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北校園遊的學生黃牛,日入過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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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華北大的校園,會在每個暑期被全國各地來的中小學生和家長擠滿。僅清華大學,節假日開放搶票名額只有3000個,而實際有遊覽需求的人數超過一萬
巨大的黃牛生意因此寄生於這兩所名校周圍。黃牛群體裡,有一些是985、211高校大學生,他們與部分學生裡應外合,以數百元不等的單價售賣清北預約參觀名額,在短暫的暑期賺得盆滿缽滿。

日入過萬的學生黃牛

五個男生,五臺電腦,幾瓶在桌面四處散落的大容量礦泉水。阿強日入過萬的工作室,僅有這麼潦草的三樣物什。
高校參觀遊覽最火爆的七八月,工作室的主要業務是幫遊客進行清北入校預約。我們這群黃牛所有都是985大學的,只有我一個是211的。”團隊領導阿強介紹說,團隊成員除了自己是畢業生外,其餘4個都是00後的在讀大學生,最小的剛滿20歲。
“我們都還算是比較機靈,有一點點學歷的。”阿強補充道。工作室就設在高校內部。從北京朝陽區某雙一流高校的大門進入,步行五分鐘後,抵達一棟偏遠教學樓的地下樓層。這間教室的燈光沒有地上那麼明亮,地板和牆壁顏色暗沉,不透風的空氣中漫著老舊建築的氣息,見不到一個學生。
低調隱蔽的工作室業務繁忙。電話不斷打進,接著就是眾人極速敲擊鍵盤的噼啪聲,成員們向阿強彙報著進展。“又來了個大單。”賺錢令年輕人們的嗓音變尖。
二十多歲的團隊領導人阿強,早在大三就開始創業,畢業後全職投入其中,創立了包含50多位成員的公司,在一年半後掙到了第一個100萬。2021年,他的公司營業額達到300萬,在2023年突破600萬。工作室的核心成員之一阿黃,是2004年出生的985高校土木工程專業學生,今年大二。早在加入阿強團隊前,阿黃已嘗試過各種校內兼職,掃樓推銷、家教中介、駕校推銷等。
“中規中矩讀個書出來,雖然我現在的成績也能保研,但保不了特別好的學校,畢業出來頂多一萬出頭,就沒必要了。”阿黃的專業是調劑的結果,他入校時就篤定要想辦法賺錢。
賺錢使得工作室的5個人在暑期開始的7月中旬聚齊在北京。事實上,他們都並非北京高校學生,和工作室選址所在的高校、清華、北大也沒有任何關係。為拓展清北入校預約的黃牛業務,快速賺到錢,幾個人陸續從外地到北京,並選擇這所距離清華北大不遠的高校作為臨時據點。
在阿黃看來,最近日入過萬是很容易的。以團隊七月拓展的線下方案為例,他只需要穿一雙拖鞋,騎一輛電動車,在除週一外的任何一天上午8:00至11:00或下午13:00至16:00,來到清華大學的校門口。
“想不想進去?200塊錢一個。”阿黃做起了現場教學,“你就這麼隨便找人一問,立馬就會有三四個人說想上車。”

