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好,我是陳拙。
說出來我都不信,社恐也是一種病,甚至有位精神科醫生告訴我:社恐的人想自殺還挺正常的。
這位精神科醫生是林不周。
她說,我們平時開玩笑的“這人太i了”,好像只是在說這人內向,但他們往往也會覺得自己沒有朋友,沒有一個不被嘲笑的容身處。這種情況極端了就變成一種心理疾病:社交恐懼症。
2014年,林不周還是一個醫學生的時候,就遇到了這樣一個女孩,因為太過恐懼被人注意到,整日以發覆面。林不周只能看到她的頭頂。
她想要嘗試自殺,但因為無法和人交流,身邊也沒人知道她為何得了這種心理疾病,又真正遭遇了什麼?
林不周試圖解決她與人交流的問題,然後,一步步瞭解她的內心。

2014年9月,我收到導師訊息,下樓接新一批醫學生來實習。
我一下電梯,就看見一堆穿著白大褂的學生們湊在一起,揹著花花綠綠的包,有人手上提著奶茶,有人正塞著耳機看劇。
走近了能聽見聊天內容,“聽說精神科很水。”
“精神科就是看電視打牌。”
我清了清嗓子,“你們是臨床2班來精神科實習的同學嗎?我是你們的帶教醫生。”
沒人接話。
好幾個學生低著頭,避免和我的視線交匯,離我最近的黃頭髮女孩在刷手機,我瞥了一眼,螢幕上是一個網文頁面。
這屆實習生還挺拽啊。
我裝作不尷尬的樣子,帶他們坐電梯到17樓的精神科。這撥實習生有10個人,一趟電梯坐不下,我跟第二趟電梯上樓。剛一齣電梯,只見先上來的幾個同學滿臉驚慌失措,恨不得躲在我身後,全然沒了剛剛的淡定。
電梯間是有些嚇人,除了蒼白的牆壁,還有帶著鎖的大鐵門和逃生梯,狹小的空間四面禁閉,但凡發出一點聲音,就是鋪天蓋地的迴音。
我忍住笑意,點了點頭,“就是這裡,沒有走錯。”
我走在最前面,刷開進入病房的大門。進門後,會聞到一股混雜著髒衣服、人味與廁所味的複雜味道,我帶著實習生們穿過昏暗的、長長的走廊,兩側每一道病房門都緊閉著。

等他們在會議室裡坐定,我問,有沒有來過精神科病房?
學生們紛紛搖頭。
精神科實習在醫學院並不受重視,大多學生不會選擇我們科,來實習也只是走個流程,在會議室裡看看教學影片。我實習時也總是被晾著沒事幹,這感覺並不好。
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學到一些什麼。
出了會議室,我推開活動室的門,掃視一週,徑直走到一個獨自坐在角落的女孩面前。我喊了一聲“飄飄”,她沒說話,低著頭,頭髮蓋著臉,但是安靜地朝我走了過來。
“飄飄,你可以幫我個忙嗎?”
我希望她能配合問診,幫實習生們練一下基本功。飄飄遲疑了一下,頭頂對著我,輕輕點了點頭。
看著她被長髮遮住的腦門兒,我心裡漸漸有了一個新計劃。
眼前這位確診嚴重的社交恐懼症的少女,和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還不知道即將要發生什麼。

我帶飄飄進了會議室,她低著頭,被我關門落鎖的聲音嚇了一跳。
實習生們見人進來,注意力紛紛從手機轉移到了飄飄身上,飄飄愣住了,眼神在其中一個南美留學哥的臉上停留了幾秒,很快又躲開了。
我讓飄飄坐在會議室長桌的主位,她把頭埋得更深了,低著頭,用頭髮蓋住臉。
我問實習生們,“有沒有人要來主動問的?”
