要在五年後在盛意珠寶躋身國內前十大珠寶品牌公司後方可取出。以下是我名下的財產名錄……”
崔淑伊又舉了一下手,示意後面的東西不用唸了,張律師立刻閉嘴。
“萬世。”崔淑伊看向兒子,兒子擦去眼淚,回應了一個我在,“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問題,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今天起,你就是盛意珠寶的董事長兼CEO,未來你要全權輔佐如意,把公司……救活。以後盛意就交給你了,你要守住家業。還有萬世,接下來的五年裡,你什麼都要聽如意的,記住媽媽的話,聽如意的,準沒錯。記住了嗎?”
蕭萬世腦子裡的問號因為母親的這番話翻了一倍。明明他是CEO,葉如意是運營總監,不是應該她輔佐他嗎?怎麼變成他輔佐她?母親剛才是口誤才說了“救活”這個詞嗎?還是說自己幻聽了?最最離譜的是,為什麼接下來五年裡他什麼都要聽她的,她葉如意是何方神聖啊?母親為什麼會這麼倚賴她?
突然,蕭萬世像明白了什麼似的抬起頭看向一旁另一個存在感不高的人——母親的主治醫師錢醫生:“錢醫生,我媽媽的腦子……”
“沒壞,她神志很清晰。”錢醫生回答得乾脆且響亮。
“萬世。”崔淑伊又說話了,“我知道你想不通很多事,但馬上你就會明白了。但是現在,在媽媽臨走前,你向我保證,你以後什麼都聽如意的。”說罷,崔淑伊將左右手交疊,左右手抓住的另兩個人的手——蕭萬世的手和葉如意的手交匯。
“快保證啊!”崔淑伊催促一句。
“好,我保證。我保證以後,不是,在接下來的五年內什麼都聽她的。”語畢,蕭萬世狐疑地注視葉如意。
“如意,你也向我保證,一定幫我照顧好盛意,照顧好萬世。”
“我保證。”葉如意回視蕭萬世。在蕭萬世的雙眸中,映出一張標緻的清冷美人臉,她彷彿像從古典畫中走出一般,端莊大方,自信從容,不過此刻她的眼眸中含著淚,只見她低頭望向病床上的崔淑伊,用手輕撫對方瘦削的臉頰,然後說道:“崔姨,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照顧好盛意,照顧好萬世。”
聞言,崔淑伊臉上的陰霾消散:“我的手機。”
蕭萬世立刻將母親的手機遞上:“幫我開啟手機,點開郵箱,進草稿箱。”蕭萬世照做,崔淑伊舉起手,點開草稿箱裡早已擬好的一封郵件,這是一份致公司全體員工的群發郵件,郵件標題是《關於蕭萬世和葉如意的人事調動通知》,崔淑伊點下發送按鈕,病房內響起兩個訊息提示音,蕭萬世和葉如意已經收到了,這意味著外面站著的十幾個老狐狸也收到了。
崔淑伊見郵件已傳送後,嘴角彎起,如釋重負,然後閉上了眼。這時,旁邊的心電監護儀上,所有指標瞬間變成一條直線。
崔淑伊走了,死於肺癌晚期,享年五十五歲。
病房裡再次被蕭萬世的哭聲淹沒。
“崔董,您為什麼相信我會輔佐您兒子?您就不怕我……”
“挾天子以令諸侯?”
雖然沒到這種程度,但也差不多。如意點點頭。
躺在病床上的崔淑伊咳嗽幾聲:“那也不錯啊,你如果願意一直幫我打理公司,讓萬世高枕無憂,做個傀儡董事長也好,或許那還正合他的心意。”
“那您不怕我轉個頭把盛意賣了?”