圖 | 阿黃7月拍攝的清華門口,遊客扎堆

今年7月的一天,阿黃騎著電動車載人,從清華東門出發,繞行到北邊,幾分鐘後抵達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這是清華校內學生告訴他的進校秘密通道。他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拖鞋和塑膠袋,讓客人脫下鞋襪,裝在袋子裡,再換上拖鞋。隨後他帶著遊客趟水過去,抵達河對面的小水壩,直接走上去就進校了。“一天你弄50個人進去,就收1萬塊錢,成本約等於0。”阿黃計算道。
每年暑期,清華北大的校園遊覽業務都異常火爆。據統計,今年清華大學最多的一天入校人數超1.2萬。然而,清華大學節假日對外開放搶票的名額卻只有3000個。旺盛的需求和不對等的供應生髮出蓬勃的商機。一批年輕人就此做起黃牛生意,透過找校內學生預約、抄小道、車中藏人等方式,以一百到四百元不等的單價售賣進校名額。
“你推算下,一天平均有1萬人想進清華,就算是1%出問題,也有100個人卡在外面。這就是市場。”阿黃說。
為應對校園遊的旺季,清華大學在7月13日釋出政策,校園對外開放參觀從7月13日開始到8月11日結束,遊客需要透過搶票和抽籤二選一的方式預約進校。如果透過搶票,每日8:00-17:00可申請預約今天及未來7天內參觀,提交後立即返回結果,“其實就是早上8點開搶7天后的,一般來說你剛點預約就已經沒票了。”黃牛團隊成員解釋道。
“我有個黃牛朋友,搶到了周杰倫演唱會門票,都沒搶到清華預約入校。”阿黃說,政策的最佳化並沒有消化現實的需求。
預約難進,但校內學生自己則能透過諸多方式入校,也有幫親友預約進校的資格。於是黃牛們想到了和學生合作的方法,把遊客透過內部渠道帶進學校。“黃牛一般都有個3-5人小團隊,像我們就是一人負責對接有入校需求的遊客,一人負責聯絡清北學生,一人負責在網路社交平臺引流釣魚。”阿黃介紹說。
搞定了渠道,清北校園遊的客源則是最不用擔心的問題。想進清北的遊客實在太多了,不僅阿黃的工作室,幾乎所有的黃牛都不缺單子。除了帶著孩子來京的父母外,許多研學機構如果接親子團、散客團的單,沒法走對公流程,也不想透過統一的外部預約通道搶票。他們就成了黃牛們的大客戶。
以工作室合作過的一個研學團為例,遊客給研學團300元,研學團給黃牛200元,黃牛給學生60-80元。這樣研學團每單能賺約100元,阿黃所在的工作室平均能賺130元左右。
阿黃說,只要有時間,有能力“消化”訂單,他們就能源源不斷地掙錢。除了研學團,他們還與大黃牛合作,有一位“全北京最牛逼,他說一沒人敢說二”的大黃牛時常給阿黃的團隊分一些單子。“他會一直去接單,他自己吃不下這些單子,就分給我們一些。他收客戶300多,再給我們200多一個人。我們就是他的小供應商。”
對於專職做清北預約入校業務的黃牛而言,2023年的暑假是第一個“大年”。阿黃說,去年大多數黃牛都掙了很多錢,今年由於管控加嚴和競爭者增多,已經是“小年”,很多黃牛都抱怨掙得比去年少了。
在今年7月上旬,阿黃和團隊成員一起做了10天,就接待了五百多個人。“靠這種方式,我認識的小黃牛們,人均都日入過萬。”阿黃說

