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工廠》是以闖入的方式出現的,河南說唱之神也是。
在勞動節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我的朋友圈被一首叫《工廠》的說唱MV刷屏了,影片號來源寫著“哥們廢了”,歌曲的作者名為“河南說唱之神”。
封面裡的這位年輕人,在社交媒體上整整盯了我一天,他的神情似乎非常困惑,又或者說麻木,像迫切地想問點什麼,又好像提前知道了答案。

大家毫不吝嗇對這支作品的讚美,包括一些在中文流行音樂領域舉足輕重的前輩,他們中很多人在此前我以為大概是不聽說唱的。
《工廠》與河南說唱之神成了自帶熱度的話題,知名rapper們紛紛對這首歌做出了正面評價,短影片平臺上的reaction和深度解讀層出不窮,MV的轉發列表下出現了許多熟悉的名字。

估計很多人可能跟我一樣,沒關注過《新說唱2024》,此前也不瞭解河南說唱之神,除了這首《工廠》更沒聽過他的其它作品。
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現在共同被這首作品打動了,《工廠》破圈了,聽眾破防了。
作品歸屬地是河南,可現在大家頂著天南海北的IP講自己的故事,共情與眼淚。
“太中了。”

敘事不止說唱 小鎮不止河南

有人將《工廠》評價為2024年至今最好的中文說唱,本土化闖作,里程碑式的作品。
那《工廠》到底好不好?好,特別好。如果你還沒看這支MV,現在可以再驚喜一回。
就像在觀看一部文藝電影,《工廠》的質感來自於文字、影像、音樂在審美表達上的高度統一。
工廠村莊,河流夜空;格局在打破,環境在變化;城市化的傾軋,工業化的代價。用四句歌詞,《工廠》開頭就在我們許多小鎮青年的童年記憶裡撕了個口子。

不同於80年代羅大佑《鹿港小鎮》裡的:“聽說他們挖走了家鄉的紅磚,砌上了水泥牆,家鄉的人們得到他們想要的,卻又失去他們擁有的。”
也不同於90年代鄭智化《星星點燈》中的:“現在的一片天,是骯髒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裡,再也看不見。”
2024年,河南說唱之神在《工廠》中的文學表達更為絕望,也更為平靜。
人口流失,留守的是釘子;逃離故土,搬走的是僥倖。戶口是先有戶後有口,沒有的只能沉默;故鄉已經沒有新故事,有的只是認命。

以往的作品,在接下來的部分大多會在情緒上向前邁進一步,一些憤懣,一些反抗,一些希望,在字字鏗鏘中懷念一個心知肚明回不去的故鄉。
而《工廠》自此離開過去的經典軌道,迎面而來的是一連串的讓步。我不熱愛這裡只是沒得選,媽媽會在這老去但不指望我,網路上罵農民她只是自責沒給我好的環境。
看似語氣上的連續退步,反而積蓄了情緒的張力,直白、具體、平淡的話語如同臨行前的叮囑,化作一記悶棍在你長大成人遭受第一次重大失敗的夜晚打得你腦海嗡鳴。

退無可退時,《工廠》迴歸了一切人類文學的母題——母親。可是媽媽這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是我的姊妹兄弟,做錯的不是農民。
在這個敘事裡彷彿沒有人有錯,可問題的答案還是難以琢磨。

對於《工廠》的歌詞,金句像一個貶義詞,文字中那些誠懇的自剖與詰問是在瓦礫黃泥裡塑佛;在文字沒有觸及的角落,《工廠》的影像在時代的破銅爛鐵裡製造迴響,人影憧憧,起舞瘋魔。
有人看完《工廠》的MV,將其稱為嘻哈樹先生,另有叫說唱賈樟柯。
河南說唱之神在《工廠》裡的形象,就像是移民到河南的樹先生,寬大不合體的灰色西裝,不合時宜的紅色內搭,看不出情緒的面部表情,笨拙怪異的肢體動作。


《Hello!樹先生》
當然,他還像賈樟柯的《小武》,以及他身後背景裡那些父老鄉親永遠茫然失措。


《小武》
片頭手持青龍偃月穿林而過的孩童,彷彿《山河故人》裡扛刀過市的少年,標誌著時間的流逝。物是人非,滄海桑田,時代的車輪過站不停滾滾向前。


《山河故人》
結尾在眾人注視下白日飛昇的火箭,就像《三峽好人》裡大樓飛離地面,現實主義的emo,浪漫主義的UFO,最沉重的生活,托起了最輕盈的魔幻。


《三峽好人》
藝術養分的脈絡非常清晰,文化符號的運用十分明確。
孩子頭上的奧特曼面具,牆面上的粉筆塗鴉,放入了一個類似於《暴裂無聲》的城鄉階級寓言。


《暴裂無聲》
空境裡的廠房、煙囪、廢墟,來自於《鋼的琴》、《鐵西區》、《二十四城》、《地久天長》及一切基於小鎮敘事的文藝作品呈現過的生活倒影。


《鋼的琴》
音樂作為貫穿《工廠》的河流,彌合了文字與影像之間的所有縫隙。旋律的發展、編曲的構建,乃至那一口地道的河南口音,補全了這首作品最後的懸念。
如夢迷離的合成器旋律,緊張重複的吉他分解,科幻的電子音色編織著親切的五聲音階,咱不聊什麼轉位和絃低音下行,就說很多人想起了《星際穿越》。
這樣的音樂動機,包裹著永恆的宿命感,是從玉米地到宇宙黑洞,是從小鎮到都市霓虹。
用網友們的話來說——“至此,藝術已成。”