一片沉默。
他們紛紛摳起手機,低頭髮呆。
過了一會兒,他們班長站出來說,“我來吧。”
上學期,他們上過精神疾病學的大課,我對這個班長有印象。他20來歲的年齡,有著40來歲的氣質,長得特像領導,臉大大肉肉的,身材壯實,理著個寸頭。此刻,他像是一個想要好好表現的好學生。
班長坐得離飄飄最近,像中年領導一樣和藹地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飄飄愣住了,把頭埋得更低,一言不發。
見到這樣的反應,班長也猶豫了起來,他又生硬地開口,小心翼翼地問,你來住院想解決什麼問題?
飄飄依然沉默。
她本來就有社交恐懼,我擔心這樣的氛圍會讓她更加緊張,於是我跳出來提醒班長,可以問一些之前教過的問題。
班長面前放著一本《精神醫學》,他翻了翻書,找到了標準答案,按照課本上的指示問飄飄:今天的日期是幾月幾號。
當飄飄意識到,班長的注意力轉移到課本上以後,她緊繃的肩膀也稍稍放鬆下來。她猶豫了好一會兒,說,20……2014年,9月……聲音裡帶著顫抖。
我擔心再這樣沉默下去,飄飄會持續浸泡在社交恐懼裡。於是我開口,飄飄,昨晚睡得怎麼樣?
她抬頭看了看我,躲過了所有醫學生的目光,小聲地說,睡不著,晚上躺了一晚上。
我又問,今天白天爬得起來嗎?
飄飄說,還是累。
胃口怎麼樣?
好一點了。
然後我笑著肯定飄飄,謝謝飄飄的反饋,今天繼續調藥哦。
實習生們看著我們,露出一副有點受挫的表情,我拍了拍手,跟飄飄說,“今天結束,明天繼續哦!”
飄飄的病是社交恐懼症,需要和人溝通才可能好。也許最適合她社交的圈子,就是這群年輕的醫學生。
我要不斷給他們創造社交的環境。
但我心裡依然有些沒底,不知道飄飄的病情什麼時候才能好轉,也不知道我借她的9000塊,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

我讀研究生時,跟導師出門診,收集研究資料,也是在這時候遇到了飄飄和她媽媽。
這對母女坐在門診區等候時,我就注意到了飄飄。她看起來又高又瘦,但是低著頭,長長的頭髮擋住了眼睛。她媽媽是個樸實熱情的山東農村婦女,陪在女兒身邊。
我讓飄飄填量表,她很快填好,遞給我,但是全程一言不發。
在就診間,大部分患者都有很多話想說,即使不想說話,也會簡單回答問題,但飄飄依然不說話,僵硬地坐著,一動不動。反倒是她媽媽,操著一口山東口音,滔滔不絕。
“俺閨女打小聰明,成績特別好,老考班上第一名。就是高中出了問題……”
高中開學沒幾周,飄飄就不肯上學了。休學以後,她搬到了本市,和在這裡打工的母親一起生活,她原本報了一個職業培訓,但去了兩天,就再也不願意去了。
之後就一直在家躺著,不願意出門,也不願意理人。
導師拿著飄飄填的量表,結果顯示,重度抑鬱,重度焦慮,社交恐懼量表幾乎是滿分。我伸出手,指了指“童年創傷量表”上“性創傷”的那一欄,飄飄選了“有”。
首次性行為年齡那一欄,她填了“9”。
導師問飄飄,要不要讓媽媽出去,她單獨就診?
