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封面圖 |《人生大事》劇照
人被逼到絕境時,什麼辦法都願意嘗試。
十八年前,一個農民為了籌錢救治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女兒,給全國有名的幾大富豪寫信,女兒最終得救;
十八年後,女孩長大成人,卻再度生命垂危,為了從死神手裡搶回她,又有許多人為此奔忙。
一位資深記者見證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記錄下來,我們將其分享給大家。我們更願意看到的是,當普通人不幸被苦難擊中,不僅能感受到個體的善意,也有來自社會機制的託底。
作者:馮翔
來源:天使望故鄉(ID: tswgx2023 )
瀋陽的醫院水平在全國都是排得上號的。這家又是瀋陽最好的大醫院之一,尤其是心臟病治得好。很多人從全國各地來看病。
她也是,從吉林農村帶著生命垂危的女兒來做手術,還好命保住了。今天出院。
踩著滿地硬邦邦的冰雪走到院子裡,我幫她拉開車門,她突然頓了一下,抱住我的胳膊號啕大哭,眼淚順著蒼老的皺紋流了一臉。旁邊,兩位從北京趕過來的記者在拍照。
那一刻,我一邊掏出紙巾給她擦眼淚,一邊望著天上飛過來飛過去的雲,感受著耳邊嗖嗖刮過的東北風,想起一些更久遠的往事。
整整十八年前,也是在這個院子裡,我們同一夥人幹過同一件一模一樣的事,把一些名詞攪活在一起:
一個貧窮的農村家庭,一個治不起病的女孩,一群身家百億的富豪,一場攪動整個國家的爭論……
而我,是唯一一個穿梭十八年的見證人。
這大概是我的人生至今最奇特的一次緣分。
現在這事情也過了一年了,我覺得也許可以說一說。
1.老劉
當我比現在年輕十多歲的時候,確切地說是2006年初,我在瀋陽的一家都市報當記者。
那時候,媒體承擔著很大一塊社會需求,就像一個綜合類的NGO。
窮人得了大病治不起、貧困生考上大學沒學費的新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報紙和電視上,目的一般不明說:號召社會捐款。
就在那個一月,我先後寫了三篇求助類報道,說白了就是募捐。其中一篇,是一個農民工因為被欠薪沒錢去醫院,他妻子寒冬臘月把孩子生在了大馬路上。稿子發出去,讀者果然捐了醫藥費,把生命垂危的孩子救活了。
寫得多了,我總結出幾條規律:越是本地的,越是「人禍」,當事人長得越好看,越表達將來要回報社會,越容易得到捐助。反之,就很難了。
那天,又一個求助的人來了。我掃了一眼,立即判斷出這是一個沒什麼希望的求助物件。
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瘦長臉,穿著一身土裡土氣的西服,有些畏縮地站在我們報社的接待室裡。他叫劉福成,是吉林四平一個貧困縣的農民,後來我叫他「老劉」。

2006年在瀋陽,四處求助的劉福成
根據他帶來的醫院診斷書以及單據,事情是這樣的:
他有個十七歲的大兒子,去年又添了一個小女兒劉帥。可這孩子幾個月就被發現明顯不對路,吃完奶也哭,臉通紅,喘氣呼哧呼哧的,明顯是難受。經過鎮上、市裡和省會三級醫院的診斷,劉帥很快就被確認為先天性心臟病。
她的病叫「永存動脈幹」。簡單地講,就是由於先天發育畸形,心臟大動脈和通往肺部的動脈沒有分開,如果不及時進行手術治療,她很可能一歲之前就死於肺部感染和心力衰竭。每十萬個新生兒之中只有三個這樣倒黴的。
於是,老劉兩口子心急火燎地帶著女兒來瀋陽看病。他們隨身揣著一個皺巴巴的筆記本,上面記著五十三戶親戚、朋友、鄰居的名字和借款數字,總額六萬二千九百元。這六萬多元,剛夠劉帥前期的檢查費用以及手術費。
當時東北還在下崗高峰期過後的陣痛階段,窮得很。瀋陽是東北最大的城市,還是有很多人一個月只賺幾百塊錢。老劉一家更是平均每個月只有三百元出頭,主要來自他在農閒時幹瓦匠活、在附近鎮上打短工的報酬。
做完手術,女兒並沒有脫離生命危險,躺在ICU裡每天的檢查治療費就是一千元左右。欠費催款單一張接著一張來了,老劉兩口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蹲在病房外頭哭。