崔淑伊用瘦骨嶙峋的手拍了拍如意的手:“你不會的。當初我看中你,供你讀書,送你出國深造,就是相信你的人品。你是我萬中挑一的人才,不要辜負我對你的期望。還有,如果五年後,你能幫我把公司做到和玉福珠寶一樣,不,是超過玉福,成為國內top 10的珠寶品牌,會給你一份五千萬的創業基金,到時候你想繼續留在盛意又或者單飛自己創業,都隨你。但是接下來這五年,我希望你能幫萬世扛過去,只要扛過五年,我相信公司步入正軌,萬世可以獨當一面。”
如意知道很多大公司的CEO年薪也不過四五百萬,五千萬意味著CEO十年的年薪,這是一筆不小的獎勵。換句話說,崔淑伊不怕她野心過大,怕的是她不好好幹活。不過,如意當然不會相信她“我相信你的人品”這種話,在過去的五年裡,如意知道崔淑伊背地裡沒少測試她的忠誠度。
如意猶記得三年前的一個雨天,一個在外地做小本生意的珠寶商找到她,在看了公司的鑽石貨品後,表示願意進貨,一切談好後,如意請對方吃飯。席間,兩人相聊甚歡,表示可以達成長期合作關係。不過珠寶商表示盛意鑽石的價格還是貴了一點,他提出一個更好的辦法。如意在盛意鑽石工作,身居要職,必定知道盛意鑽石在國外的進貨渠道,如果如意願意飛單,直接幫他聯絡國外的供貨商,省去中間的差價,他願意長期支付如意一筆不菲的介紹費——每年三十萬。這不是如意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客戶,過去兩年,從她進入盛意鑽石開始,她就經常遇到類似的形式不同的誘惑她飛單的客戶,不過之前的客戶出的錢都不多,有的十萬,有的十五萬。這次這個是所有這些客戶中出價最高的。
如意過去並不心動是因為那些外快比起她將要承擔的風險來說還是太少了。但這一次她有點心動。所謂富貴險中求,三十萬對大部分普通人來說相當於兩到三年的年薪,跟她當時的年薪差不多,如果她接了這個外快生意,就意味著一年賺了兩倍的工資。但是一想到崔淑伊有恩於她,她又有些猶豫。所以在吃飯的時候,她拒絕了。可是待到她和客戶道別用買咖啡的時間思忖再三後,她後悔了。
當時她正要出商場,左手拿著咖啡,右手迫不及待想要翻出客戶的手機號碼,但一邊走路一邊單手操作沒有那麼靈便。就在她費了好一番功夫終於點出客戶的手機號碼、正要撥出時,她看到不遠處的商場門口,客戶就站在那等車。於是她放下手機,直接朝對方走去,但腳步剛邁出,她就停下了。只見一輛豐田埃爾法商務車在客戶面前停下,車門自動開啟,客戶朝車內之人招了一下手,上車了。看著商務車離去,如意明白了一切,車內之人如意沒看到,但她認得車牌號,那是崔淑伊的座駕。
從那一刻起,如意知道這個從天而降的客戶向她丟擲的飛單橄欖枝是一個陷阱,一場測試,一份考驗。由此推想,如意懷疑過去遇到的幾次飛單中或許也有一部分是來自崔淑伊設定的考試。那天如意站在商場裡,看著手機上客戶的電話,自己的手就在號碼旁邊,不禁冷汗直冒。
她根本想不到崔淑伊竟然會給她設這種陷阱,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後怕的同時會立刻生氣,氣自己的老闆竟然不信任她,給她設下這種陷阱。但如意不是這樣的人,她後怕的同時一陣竊喜,她先欣喜自己得到老天垂憐,在她差點掉進陷阱時拉了她一把,並讓她知道了那是一個陷阱。接著,她欣喜自己獲得了被崔淑伊測試的機會,這變相說明崔淑伊看得起她,如果測試透過,必定有獎賞。果不其然,那天之後,她從銷售總監變成了運營總監,辦公室從銷售部搬到了董事長辦公室,也就是她現在工作的地方。
從那之後,如意決定,在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和崔淑伊這種級別的企業級大鱷對抗時,拒絕任何誘惑,踏踏實實把工作做好,積累自己的能力和人脈。她相信只要抱住崔淑伊這棵大樹,有一天她一定能爬上這棵大樹,站在大樹頂端,俯瞰整座森林。
這一天,終於到了。只是她沒想到她站上的大樹已經枯萎。
看著崔淑伊離開這個世界,如意心情複雜,默默流下了眼淚。
就在ICU充斥著哭聲的時候,門開了,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兀然出現。童瑩瑩喊著我攔都攔不……跟著進來。但話沒說完,她已經看到心電監護儀上的直線,顯然,兩個男人也看見了,三個人都怔住了。接著,那些等在門外的盛意珠寶的高管們也湧進了ICU,看到裡面的情景後也都怔住了。
一個戲劇性的短暫沉寂,ICU裡又熱鬧起來了,哭聲、帶著哭腔的說話聲瀰漫在空氣中。如意帶著審判的眼光挨個將病房裡的人看過去,他們是公司各部門高管,總共有十二個,八男四女。這十二個人的關係錯綜複雜,恩怨情仇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其中八個還是當初跟著蕭盛海一起創業的功臣,人稱“八仙”。未來,如意將與這十二個人逐一交鋒,去留的標準很簡單:順我者留,逆我者走。