飄飄搖了搖頭。
導師沒有刻意提及跟“性創傷”有關的事,但我覺得這可能是她病情的關鍵,於是忍不住緩慢地問她媽媽,是否知道女兒的“遭遇”。
飄飄媽媽在診間呆住了,說,“不知道啊。”
她又慌張地看向飄飄,“你沒說過啊。”
飄飄仍然低著頭,不說話。
最後,導師給飄飄診斷了社交恐懼症,開了藥,讓飄飄服藥一週後過來複查。
一個月後,飄飄的媽媽又帶著飄飄出現在門診。
飄飄的狀態看起來更差了,動作變得很慢,在候診時,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背蜷曲得像個蝸牛殼,再填了量表,還是幾乎滿分的抑鬱和焦慮。她媽媽在前面牽著她,她緩慢地走,頭髮徹底遮住臉。
她看到我,反倒是主動朝我走了過來,挽住我的胳膊,躲在我身後。湊得這麼近,我終於看清了她的五官,她的眼睛紅紅的,滿臉都是眼淚。
她很小聲地貼在我耳邊說,“他們都在嘲笑我。”
我四處張望了一會兒,醫院走廊裡來來往往的人,似乎沒人在看飄飄。但也許因為她頭髮遮臉的獨特造型,真的有人會好奇地盯著她。不過,認為周圍人在惡意議論自己,也是社恐的常見症狀。
導師給她調了藥,讓她下週再來複查。
到了該複查的日子,飄飄卻沒有出現。
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我至今不知道她遭遇過什麼,也無法拼湊出她內心的傷痕,在精神科,不了了之是常見的事。
只是很偶爾,我會想起她在“首次性行為年齡”那一欄,輕輕劃下的“9”。
結果又過了一個月,飄飄媽媽再次牽著她過來,原來是因為飄飄媽媽忙著上班,她們過來要坐4個小時的車,沒法每週都來。我很高興飄飄前來複診,這是康復的必經之路,但她的狀態看起來更嚴重了。
她一動不動,一句話也不說,皮膚蒼白乾裂,像是一條魚乾,頭髮後面隱約露出的嘴唇蒼白,上面滿是裂痕。
輪到飄飄就診的時候,飄飄仍然不說話,她媽媽描述著她的情況,經常在家躺一整天,這一週已經不怎麼吃東西了,甚至……
飄飄媽媽暫停了一下,看了看飄飄,小聲地說,她還說,想從樓上跳下去,就不拖累我們了。

我聽著有點著急。
我知道飄飄和媽媽住在郊區的閣樓,沒有陽光,大部分時間,飄飄媽媽都要在外面當保姆,沒有人在家陪她。我覺得飄飄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宅在家裡,抑鬱會越來越嚴重。
要是能住院一陣子,離開家裡,多和人交流,也有人盯著吃藥,飄飄說不定能好。導師和我想得差不多,堅定地和飄飄媽媽說,建議住院。
飄飄媽媽似乎沒有想過這個選項,看起來有些慌,說,我們再回去想一下。飄飄則低著頭,點了點頭。
飄飄媽媽注意到了飄飄的動靜,問,“你願意住院?”
飄飄繼續點了點頭。
飄飄的媽媽猶豫了幾秒,然後說,住吧。導師給飄飄開了住院單,我跟著她們出去,飄飄媽媽去住院處辦理手續,我陪在飄飄身邊。
過了幾分鐘,飄飄媽媽又回來了,住院手續沒有辦成,因為要交9000塊押金,她沒有這麼多錢。
但我有啊!
