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略薩談博爾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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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張宗子
編輯|渡十娘 
作者簡介
張宗子河南光山人,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旅美后從事散文隨筆創作。主要出版有散文集《垂釣於時間之河》《空杯》《一池疏影落寒花》,隨筆集《書時光》《不存在的貝克特》《花嶼小記》《往書記》《梵高的咖啡館》,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等。

2020年,秘魯小說家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將其歷年所寫的有關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文章和採訪稿等彙集在一起,出了一本薄薄的小書,《略薩談博爾赫斯:與博爾赫斯在一起的半個世紀》。不算序言,全書只有九篇文章,外加一首題為《博爾赫斯和玩偶之家》的詩。這首七十二行的、大部分句子都很短的詩,相當於一篇精悍得不可思議的博爾赫斯評傳。書中份量最重的是一篇長文《博爾赫斯的虛構》。這是我讀過的眾多評論博爾赫斯的專著和文章中最好的一篇,眼光和胸懷都難以企及。
略薩說他讀過四種博氏傳記,包括埃米爾·羅德里格斯·莫內加爾和埃德溫·威廉森的。莫內加爾是博爾赫斯的多年好友,莫傳以親切真實著稱,威廉森的《博爾赫斯大傳》卷帙浩繁,內容詳盡。但若說到對博爾赫斯作品的認識,都不如略薩此文給我的啟發多。就為了這篇二十頁長的文章,買這本書就值了。在文中,略薩以小說家兼批評家的敏銳眼光,以思想家和文化學者的廣闊視野,全面總結了博爾赫斯的創作成就以及他對南美文學乃至整個西班牙語文學的偉大貢獻:正如魯文·達里奧以深刻的方式改變了西班牙語的詩歌語言一樣,博爾赫斯以同樣深刻的方式改變了西班牙語的敘事語言;他突破了某個具體民族的傳統的束縛,把創作參與到西方文化的構建之中,同時又無損於拉丁美洲作家的自我意識和原創性;他的短篇小說每一篇都是珍品,其中對一種超越了歷史和地域、同時也超越了文學自身侷限的異域性的追求,改變了對傳統上對異域情調和本土色彩的狹隘定義,博爾赫斯告訴我們,異域就是某種不在場證明,幫助他用難以覺察的方式快速逃離現實世界。民族的不一定是世界的,只有在民族性與世界性兼具,或者說,只有在兩者都達到一定的歷史和思想深度,而且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的情況下,我們才能說,一個作家既是偉大的民族作家,更是一個偉大的世界作家。
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學爆炸以來,拉美文學名家輩出,光芒之所及,使北美文學相形見絀。略薩自己,便是其中的白眉,但他說:博爾赫斯可能是用我們這門語言寫作的現當代作家中唯一可以和經典作家媲美的:克維多,貢戈拉,塞萬提斯……如果我們這個時代只能有一個作家的作品流傳到後世,這個作家可能就是博爾赫斯。
讀略薩這本書,印象最深的一個地方是,略薩在和博爾赫斯談話時提到,博爾赫斯在詩集《詩人》(也譯為《創造者》)的後記裡寫過一句話:我讀過很多東西,自己經歷過的卻很少。略薩說,這句話很美,但有一絲惆悵在裡頭。博爾赫斯回答:是有點悲傷。寫這句話時我三十歲,那時我還沒有發現閱讀也是一種經歷的方式。
略薩提到的這句話,後面還有一句:換句話說,在我經歷過的事情中,比叔本華的思想或英語的音樂性更讓我難忘的恐怕不多。