來我們報社之前,他已經找過一家本地最有名的電視新聞頻道,被拒絕——「我們這裡像你這樣的太多了」。
說實話我非常理解,簡直太理解了。我也想拒絕他。
忽然,他跟我說了一句話:「我給中國的『首富』寫了求助信。」
2.「救女」
那一年,中國雖然總體還很窮,但GDP總額已經是世界排名第四,僅次於美國、日本、德國。
社會上也已經有了幾份富豪排行榜,有胡潤的,也有福布斯的。當時前幾名還是製造業的天下,網際網路巨頭們大多還沒成氣候。馬化騰在福布斯排行榜上排名第35,馬雲排在第76,張一鳴大學剛畢業。
當年排名第一的中國首富,是一匹橫空出世的黑馬——四十三歲的施正榮,中國最大的太陽能電池公司總經理,身家186億。老劉正是在醫院裡看到我們報紙上一篇關於這位「首富」的報道,才下決心向他求助。
他給我口述了這封信的大意:
「施總經理,我此刻與你聯絡,就是希望你能伸出援助之手,奉獻一顆愛心,救救我的孩子……
「求您了,我給您跪下了!我一個農村人,沒有固定的經濟收入,上哪去弄這麼多錢,求您了!……
「普通老百姓也不富裕,我不想給他們帶來更多的負擔。報紙上說,他(施正榮)是中國富豪,還說他打算拿出一部分錢成立慈善基金……」
而且,老劉求助的物件不止施正榮一個,還有幾個當時如雷貫耳的名字:國美的黃光裕、盛大的陳天橋、聯手創業的劉永行劉永好兄弟、網易的丁磊、永珍集團的魯冠球!都是這幾年被評過「中國首富」的人,個個財產都在上百億!

一個農民,竟然能想到給中國排名前幾的首富求助,還能找到他們公司的名字,用特快專遞寄過去?這確實讓人難以置信。
經過進一步的接觸、瞭解,我才明白:老劉雖然窮,四十多歲了沒喝過可口可樂,但絕非一個普通的農民。
他從小被親朋好友形容為「腦子夠用」,考試成績經常是第一第二,只是因為家裡實在太窮才初二輟學。他跟在師傅身邊看了幾天,就學了一手瓦匠手藝;他甚至一邊打零工,一邊給長春電影製片廠投過自己創作的電影劇本。
這一次,他天天去網咖上網,靠自己摸索知道了這些富豪的名字,查到了他們的公司名字。
一個農民為了救自己重病的女兒向富豪求助,這是新聞嗎?報社內部首先就有一場激烈的爭論。最後我們社會新聞部的一位副主任的意見佔了上風:「只要他寫了信,本身就是新聞。」
當時是都市報野蠻生長的年代,報紙之間的競爭非常激烈,我們報紙尤甚。每天食堂門口都貼著告示:今天某篇車禍寫得好,獎勵一百元;某篇火災比另一家報紙的少了一個新聞點,罰款五十元……我想,這可能也是報道得以發表的另一個原因。
幾天後,我和一個同事共同署名的報道發了,題目叫《救女 窮父求助「中國富豪」》。

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場風暴。
有人評價:「瀋陽這家報紙何其無恥!」
3.不這麼做,誰來救孩子的命?
光央視就來了三個節目組,《社會記錄》《今日說法》《正在關注》。
從最北邊的黑龍江到最南邊的海南,全中國幾乎每個地區的報紙都報道了「窮父求助富豪救女事件」。這些報道,很多今天在網上還能查到。
吉林的媒體還直接跟我們聯動,去了老劉的家。村主任說:劉福成夫婦老實忠厚,他們的情況絕對屬實。
新浪、搜狐、網易、人民網……都圍繞這一事件做了專題,全國網民被攪動起來,在無數個論壇、聊天室甚至百度貼吧裡不停地爭論。
有人說:你們對這些富豪實施了輿論綁架;有人說:你們把他們架到了「道德烤箱」上。有人說得更直白:「瀋陽這家報紙何其無恥!」
我很尊重的一位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寫了一篇文章,《「輿論綁架」與媒體逼視——論公共媒體對私人領域的僭越》,把這件事列進當年的「中國新聞傳播學研究十大熱點事件」之一。裡面有這樣的話:「粗魯而具有冒犯性的媒體讓人人自危」,「這無異於挖掉了社會慈善的道德根基」。
他還把這篇文章收入自己的專著《解析中國新聞傳播學》,我後來翻過這本書。
我們也沒有時間管這些爭論,而是每天都在刊發追蹤報道。
我天天追著那幾家大公司,打電話問他們:你們收到信沒有?是否準備捐款?同時還在報道里刊出那幾封信的進度:今天,寄給某某公司的信件經郵政查詢已經收到,收信人是……
然後,我再一趟一趟地從北向南穿過城市,頂著風雪去醫院和小旅社裡找劉福成:老劉,今天咱們寫點兒啥?