我當時想,飄飄的情況看起來是真的可以好的,只是需要脫離過去的環境,否則很危險,她隨時可能自殺。而這對母女看起來淳樸老實,不像是不還錢的人。
我心一橫,拉住了飄飄媽媽,湊到她耳邊,很小聲地說,“我借你9000,但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怕同事們知道了覺得我多管閒事。
我當時在精神科讀研究生,幫導師收資料,同時承擔著類似住院醫師的工作。但我畢竟不是正式職工,所以特別怕被同事說“事多”,一旦給他們帶來麻煩,又沒什麼優秀突出的地方,畢業以後就可能找不到工作,幹我們這一行,大多數人都追求安穩、確定,沒人想和“麻煩精”做同事。
聽我說願意借錢,飄飄媽媽愣住了,好一會才點了點頭。
飄飄和媽媽站在原地,我去沒人的逃生樓道里脫下白大褂,去醫院的取款機前取了9000塊現金,夾在筆記本里,回大廳和她們碰頭。
我讓飄飄媽跟我進逃生樓道,像做賊一樣,把夾了厚厚一沓現金而顯得臃腫無比的筆記本,迅速塞進了飄飄媽的挎包裡。
隨後,我帶她們去辦了住院,坐電梯上17樓,穿過昏暗的樓梯間,走進了一間病房。飄飄的媽媽在旁幫飄飄疊衣服,收東西,把東西都收拾整齊了,才依依不捨地走,飄飄依舊低頭不語。
入院以後,我們第一時間調整了飄飄的藥物,加上了安眠藥,希望能改善她的作息,不要持續地夜晚失眠、白天躺著不動。
我盤算了一下,9000塊大約夠飄飄住兩三週,既然我挑起了這個頭,就得好好幫助飄飄恢復,讓她能在這段時間恢復到可以獨自正常生活的狀態。
入院第二天,我仔細觀察著飄飄的狀態,她大部分時間仍然低著頭,用頭髮蓋住臉,坐著一動不動,護士叫她去病房她就坐在病房,叫她去活動室她就去活動室,像個沉默的NPC。
活動室裡,幾十個患者在看電視和聊天,非常吵鬧,但大部分患者都是中老年人,我環顧了四周,擔心飄飄融入不了這裡的環境,我帶著她挨個去認識病房裡幾個活潑外向會照顧人的“地頭蛇”阿姨,拜託她們多多照顧飄飄。
飄飄始終聽話地跟在我身後,低著頭,無論誰跟她說什麼,都沒有反應。

飄飄在精神科住了三天,幾乎沒有說一句話。
長住精神科的患者們大多是中年阿姨,各有各的朋友圈,不願意搭理她這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只有一個愛下棋,但總是找不到搭子的大媽問了她要不要下棋,飄飄搖了搖頭,倆人就沒有後續了。
我有些頭疼,上哪找能陪飄飄玩的同齡人呢?
飄飄入院的第四天,新一批醫學生來實習,看著眼前這十個清澈單純的大學生,我尋思這不找著了嘛!
飄飄第一次問診完,離開會議室後,實習生們一個個蔫巴得像霜打了的茄子,這可不行,我還指望著他們帶飄飄玩呢!
我又帶來了一個精神分裂症的阿姨,阿姨別的不說,就是話多。從兒子如何不省心,到孫子怎麼管不住,再到兒子怎麼控制腦電波罵自己,孫子早就被人替換了……說個沒完。實習生們充滿興趣地圍著阿姨,紛紛開口提問,還完成了一次完整評估,氣氛一下就熱絡了起來。
順著和阿姨交流的經歷,我引導他們如何評估一個患者。
如果患者非常願意講,我們先順著他們講,聊開了,可能會發現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接著再去補充提問,這時候患者往往很樂意分享。
如果患者不願意說話,我們可以先問一些身體症狀,這樣簡單的問題他們比較容易回答。回答時,他們可能會想到一些想要分享的事情,我們要做出傾聽的反應,對於可能有創傷的部分,不要追問,也不要否認患者的想法。
看著實習生們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我迅速佈置下任務,“明天再挑戰一次和飄飄問診哦!”
隔天,我繼續找飄飄,這次她沒有坐得離人群遠遠的,而是坐在兩個在聊天的阿姨旁邊。
我問她,今天我們繼續幫實習生們練習問診,好不好?