待將十二個人審判完畢,如意將目光停留在最後兩個男人身上,他們就是一開始破門而入的兩個男人,他們是一對父子。如意認得他們,她有一次跟著崔淑伊去過珠寶拍賣會現場,在那次拍賣會上,她見過他們,他們是玉福珠寶的董事長沈麒梁和運營總監沈裕霖。
如意覺得納悶為什麼這兩個人會出現在這裡?而且沈麒梁雙目含淚,嘴角抽動,悲傷之情不像是演的(他也沒必要演戲)。在如意的認知裡,蕭盛海和崔淑伊一直將玉福珠寶視為頭號勁敵(儘管玉福根本不把盛意放在眼裡),蕭氏夫婦的目標一直是趕超玉福。這和蕭盛海曾經被玉福珠寶掃地出門有關。
當年三十歲的蕭盛海是玉福珠寶的採購主管,已經在玉福珠寶矜矜業業工作了五年,但被沈麒梁的父親、玉福珠寶的創始人沈宗玉懷疑收受回扣,一氣之下,蕭盛海離職創業,搞了一個盛意珠寶,和老東家搶生意,由此兩家結下仇恨。
所以照道理競爭對手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可是他們出現了。為什麼他們要來?這是如意的第一個疑問。但如意曾經聽說過一個八卦,崔淑伊和沈麒梁曾經是大學同窗,也是男女朋友,是各自的初戀,感情甚好。原本兩人打算畢業之後結婚,但財大氣粗的沈家看不上崔淑伊——一對普通教師的女兒,給沈麒梁找了一個鋼琴演奏家的女兒訂婚,崔淑伊很有骨氣,斷然和沈麒梁分手,最後嫁給蕭盛海。這個八卦有很多版本,也有說是蕭盛海插足,搶走了崔淑伊。但如意認為以崔淑伊的眼光,在沈麒梁和蕭盛海中間,如果任由她選擇,她一定會選擇前者。所以如意更相信是沈家插足導致蕭淑伊與沈麒梁分手。
所以如果這個八卦是真的,那麼今日沈麒梁會出現在這就可以解釋了。
隨著第一個疑問解開,第二個疑問又來了。沈麒梁怎麼知道崔淑伊今天不行了?
答案呼之欲出:有人通風報信。這個人,如意猜測,必定就在這個房間裡,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十二個高管中的一個。竟然和勁敵的老闆關係這麼密切,簡直就是通敵叛國,如意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奸細找出來。
此時屋內所有人臉上都掛著悲痛的表情,除了一個人,沈裕霖。他尷尬地環視一週後,撞上了如意向他投來的狐疑目光,此刻真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最後他別過臉,索性當沒看到。
話說這個沈裕霖,今年二十九歲,和蕭萬世同歲,長著一張人畜無害的書生臉。如果說蕭萬世只是長得像斯文敗類,那麼沈裕霖則是一個真正的斯文敗類。他和蕭萬世一樣,外表具有迷惑性,但他和蕭萬世剛好相反,他看上去文質彬彬,和善可親,毫無攻擊性;實則心思縝密,腹黑陰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的座右銘是“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
幾乎所有和沈裕霖第一次接觸的女人都會被他的臉欺騙,被他乾淨清澈的容貌吸引的同時還油然升起一種保護欲,但如意沒有。如意第一次在拍賣會上見到對方時,腦中便警鈴大作,後來如意將這種現象稱之為同性相斥,此性為性格的性。她和沈裕霖,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同一類人。
只見沈裕霖輕拍父親的肩膀,在父親耳邊安慰“不要悲傷過度”,但沈麒梁還是無法自持,直到蕭萬世拋來一句:“你來這裡幹什麼?”沈麒梁才停止哭泣。蕭萬世的臉上寫著憤怒,但如意不敢確定蕭萬世此時因何憤怒。
“我來看望一個故人。”沈麒梁回答。
“現在已經看過了,你可以走了。”
“爸爸,我們走吧。”沈裕霖拉住父親的手,但沈麒梁雙腳像注了鉛,半天才被兒子拉走。
沈麒梁走後,殯儀館的人就到了。他們將崔淑伊的屍體從病床上挪到擔架上,然後問:“誰跟車?”蕭萬世和如意一起舉起了手。儘管蕭萬世看如意的眼神有點嫌棄,但他也沒拒絕如意跟車。
待到兩人一起上了殯儀館的車,蕭萬世已經不再哭泣。
“這是我第二次坐這種車。”蕭萬世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句話。
“我是第一次。”如意說。
“我真羨慕你。”
“你不用羨慕,我沒有機會再坐這種車了。”
聞言,蕭萬世驚訝地看向如意:“你是……”
如意點點頭:“孤兒,我沒有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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