2006年在瀋陽,獲得社會關注的劉福成夫婦在小旅館裡過年,等著孩子出院
老劉也真是聰明。每次都能拿出點靈感來:寫一封感謝信、寫一首詩,幫我們製造新聞。每次我委婉地跟他暗示,需要一些「將來我們一定回報社會」之類的言辭,他都能馬上領會到,說得比我想要的還好。
這些操作,我們當然也清楚是有點不登大雅之堂的。那位新聞學教授批評得很對。
可是,不這麼做,問題怎麼解決呢?誰來救孩子的命?
那些年,坊間還流傳著一句話:畸形的社會需要畸形的媒體。
4.富豪們的選擇
幾大富豪裡,我其實認為陳天橋最有可能捐款——這個人年輕、高調,像是會給社會捐款的樣子。在電話裡,我跟他的新聞發言人聊得也不錯。上網查了一下,他居然是從復旦大學宣傳部副部長任上被挖過去的。
最後,還是施正榮的女助理在電話裡給了我一個肯定的回答:「我們捐助兩萬」。

那一刻就像被兩萬伏高壓劈中,然而是幸福的。這位大姐的名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出手的還有另外兩位富豪:黃光裕派國美的吉林分公司給劉福成一個五千塊的紅包;劉永行也捐了五千塊。
雖然陳天橋沒捐讓我略失望,但這已經夠了。跟幾萬塊錢比,首富們的名字更重要。
醫院把劉帥剩下的藥費全免了,上了最好的措施最好的藥,專門針對她組織專家會診,還請出了一位老爺子。
這位老爺子已經八十四歲,戴著一副眼鏡,瘦瘦的。他很認真,對央視記者談了劉帥的病情,還送給老劉一盒茶葉。
他叫汪曾煒,是醫院心血管外科的創始人。這個名字你是不是覺得眼熟?
對,他的堂哥叫汪曾祺——就你聽說過的那個,寫高郵鹹鴨蛋很出名的作家。
汪曾祺還在一篇文章中寫過他:「我有個堂弟,曾在縣立中學踢毽子比賽中得過冠軍。常因國文不及格,被一個姓高的老師打手心。後來忽然發憤用功,現在是全國有名的心臟外科專家,比我小一歲……」
老劉兩口子自然也成了新聞人物。
小旅社免掉了他們每天五塊錢的住宿費,還給換了一間陽光很好的大房間;附近一家大學的餐廳經理讓他們免費吃飯,想吃啥吃啥。他們倆不敢夾肉菜,只敢夾豆芽。門口擺公用電話攤的大姐說:你們不容易,以前欠的電話費都不用給了。全國各地的捐款紛至沓來,連四平市政府都給拿了五千塊。
終於,劉帥出院了。
老劉兩口子連哭帶笑,我的眼淚也差點出來。第一次看到她,揮動著小手,笑容那麼可愛。雖然七十多天沒見父母,她已經不認識他們了。
有個小夥,瘦幾格拉的,頭髮挺長,站在醫院的走廊裡衝著我樂。
我問:你是誰?他說:我是劉福成大兒子,叫劉豐,特意來接我妹妹出院的。
我和他下次再見面就是十八年以後了。這是後話。
5.劉帥現在怎麼樣了?