她低著頭,長髮遮住所有表情。她很輕很輕地點了一下頭,長髮也隨之一陣擺動,像是突然有了生命。
我拉著她到了會議室,這次她很平靜,主動走到了長桌的主位上,等待實習生們的“練習”。
第一個開口的,是一個染了金髮的女生,她舉手示意了一下,“我來。”然後自我介紹道,“可以叫我樂然,我是醫學院的學生”。
飄飄怯怯地說了聲,姐姐好。
樂然指了指昨天第一個主動和飄飄說話的班長,希望他也自我介紹。這次飄飄主動接話說,“我記得,他昨天和我說過話。”
我有些詫異,飄飄居然主動說話了。
樂然並不像是普通醫生一樣問診,更像是認識一個新朋友,互相介紹,隨便聊聊天。她開啟了話題後,其他實習生也加入了聊天,她們聊了過去學校的規定,還有共同關注的動漫,我都沒聽說過,但眼看著飄飄的話也越來越多。
在他們的交談裡,我第一次聽飄飄親口講述自己的過去。
她提到,自己成績很好,能考全校第一名,從小還能幫家裡做很多工作,親戚家比她小的孩子都是她帶大的。但之後的經歷,她便不願多說了,再之後就生病了。
我提前和實習生們說過,不要追問患者的創傷經歷,於是話題進入到了飄飄的病。
剛上高中的時候,飄飄只是疲倦,上課集中不了注意力,第一次隨堂考只考了40分,很多同學考了90分,她感覺很恥辱,認為同學都覺得自己是垃圾,不配待在教室裡,因為這種自卑感,同學之間好像熟得很快,而她被落下來了。
後來,她常常覺得,同學會用鄙夷的態度背後議論她,她本能地覺得學校很危險,為了“保命”就不去了。
一個多小時後,飄飄的活動時間到了,她已經完全放鬆了下來,和實習生們道別的時候,特別活潑地說,“大哥哥大姐姐們再見!明天見!”還可愛地揮了揮手。

送回飄飄後,我和實習生一起分析飄飄的病情。
樂然先開口,她覺得飄飄很正常,“昨天她來的時候,只是和我們不太熟,一下看到這麼多人難免會緊張。”
班長也接話,“她以前成績這麼好,上高中發現同學都比自己優秀,很難面對,後來就不敢出門了。”
我聽了挺欣慰,大家都在將自己代入飄飄的處境,試圖理解她。這也許是作為醫生最重要的品質。
我繼續和同學們分享我的看法,飄飄小時候住在農村親戚家,父母都去外地打工,她遭遇的暴力可能不止一次,而是頻繁發生,這會讓她感到沒有地方是安全的,持續地緊張恐懼。在此期間,弟弟又出生了,弟弟跟媽媽生活在大城市,自己一個人住在隨時有危險的親戚家裡,她感到自己隨時可能被拋棄。
與之對應的行為,就是拼命學習,希望獲得周圍人的認可。
她的異常沒有被家人發現,長輩只覺得她是聽話、上進的孩子。讀高中以後,因為周圍同學都很優秀,過去她獲得認可的方式破碎了,於是更加痛苦、緊張,遊離在同學之外,認為自己不配和同學待在一起。持續的高壓讓她產生了抑鬱焦慮的情緒,拼命想逃離那個環境,於是輟學了。
後來她在本市讀了職業培訓,一到那個環境,再次觸發了遊離在同學之外,融入不了的痛苦感,於是很快就讀不下去了。
這時,實習生中始終沉默的南美哥開口了,他用拗口的中文說,我很贊同。
他也處於痛苦的人生階段,剛入學時,由於中文不好,幾乎所有課程都掛科了,好幾個一起入學的留學生都輟學了,但他還堅持著。畢業估計是無望了,長期受挫和語言隔閡,也讓他越來越不敢開口說話,逐漸習慣了疏離,沒有力氣去融入同學們。
當天下午,飄飄的媽媽也來看她了。
在她們的對話裡,我才得知當初性侵飄飄的人是飄飄的堂哥。飄飄爸知道這件事情以後,專程從工地回了老家,把她堂哥打了一頓。現在,飄飄爸正在四處想辦法找錢,還醫生錢,幫閨女治病。
我知道,來自家庭的支援對有性創傷的人群來說非常重要。聽媽媽說這些,飄飄依然沒什麼反應。飄飄媽也沒有強迫她,安靜地幫她收拾床鋪、整理生活物品。
直到她要離開的時候,飄飄才突然冒出了一句,“媽媽,我要努力讓自己好起來。”

第二天,我去活動室找飄飄的時候,她正在和幾個阿姨聊天,我和她搖了搖手,她像是一樣搖頭擺尾地跑了過來,跟我去會議室“幫助”實習生們。
一進會議室,她語氣誇張地說“大哥哥大姐姐們好!看到大家好開心!”