博爾赫斯年輕時的這段話讓略薩終生難忘,他在書中至少四次在不同的文章裡談到,有時只引用前一部分,有時是全引。雖然博爾赫斯用了換句話說這樣意圖淡化前言的短語來引出後面的話,等於是說,後面一句和前面一句意思差不多,其實不然。在後面的說法裡,前面話裡的悵然之感如同向晚的霧靄,被一種無可奈何之下的欣然自得吹散了。因為博爾赫斯說,和閱讀中的精神體驗相比,現實生活的經驗微不足道。
略薩(中)與博爾赫斯(左)
譯者侯健準確譯出了博爾赫斯話中的微妙情緒,所以我在書中第一次讀到,也和略薩一樣感動。想起以前反覆讀博爾赫斯,對這段略薩稱許的名言居然毫無印象,很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一般是不會錯過書中的任何精彩之處的,哪怕茫茫百萬言中只有螢火大的一點亮光,我也會牢記在心。回頭查詢,浙江文藝出版社《博爾赫斯全集》中的譯文是:創意不多,涉獵頗廣。換句話說,很少有比叔本華的思想或英格蘭的口頭音樂更值得一提的想法和念頭。雖然讀書很多,寫作卻沒什麼創意。變成了尋常的自謙之詞。而英語的音樂性則被譯為英格蘭的口頭音樂,我還以為是指英國的民歌。這是翻譯常常會帶來的驚奇情形,而驚奇背後是魯迅說的隔膜
博爾赫斯八十七年的漫長一生,以世俗的觀點來看,其實乏善可陳。他在一個很小的社會圈子裡生活,與支配欲強烈的的母親相依為命,除了閱讀和寫作,幾乎什麼都不會,由於年輕時的一段被迫接受性啟蒙的經歷,終身對性愛感到恐懼和厭惡。他有過短暫的失敗婚姻,直到垂暮之年,才得到小他近四十歲的日裔阿根廷人瑪麗亞·兒玉的理解,結為精神伴侶。

晚年博爾赫斯與兒玉
博爾赫斯在接受智利作家維爾杜戈富恩特斯採訪時說,他在《永恆》一詩中寫過: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遺忘,是想說明,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鏡花水月,詩中描繪了一個被回憶壓垮的人對一個將他拋棄的女人的回憶。儘管作了極大的努力,他還是忘不了她,只能永久生活在痛苦之中。時間和哲學使他最終找到了安慰,因為我們生活在充滿假象的世界,在我已背棄的另一個世界可能隱藏著永恆的模式,我願意相信那個世界的存在,也許那就是柏拉圖夢想的世界,那裡有永恆和十全十美的事物。
博爾赫斯認為虛構和想象比現實重要,現實不過是虛構和推理的出發點。正如略薩在《博爾赫斯和玩偶之家》中指出的,在博爾赫斯那裡:用生活來閱讀,用閱讀來生活,都是一回事。因為真實人生中的一切,都令他反感,尤其是性愛和庇隆主義。略薩說,文學是一種補償式的現實,弗洛伊德有類似的說法,有時候,願望藉助夢和藝術獲得另一種實現,但藝術比夢更神奇的地方在於,藝術不僅補償了生活的欠缺,更進一步把願望加以變形和昇華。略薩舉了一個例子,博爾赫斯的祖先中有許多軍人,有的還是英雄。博爾赫斯自己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於是他在小說中描寫了很多城郊惡棍和草原刀手,那些人言行粗暴,喜怒隨興,恃強凌弱,動輒以刀槍相見,視死亡如無物。
但略薩說,我們不應該把博爾赫斯的話完全當真,因為哪怕是再沒有意義的舒適安逸的生活,也蘊含著比最深刻的詩歌或最複雜的思想體系更加豐富和神秘的東西。略薩有似秘魯的杜甫,在文學理念上,與博爾赫斯有如天壤。
這可能就是主觀詩人和客觀詩人之分吧。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過一段盡人皆知的話: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王國維此言只是一種機智的理論創見,未必與實際相符,便如李後主,就算是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也很難說他因為閱世淺就性情愈真,不過由於亡國之痛慘切,他又富於詩人的才氣,故能把這種痛苦真切細緻地表達出來,並擴充套件到普遍的人生悲劇上去。和李煜一樣,博爾赫斯的不經世,也非全出於個人的選擇,更大程度上是環境使然:起初是對現實的無能為力,這種無能為力造成的挫敗、退讓和失望,逐漸轉變為對現實的冷淡,直至漠視和輕蔑。到後來,一種超越現實的傲慢(或者自豪)油然而生,日益根深蒂固,最終形成一種人生哲學和藝術理念。想想溫庭筠那句有名的詩,自欲放懷猶未得,不知不知經世竟如何?溫庭筠的經世,是經世致用;博爾赫斯的經世,是閱歷世事。相差何啻千里萬里,然而都歸結到寒戀重衾覺夢多