「劉帥現在不到三歲,頑皮可愛,言語清晰、反應靈敏,還能背出十幾首唐詩,村裡人都很喜歡她。只是身體還弱,經常感冒……」
後來,老劉給我寫過一封信,說在瀋陽那幾個月是一場難忘的奇遇,說他會一直記得我們幾個參與報道的記者。
鳳凰衛視把他請去做了一場很大的節目,他專門為此穿上了結婚時做的一套西服。

2006年,劉帥第一次手術成功後出院,全家人喜氣洋洋
兩年後也就是2008年,他又來了瀋陽一次,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家鄉人並沒有袖手旁觀。
瀋陽一個很窮的縣裡有個小老闆張總,悄悄給劉福成拿了兩萬塊錢,叫他別跟別人說,這次他們兩口子來探望這位恩人。「覺得要是再不說,那我劉福成太沒有良心了。」
我跟著他們一起見了張總,得知當時他剛接手這家建築公司,賬戶上只有三萬塊錢,他叫人拿了兩萬給劉福成。還讓劉福成帶幾個老鄉,去他那裡當個小包工頭。「你也看看馬克思的資本論,學習學習怎麼剝削剩餘價值。」
但在那之後,我就沒聯絡老劉了。離開瀋陽去了北京,我也沒告訴他新的電話號碼。
原因有點可笑:擔心自己總跟幫助過的採訪物件聯絡,會讓人家不舒服,覺得像欠了你什麼似的。
之後,中國彷彿進入了一個加速度時代,發生了無數深刻改變社會面貌和個人感受的大事。僅2008年我親身參加報道的就有汶川地震、北京奧運……
報紙很快就成了馬車一樣過氣的東西,我任職的那家瀋陽都市報最終關門,我們當年發在報社官網上的那些報道,都被雨打風吹去了。到北京這些年,我先後換了六七份工作,如今胡亂寫寫字,打打零工餬口。
我跟當初採訪我的央視一位女編導成了朋友。有一次聊起這件事,我感嘆那時候我才二十四歲,好年輕啊。她說:我怎麼覺得你接受我們採訪的時候挺油膩呢。我說:答對你們央視,太清純了不行!
直到2021年末,我有一次去吉林出差的機會,才覺得應該跟老劉一家人聯絡一下:劉帥現在怎麼樣了?
我想起,當時給劉帥做手術的主刀醫生跟我說的一句話:這孩子將來心臟一定還會出問題。
先上網搜,我發現劉福成這個名字除了當年的「窮父救女」,沒有任何結果。打他當年的手機號碼,變成了空號。
這不可能啊,老劉是一個如此聰明的農民,這麼多年,他一定能折騰出一些事兒來!最起碼也得幹個合作社吧?
最後我終於聯絡到了那個村子一個農業合作社的負責人,相信他肯定認識老劉。
他果然認識,略帶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話:「劉福成?這人早都死多少年了!」
6.只是第二年
我站在劉家的院子裡,看到一個黑胖黑胖的農村姑娘向我走來,臉上掛著怯生生的微笑。
那一瞬間,恍如隔世。這個胖丫,就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嬰兒嗎?

多年後的劉帥,站在自家院子裡
老劉的妻子於金霞拉著我的手,一個勁地流眼淚。十幾年沒見,她蒼老得厲害。
頂著零下二十度的嚴寒,她把我帶到一公里外一片白雪皚皚的黑土地,路上翻過一條溝的時候她還摔了一跤。那只是一座小土堆,連墓碑都沒有。
「劉福成,馮老弟來看你來了。你說你咋不保佑你兒子呢?你走了這幾年,咱們家人口咋就越來越少呢?……」
我一邊聽著她在寒風裡嗚咽,一邊把從小賣店買的一瓶廉價白酒倒在土堆上,不響。
原來,當年張總沒有食言,為了幫助老劉特意在四平成立了一家分公司。可老劉確實沒有文化,搞不來,只能把一個發小介紹給張總,自己繼續幹小包工頭。幹了一年,他就把家裡的債還清了,還貸款買了一輛手動擋的國產SUV,生活的前景似乎一下子變得很美好。
結果第二年,他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突然心梗,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其實說心梗也不確切,因為連屍檢都沒做。
不管是哪一種死法,他的死都給這個家庭致命的打擊。
劉帥本來是個性格開朗的小姑娘,愛唱愛跳,多次揚言等哥哥結婚的時候她要做個現場致辭,「來兩句」;每天晚上,老劉陪著她做功課,尤其是作文。一百二十分滿分的語文卷子,她往往能考一百多分。
父親的死改變了她。家裡的經濟條件一落千丈,母親忙著打工顧不上她,學習再也沒人能給她輔導。到初中的時候,她的成績已經慢慢跟不上了,性格也變得沉默木訥。哥哥先後結了兩次婚,婚禮上她都一聲不吭。如今她下一步的選擇,只是學美容美髮還是直接出去打工。
大兒子劉豐離了婚,又做生意損失慘重;於金霞也試圖改嫁過一次,結果沒成功又回來了……如今,全家深陷貧困,債務纏身。
這麼多年來,於金霞把當年的報紙和醫院單據非常完好地保留著,卻一次都沒給女兒看過。在大無語之餘,我覺得也不能苛責——畢竟,她是個文盲,連發微信都只能發語音,看不懂文字。
直到我這次來,劉帥才知道自己胸前的刀口居然有這樣的來歷。
「我以前覺得很自卑,現在覺得自己(的生命)來之不易,覺得我爸爸真的很厲害。我有這樣一個爸爸,挺牛的。」
另外一些人物的命運卻不一樣了。
這次我順路去瀋陽看了張總。如今他的建築生意幹大了,全國有五十二家分公司,兩三萬員工。他個人當上了瀋陽市攝影家協會的主席,還成了我母校遼寧大學的特聘教授!