今天的日程安排是一起畫房樹人,經典的心理療愈專案,每個人都要畫。實習生們畫得很快,畫完,紛紛開始玩手機,飄飄畫得最慢,等她畫完,我讓同學們輪流談談自己畫的時候想到了什麼。
大家都讓飄飄第一個講,飄飄也很大方地舉起自己的畫。
她畫了一個帶窗戶的房子,被樹蔭遮擋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一個背對窗戶的小人。飄飄說,這個人是自己,她過去都躲在房子裡。

我讓其他同學聊聊對飄飄畫的房樹人的感受。
有人說,待在房子裡讓人感覺很安全。
有人說,飄飄畫的樹很好看。
飄飄說,這是她小時候和爸媽一起在老家種的果樹,每年都會結好多果子。
聊完一輪,飄飄繼續在會議室裡和實習生們聊天。我看她們聊得開心,放下心來,坐在旁邊看手機。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卻偶遇了一位沒想過的人,實習生樂然。
她說想趁吃飯時間,找我聊聊。
樂然告訴我,她讀高中的時候,也有一位得了精神疾病的好友,那位朋友也看了病,吃了藥,但一直沒有好起來。她看著朋友越來越消沉,非常無能為力。有一天,那個朋友突然就從樓上跳了下去,她看著飄飄的時候,不自覺就會想到那位朋友。
她問我,飄飄真的能好嗎?像是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我說,飄飄已經好了很多了。她的病情最關鍵的,不在於一開始的性創傷,而是高中時期無法和同學融入的痛苦。你們能陪她玩到一起,相當於給她進行了一次成功的創傷暴露療法。
人類是一種很神奇的生物。內心深處的創傷也許會持續很多年,但只要有一次修正性的體驗,能讓飄飄和同齡人玩到一起,就能大幅改善她對社交的恐懼。
樂然問,我能做什麼嗎?
我說,以後每天我都會帶飄飄來,你們看看帶一些活動。
樂然思考了一會,沒有說話。隔天,她帶了好幾套桌游過來,有狼人殺、UNO、還有一些我不認識的牌。
飄飄剛一進會議室,就用誇張的語氣打招呼,還轉了個圈,像是十年後的網紅直播那樣說,“大哥哥大姐姐們下午好!”然後挨個和熟悉的醫學生打招呼,喊著他們的暱稱,和他們擊掌。
飄飄看起來挺好,我倒是因為她誇張的動作和語氣,有點社恐了。
樂然拿出一堆桌遊,介紹給飄飄,問她想玩哪一個。還有幾個學生對桌遊沒興趣,就坐在桌子另一端,低頭背書複習考研。
飄飄和他們大聲地說了句,“複習加油!”然後對著一堆卡牌選了半天,最後指了UNO,“我要……這個!”