《工廠》表達的東西,已經遠遠超出了說唱本身,河南說唱之神在拍攝地焦作打了一個共鳴的響指,震碎了來自這片土地上2萬多個小鎮裡的遙遠靈魂。
有人說《工廠》的出現是否代表了小鎮敘事的文藝復興,小鎮青年重新拿回了話語權。
相反,我覺得《工廠》掀起廣泛的共情除了質量拔群,還奏響了小鎮青年的時代輓歌。
《工廠》爆火的背後,小鎮青年認輸了。
河南之神贏了 小鎮青年輸了

小鎮敘事不是一個新鮮的命題。
包括縣城文學,以及鄉土創作。
鄉村和縣鎮是混沌的組成,城鄉結合部是其臃腫的腰肢,就像農民和農民工沒有一條明顯分界。
關於小鎮敘事這片思潮的開闊地,此前其實誕生過許多的音樂作品。
雲南昭通的腰樂隊寫出過“你那永遠不變低收入的鏡頭裡,永遠是春天”,河北石家莊的萬能青年旅店留下過“如此生活三十年”。
華北搖滾的年輕追隨者,劉森也唱過:“沒有縣城,萬萬不能。”
前一陣內蒙古呼倫貝爾的音樂人石巖,其《如甕》的幾句歌詞也在短影片平臺被傳播廣泛:“妻子離家出走的好幾年,父親麻將館裡咬著煙,窗外濃煙滾滾的廠房邊,賣掉世代耕耘的農田。”

就算同樣在說唱界,前面也有拿出過《Hometown》和《霧鎮》的夏之禹,以及《黔鑽》裡叫喊“火車票比高鐵便宜上頭還能搞煙抽”的刀腳。
然而,從現在這個時點上看,這些小鎮敘事的經典文藝結晶,在破圈的力度和速度上,可能都沒有河南說唱之神的《工廠》來得這樣現象級。
如果說《工廠》是站在既往縣城敘事作品肩膀上的集大成者,並非是其在藝術探索上達到了某種難以企及的高度,而是它從混沌的縣城敘事宇宙裡準確地提煉出了一種規律——失敗。
《工廠》的後半部分講了什麼?
做好事不成功,那我只能變壞,錢似乎可以掩埋小鎮青年的自卑和不安,然而最後換來的只是在拉扯中粉碎了自己的價值判斷。

以及更為糟糕的,身份認知的混亂。忘不了的姊妹兄弟,想替他們說點什麼,可一張嘴又遲疑,我是誰?我在哪?我又能代表哪個?

甚至,在之後一連串的“什麼”的反問中,《工廠》幾乎解構了所有縣城敘事結構的擰巴核心。
我們在文藝作品中高喊“無產階級萬歲”、“你工人爺爺再救你一次”,我們目光從鄉村到城市、從城市到鄉村,我們讚美勞動人民、外賣員、邊緣群體、走鬼遊魂,可是這些,真的有用嗎?
還是隻能給滿分小作文打上個意識形態的蝴蝶結,故作心疼心疼著他們的那兒、那兒和那兒。

這首歌是給誰聽的?是給MV裡背後的這些父老鄉親聽的嗎,我不信,你信嗎?
《工廠》是給接受過城市教育的小鎮青年們聽的,是他們顧影自憐的時代輓歌。
在《工廠》的評論區,以河南中原為中心,山河四省為輻射路徑,來自五湖四海的小鎮青年們講述了許多與自己有關的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例外指向了某種明確而坦誠的失敗。

千言萬語凝結成一句話——“哥們廢了”。
最後,河南說唱之神講,我的意識是出生就帶給我的,是像釘子般終其一生困住我的,這是命。
我們能做的,就是認命。

小鎮敘事在文藝作品裡的發展軌跡,似乎就是一個逐漸認命的過程。
2000年前後,小鎮敘事是喜氣洋洋的部分土豆進城,是融合中有衝突但整體熱鬧繁榮,是“鐵嶺真是個大城市”。

《馬大帥》
2010年前後,小鎮敘事是《奮鬥》、是《蝸居》、是《北京愛情故事》,是石小猛一樣初戀跑了、兄弟散了、為了留在城裡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終於承認,人和人的命運可能是天差地別。

《北京愛情故事》
再之後,小鎮敘事是小鎮做題家式的自嘲,是對原生家庭的嘲弄,小鎮青年在城市裡捲來捲去,最後走向了人格上的自我懷疑,在城市與小鎮間小丑般無所歸依。

2024年,消費降級成為政治正確,脆弱中產成了職場性別,有數字遊民重新跑回去當班兒逼,羨慕縣城貴族的說法又舊事重提。
小鎮青年不折騰了,努力過了,還是不行,轟轟烈烈的小鎮理想主義迎來了徹頭徹尾的失敗。
在一事無成的二三十歲,小鎮青年僅剩的精神財富是活得自洽。於是,他們開始理解父輩、理解母親、理解變壞的發小,理解早婚的妹妹。
於是,《工廠》出現了,在社會心理上承接一整個時代的下墜。

在《工廠》的結尾,他騎著鬼火摩托賓士在黑暗的鄉間小道上。

我想起了《漫長的季節》裡的王響追逐火車,想起《宇宙探索編輯部》里老唐騎著驢衝進大雪,想起錦州豹子,想起堂吉訶德。
想起《耳朵大有福》裡的下崗工人王抗美,騎著二八大槓在空無一人的街道唱起《長征組歌》。

有那麼一個瞬間,我覺得他們重合了。來自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小鎮的失敗者。
我和他們一樣,有許多問題,我也很想知道,他們到底要去哪裡。
可是媽媽,這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
可是媽媽,這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




設計/視覺 Elaine

關鍵詞
說唱
時代
《工廠》
河南說唱之神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