「我就說老劉家的房子有問題。我們幹建築這麼多年的,都知道。」他說:老劉突然去世的原因主要是風水。劉家的院門衝南,正對著大道,院門跟房屋正門、後門都在同一條直線上。這叫「穿心煞」,人也留不住,錢也留不住。「你現在看,院子大門已經挪開了。那是去年我去的時候發現不對,叫人給他扒了重蓋的……」
老劉當年介紹給張總的那個發小還在,已經幹到了集團的副總。這個滄海桑田的時代啊,有人從山頂掉進了海里,有人從海里登上了高山。
當年那幾位首富,黃光裕入獄了,施正榮破產了,魯冠球去世了……
7.再來一次?
然後就是2024年1月21日,我正在北京逛書店,接到了於金霞的微信電話。
我一看她的頭像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瞬間充滿了恐懼:劉帥的心臟肯定出事了。
十八年了,這一次,我們又該怎麼辦?難道再「綁架」一次富豪?
當年劉帥出院的時候,我就跟老劉一再說過:這種報道不能常態化,全中國的媒體只能這麼幹一次。第二次再「綁架」,不好使了。
而且確切地說,不是「我們」,只有「我」——老劉不在了,當年的同事們也星散四處。如今還能管這件事的,只有我一個人了。
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把電話接了。這次跟我聯絡的是劉豐,他正開著父親當年留下的那輛手動擋SUV,連夜把妹妹往瀋陽拉。還是那家醫院。
還是找了個專給外地來就醫的窮人住的那種小旅社。十八年過去,小旅社住宿費已經從每天五塊錢漲到了四十塊;但最後他們好說歹說,又給降到了二十塊。
經過檢查,為了保住劉帥的命,必須安裝一個心臟起搏器。手術費和每天的檢查治療費,跟當年一樣是他們高不可攀的數字。
我先給劉豐打了五千塊錢,讓他們在瀋陽吃飯住宿;然後厚著臉皮又找了張總,他叫兒子加了劉豐微信,打來兩萬塊錢,頓解一家人的燃眉之急。
接下來幾天,我慢慢定定神,一步步琢磨出了該怎麼辦:刷臉找當地的媒體和外地的媒體朋友,先把「中國首富當年捐助的女孩如今生命垂危」這件事報道出去,再想辦法籌錢。
新黃河、瀋陽晚報、三聯生活週刊、南方人物週刊、冰點、介面……朋友們陸續伸出了援手。跟十八年前一樣,他們有的在瀋陽報道,有的去了吉林劉家。我不再是記者,而是受訪物件。雖然來採訪我的記者都比我至少小一輪以上。
當年的兩位老攝影同事給了我幾張他們十八年前拍的照片:老劉夫婦蹲在醫院病房門口寫信的、哭泣的;劉帥手術後出院的,等等。我給媒體們發了過去。
同時我聯絡了輕鬆籌,讓劉豐寫了一些求助的文字。我先看了下,發現這哪裡行呢,整個兒寫成了一個普通農村女孩的求助,一個字都沒提到當年的「窮父求助富豪救女」,那才是你們家最大的資產!
於是我重新寫了一篇,用劉帥的口吻,題目就叫《我是一個普通女孩,中國最有錢的人救過我的命,可現在我又不得不向大家求助了》,發給了他。
8.迴響
二月二十六日,我在朋友圈轉發了這個輕鬆籌,同時自己捐了兩千塊錢進去。
這是一次切身感受世態炎涼的過程。之前我發了個朋友圈說要籌款,預熱一下。關係最近的、最熱心的朋友直接私信問你怎麼了,次一些的在朋友圈底下留言問,也明顯看得出有些人不想沾邊。我都充分理解。
結果大概籌到了兩萬塊錢。一位一直支援我的大哥捐了一千塊,那位央視的女編導也捐了兩百。還有兩個朋友幫我把這條輕鬆籌轉發了微博,閱讀量不低。一個叫鄒德懷,一個叫胖虎鯨。他們都是百萬粉絲的大V,而且粉絲活性很高。
這些錢也就夠幾天的治療費,手術費我們還得想辦法。焦慮極了,我開始透過朋友聯絡各種基金會,不用說,最大的憑據還是當年「綁架富豪」的往事。
才過了兩天,劉豐突然告訴我一個訊息:
劉永好基金會的人找到了他,說:明天,新希望集團瀋陽分公司的總經理會到醫院去看你們:「一定會給你們家一定的資助!」
——首富劉永好還記得十八年前那個生命垂危的農村女孩,記得那五千塊錢,然後又從網上看到她在求助,再次伸出援手!