飄飄打牌的時候很活潑,隨著出牌會發出“嚯”“嘿”“哈”的語氣助詞,班長出完牌,之後輪到飄飄,看她手裡的牌沒剩幾張了,於是大喊了一句“飄飄!”,給飄飄嚇了一跳,大喊著“啊啊啊啊!”樂然緊隨其後調侃。
看著他們笑成一團,我倒是輕鬆了,留他們在會議室裡,去看別的病人。
路過會議室的時候,我透過玻璃看裡面的年輕人們,那天陽光很好,飄飄在他們之中,就像一個普通的同學。也許這樣的熱鬧,是她休學以後,很多年連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倒也真是應了實習生們一開始的吐槽,“精神科就是打牌。”
這天活動時間結束後,我帶飄飄回病房,她和我說,我在努力和別人說話,希望自己能快點好起來,但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所以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點混亂。
我說,“你的努力很有用,你已經在慢慢好起來了。”
說完,我想起在會議室裡看到的畫面,鬼使神差地舉起手,想和飄飄擊個掌,又覺得有些奇怪,舉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很是尷尬。飄飄愣了一下,迅速反應過來,很用力地和我擊了個掌。

一週實習的最後一天,飄飄給每個醫學生都寫了卡片,本來想趁活動時間送給他們,但實習生們都去考出科考了,考完他們就放假了,會議室裡空蕩蕩的。
飄飄又一個人回了病房。
沒想到,樂然會主動回病房來看她。飄飄一見到樂然,就一蹦一跳地到她身邊,大喊著“樂然姐姐好,看到你好開心!我去給你拿一些有趣的東西!”
她又一蹦一跳地去拿出了一疊卡片,挽著樂然的手,都塞給了她。每張卡片寫著飄飄的感謝還有祝福,祝他們考研順利。
樂然要離開的時候,飄飄問,能抱抱你嗎?
樂然說,當然可以。然後擁抱了飄飄。
實習生們走了以後,我以為飄飄會安靜兩天,沒想到隔天卻在活動室裡,看到她當了麥霸,主動在病房唱卡拉OK,她的聲音有些粗,帶著山東口音,卻把鄧麗君的歌唱出了另一種滋味,“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住院十多天後,飄飄的住院費快花光了。
飄飄家經濟拮据,她爸爸好不容易在老家籌到了9000塊,實在出不起更多的錢了,飄飄也有好轉,所以決定出院。辦理出院的一路上,我憂心忡忡,擔心她的情況會反覆,反倒是飄飄安慰我,說出院也會繼續努力的,不會重新再待在家裡不出去。
辦了出院,我脫下白大褂,鬼鬼祟祟地和飄飄媽去了醫院對面的取款機,她取了一大疊鈔票,迅速塞進我的包裡,我默唸著我絕對沒有收紅包絕對沒有收紅包,是借錢還錢,然後又迅速在ATM插入我的銀行卡,將這疊鈔票存進我的賬戶。
出院一個多月後,飄飄帶著媽媽和弟弟來病房看我,她摟著弟弟,時不時逗逗他。她給我帶了花環和卡片,還折了好多紙鶴,說我“人美心善”。飄飄說話很直接,要麼是夸人,要麼是賣萌,我依然有些擔心,她在社會上會不會遇到困難。
飄飄媽說,飄飄出院之後,找了個球場工作,但要和男生一起工作,同事人都很好,但她和男生單獨待在一起,還是沒法開口說話,幹了幾天就辭職了。她現在在一家餐館工作,這份工作做下去了,他們一家三口一起賺錢,也把向人借的九千塊錢還上了。
再過了一個月,我在門診看到了飄飄,她染了一頭金髮,簡直和樂然的髮色一模一樣,看起來有些張揚。她來門診配藥,我和她簡單聊了兩句,她還在那家餐館工作,我問她,你還有什麼症狀嗎?