事實上也是。人的所歷和所能為終歸是有限的,有些事,不管你多麼期望,永遠不可能經歷或得到。所以說,滿足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饋贈的虛擬,樂天知命意味著無窮無盡的妥協。朱熹論陶淵明時說,隱者多是帶氣負性之人,陶(淵明)欲有為而不能者也。便是就此情境而言的。相形之下,閱讀和思考的疆域幾乎是無限的,而且可以率性而為。
博爾赫斯說他生活中的經歷,比不上叔本華的思想或英語的音樂性,一方面,是在肯定書本中的生活——他說過極有名的話,天堂就是圖書館的模樣,另一方面,是為生活的貧乏找到保持自尊和能夠安然享受的理由。
在拉美作家中,再沒有比略薩和博爾赫斯差異更大的一對了。略薩是堅定的現實主義者,年輕時候,他推崇薩特,薩特提出,作家應當介入他生活的時代和社會中去,透過寫作參與歷史的程序。略薩奉薩特的話為圭臬,對那種置身於社會現實之外、躲進藝術之塔的作家一度深惡痛絕,曾經疾言厲色地指出:那種活在自己世界裡的藝術家,那個世界是純粹由幻想和知識創造出來的;那種作家蔑視政治和歷史,甚至連現實都瞧不上,除了文學之外,他們對一切都表露出懷疑和戲謔的厚顏無恥的態度。博爾赫斯如果喜歡對號入座,這個座位簡直就是為他而設的。
作家多推崇和自己近似的作家,但略薩說,他對博爾赫斯作品的熱愛顯然與這種說法相悖。他的寫作既立足於現實,喜讀的故事當然也是與周圍世界息息相關的故事,或是與過去相關,尤其是過去發生的那些沉重地壓在當下現實之上的事件。幻想文學從來吸引不了他,那些脫離現實的、以純智力構思為基礎的抽象主題,例如時間、本體或形而上學,一向讓我提不起太大的興趣。相反,接地氣的主題,例如政治和情愛——博爾赫斯輕視或忽略他們——在我寫的東西里卻扮演者重要的角色。
興趣和個性的巨大差異並沒有成為他欣賞博爾赫斯的障礙,五十年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不斷進步、不斷擴大視野、學會真正的理解、因而思想更加深廣的過程。這和寬容無關。因為寬容有時候只是一種善良,甚至只是一種禮貌,儘管即使如此,寬容還是一種偉大的品質,而思想的深邃和寬懷,是一種更偉大的稟賦。巴爾加斯略薩說:博爾赫斯創造的那個世界的智與美幫助我發現了我自己的文學世界的侷限性。他不斷重讀博爾赫斯,不僅因為閱讀這位偉大作家的作品使我感到興奮,還因為它能夠勾起我某些難以描述的回憶,也因為誕生於他的想象力和文字風格的那個炫目的世界將永遠與我保持距離。這話說得多好!一邊是理解和尊敬,一邊是永遠保持距離,這是什麼樣的謙恭和自信呢?
2025221原載《香港文學》20254月號
人物檔案

拉美文學巨匠略薩過世

西班牙裔秘魯諾貝爾獎獲得者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於2025年4/14日在利馬去世,享年 89 歲。略薩逝世,法新社說這標誌著一個時代的結束,即拉丁美洲文學的黃金一代結束,而他是其中最後一位偉大的代表。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年8月24日—1986年6月14日),男,阿根廷詩人、小說家、散文家兼翻譯家,被譽為作家中的考古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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