在我看來,這比當年農民找到首富求助還要離奇,還要難以置信。
不禁想起餘華的話:「我們老說文學高於現實,那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的!」
新希望集團拿了十萬塊,劉帥的手術費就這麼解決了。
手術很成功,三天後就出院。我趕去了瀋陽。
要分別了,於金霞突然抱著我的胳膊,在醫院的院子裡號啕大哭,哭了很久。這就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2024年,劉帥再次手術成功後出院於金霞抱住馮翔的手臂痛哭
十八年過去了,又是一個輪迴。兜兜轉轉,迴圈往復。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我其實也有點想哭,但可能這麼多年記者當久了,已經麻木不仁,就只是給她擦了擦眼淚。
劉豐說:這是我媽在這幾十天了,天天守著我妹妹操勞熬夜,太操心太壓抑了。看到你,一下子爆發了。
後來她接受三聯的記者採訪時,解釋了一下:「實在太累了。如果沒有馮老弟,我們怎麼活下來。」
其實我也覺得累極了,當天回到酒店一頭就倒在床上。但還得先幹一件事:一個一個私信每個給輕鬆籌捐過錢的朋友,給他們彙報:手術成功了,你捐助的那個農村女孩已經出院。
有個姑娘說:
「第一次看到幫助過的人有回應,還是蠻驚喜蠻激動蠻感動的。」
「看到達者兼濟天下,富人回饋社會,就會覺得這個世界還有希望。」
9.又一年
這件事又一年過去了,我跟劉家人基本沒有聯絡過。又回到了那種狀態:「不要跟採訪物件聯絡,省得像人家欠了你似的」。
這中間也有些朋友聽說了,表揚我。我都實話實說:人家劉總和張總才是真英雄,我不過是個敲邊鼓的。
其實我特別想去問問劉永行或者劉永好兩位先生:你們是怎麼看到這條訊息的,怎麼又想起當年那個小嬰兒的?
每當想起這件事,我都有一種不由自主想衝上街跑兩圈的衝動。似乎事隔了很多年以後,老戰友們又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做了一件事。
就像崔健唱的一句歌詞:嘿,老子根本沒變!
這期間我有一次去成都出差,特意選擇住在新希望集團總部旁邊,跑過去站在樓下仰望了一會兒「新希望集團」的大牌子,但沒有硬去聯絡人家。
張總更是一家子好人,但他們父子倆這次對採訪基本都婉拒了。我也能理解,而且太理解了。
如今這年頭,有些事無須說得太清楚。我就當我們心照不宣,只是偶爾給他的朋友圈點個贊,還不敢點得太頻繁。
我在微信裡問了下劉豐:你妹妹怎麼樣?出去打工了嗎?
他說:心臟還行,這幾個月都沒用過起搏器;但她免疫力不好,經常感冒,一次總得打幾天吊瓶。我們就哪也沒讓她去,在家養身體。我媽前幾天騎電動車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這邊經常有債主……反正,還是挺難的,精神壓力很重。
他在南方跑運輸,整天幫人把汽車從這裡運到那裡,一看也是整天疲於奔命的樣子。
如果劉帥再有下一次怎麼辦?還指望社會幫助嗎?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了吧?可是這樣的機率很大。
萬一……又該怎麼辦?
去年劉帥出院以後,劉豐給我發來兩張照片。原來三月三號是劉帥的生日,吃蛋糕的時候他給拍了兩張,發過來說:感謝馮叔,沒有你我妹妹過不上這個生日。
我回了兩條語音,大意是讓他平時跟劉帥多教育一下,會說點話,辦點事。社會幫助了你們,不圖你們回報,但需要你們會表態。這樣將來的日子才能過得更好。不然的話壓力會很大。
他馬上回我:馮叔你說的有道理,我明白你是為了我們好。我平時多教育教育她。
其實我心裡還是沒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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