她說,都好了。
我加了飄飄的微信,她出院半年多,我和她有著斷斷續續聯絡,那一年的農曆新年,她還給我拜了年,發了一堆“一帆風順”“試圖撒嬌”“想你”“天天開心”的表情包,我們的聊天也停在了這裡。
我最後一次見飄飄的時候,是新年過去沒多久,她看起來很緊張,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半張臉。我發訊息問她,是不是工作遇到了什麼困難,她沒再回復過。
這些年,我沒再給她發去第二條訊息,生怕收到什麼不好的訊息。
心卻一直為之提起著。

當初那批實習生,後來大多走上了醫學道路。班長和樂然繼續在本校唸書,讀到了博士畢業,班長在學校的附屬醫院工作,現在是一名年輕醫生,樂然出國讀了博後,社交賬號沒有更新了。
南美哥還是說話少反應慢,跟不太上同學。後來有一次老師在批卷子,我在場,老師吐槽這個人怎麼寫得這麼差,語句不通順,英語單詞都拼錯,我一看是南美哥,就說他是留學生。老師問他們國家說什麼語言,我說,西班牙語,老師就給他過了。
我沒有加南美哥的微信,只不過幾年後刷朋友圈時,看到有人轉了一篇醫療媒體的文章,南美哥接受了採訪,他沒有當臨床醫生,在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工作,讀書時的困頓已是過眼雲煙。
我始終覺得,當初那段經歷,對實習生們而言,是醫學道路上的寶貴一課:無論在哪個科室,尊重、傾聽與支援,都是醫學生們應該學會的第一課。
後來,我也順利當上了精神科醫生,遇到了很多像飄飄這樣的人。
一位因為失眠來就診的中年女性,就診有一陣子以後,跟我提起她過去曾被親戚性侵的經歷,這是她一些噩夢的主題。
一位因為抑鬱症輟學的大學生,跟我提起她童年時多次遭遇老頭性侵的事情,現在已經工作了好幾年,但覺得什麼都沒有意義。
還有一些更困難的,受分離性障礙的困擾,思想、記憶、情感、環境、行為和身份之間失去聯絡,持續處於空虛和恐懼之中,常常忘事。
童年時期的性創傷就像是一枚地雷,會在未來的某一天被莫名其妙地引爆,直到很久以後,當事人才能回想起這顆地雷究竟是如何被埋下的。
飄飄的情況並不是就診者裡最嚴重的,但安全的、不批評指責,無傷害的環境,對她來說非常重要。
飄飄的住院只是一次短暫的暴露療法,能讓她迴歸正常生活,但長期的創傷痊癒,需要“很多值得信任的好朋友營造一個支援性的環境,生活中有一些愉快的事情,建立起自己覺得有價值的人生”。
這些事情對普通人來說,也許可有可無,但對遭遇過性創傷的人群來說,幾乎是活下去的前提。
寫完這篇故事初稿後的幾天,我坐在辦公桌前,手機裡突然彈出了一條問候訊息。我沒有備註,但對面的人逢年過節,就會給我發來祝福的話。
我點進朋友圈,最近更新的是一條影片,幾個男女在鄉下的院子裡抖果樹,背景音裡的女聲很粗,咋咋唬唬的,讓我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用粗粗的聲音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飄飄。
我試探性地問,“飄飄,是你嗎?”
得到了確定的回覆。
原來當年她並不是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只是常用另一個微信,就錯過了我的訊息。而我不知怎麼加了她另一個微信,因為沒有備註,始終沒有認出她來。
這幾年,她的病情穩定多了,也一直在工作。
她朋友圈裡發的那棵果樹,正是當年她在房樹人裡,畫的那棵很漂亮的樹。
也許人的生長,就像樹,經歷風吹雨打,總會留下傷痕。傷痕會一直存在,但種樹的人,也會一直在。

故事中有一處細節,你們可能已經注意到了。
當飄飄被性侵時,她身處農村老家,父母都在城市打工。案發前,沒人給到她性教育,案發後,也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及時給她提供幫助。明明父母都在,但她卻孤立無援。
社會上經常用“事實孤兒”,來形容像飄飄這樣,法律上有父母,但實質沒人撫養教育的孩子。
根據民政部2019年的統計資料,全國大概有50萬事實孤兒。
這些孩子沒人教,也沒人管,容易受到傷害,也容易走上歧途。
記錄飄飄的故事,除了想讓大家關注童年創傷對一個孩子的影響,也希望有更多人,看到這些角落裡的孩子。
提醒那些身邊有類似孩子的朋友,請多關注他們一下。
“就像樹,經歷風吹雨打,總會留下傷痕。傷痕會一直存在,但種樹的人,也會一直在。”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編輯:趙島泥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本篇9880字
閱讀時長約2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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