校園遊生意的內外

校園遊的黃牛要賺錢,就必須有內應,內應就是清北的一部分學生。業務開展的過程中,阿黃髮現,一些清華學生成為了他們的合作物件,在校園內部主動接洽外部黃牛,裡應外合。
阿黃裝作學生,以要幫親友預約入校的名義接觸他們時,他們會一眼識破他的真面目。有一些人感覺自己受騙,去樹洞、微信群掛他,但也有人在識破他的身份後,伸出了橄欖枝,“你還能不能再給我更多的單子?”
阿黃理解,有償預約入校,對校內想賺錢的學生來說是巨大的誘惑,且“幾乎沒有任何風險”。每個清華學生一個月有15個親友入校名額,每天最多能約5人。如果一次性約5個,一人80塊,一個學生一天就能賺400塊,如果找同學朋友幫忙一起預約,還能賺更多。
“校內物價很低,幫約15個人賺到1200元,他一個月的生活費就來了。”阿黃說,工作室這幫外地大學生很快就和在讀清北生建立起了互惠共贏的關係。
人性的慾望推動著黃牛行業的生機,湧動起混亂。一位教職工告訴阿黃,有的黃牛和保衛處管理人員搞好了關係,用郵政快遞的車載人入校,保安從來不查。還有位學生說自己在校內家屬區租房,隔壁一位鄰居也在做黃牛。在6月底,這位鄰居每天叫一輛貨拉拉進清華,提前跟司機講好,一次拉一車,一車載十幾個小孩進校。他半個月的時間就掙了十幾二十萬,直至被保衛處發現後警告。
各種名額都能賣,各種車都能塞人。面對同一塊大蛋糕,有時“騙子”也會被“騙”,黃牛也從黃牛身上賺錢。
阿黃和工作室的成員們沒想到,短短一週就被校內學生們反過來擺了幾道。有學生收了錢後,發了截圖,又把15個預約統統取消,再把黃牛拉黑。這樣,他的15個名額就能反覆預約,反覆售賣。另一位清華學生提出要聯合周圍同學幫阿黃約30多個人。阿黃提供遊客資訊後,他很快發來預約截圖。遊客們到了校門口,才發現身份證都刷不進去。原來那些預約截圖都是PS的。
30多人進不去學校。阿黃不僅需要賠禮道歉,還給每人賠償了30元錢。團隊成員們不得已錄了一段語音,兩人分飾兩角,假裝給警察局打電話,再把語音發給對方,才收到退款。“說實話這個同學也挺傻的。”阿黃點評道。他沒想到對方如此輕信自己。
學生和黃牛間的對峙,不止來源於商業競爭,還摻雜一些情緒成分。由於遊客素質參差不齊,7月有不少學生在清華樹洞裡吐槽,說看到有小孩在清華草地上隨地拉屎,有孩子在圖書館大吵大鬧,還有大人走進自習室拍照。
不少學生因此討厭遊客,更討厭黃牛。“所以他們可能就是想捉弄我們。”阿強如此理解那些做假截圖和取消預約的學生。業務後期,阿黃團隊和身邊黃牛訂單出的事故越來越多。一次,有遊客給了黃牛錢,卻因學生取消預約而進不去學校,遊客直接報了警。
警察局聯絡學校後,清華大學在校內釋出公告,聲稱要嚴查“有償預約”亂象。阿黃收到相熟的同學發的資訊,得知公告從學校一直髮到二三十人的班級群聊,不少學生被處罰。其它學生也被警告不能幫外人預約進校,否則“會受到處分,嚴重的會開除”。學生們告訴阿黃,說以後都不敢再“幫忙”了。
那條能“偷渡入校”的小河,也安排了3個保安來回巡邏,不能帶人過去了。
在校內公告發布沒幾天後,7月13日,清華又對外發布公告,宣佈“未經學校批准,任何人不得在校內從事與參觀校園相關的任何經營性活動”,“謝絕商業機構組織人員到校內開展一日遊活動”。所有外部人員必須透過官方預約通道,以搶票與抽籤的方式預約。每個節假日共開放6000個參觀名額,其中抽籤名額3000個,工作日參觀名額2000個,含抽籤名額1000個。
阿黃和工作室成員們也嘗試透過抽籤為客戶爭取名額,但機率不能保障,一個研學團的人不能保證人人中籤。
8月,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院向媒體公佈了一起案件,揭開一條“駭客、黃牛、旅遊從業人員等共同參與的倒賣高校參觀票的黑色犯罪產業鏈”。阿黃在電視上看到新聞,拍照發到團隊群聊中。新聞顯示,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以非法獲取計算機資訊系統資料罪,抓獲13人團伙,判處他們6個月至4年6個月不等有期徒刑,並處罰金。團伙中有駭客開發軟體,和黃牛搭配,在系統上用高頻率下單的方式暴力搶票,一張票抽利3成。
開張10天后,阿黃團隊不得不停擺這日入過萬的業務。

賺錢的渴求

公告發布後,阿黃所在的5人團隊從外地趕赴北京,試圖拓展線下渠道繼續黃牛業務,可進展困難。整個7月下半旬,團隊一張票都沒搶到。“但靈異的是,管理人員查得這麼嚴格,清華校園裡的遊客卻絲毫沒有減少。”阿黃說。
8月,阿黃又到清華校門口看了一眼:舉著小旗子的遊客、騎腳踏車的學生和穿著反光馬甲的保安,和往常一樣堵在門口,亂成一鍋粥。
周圍的說法開始越來越多。此前相熟的大黃牛告訴阿黃,他還有進校的辦法,“你們約不進去的人,我都可以用車送。”其它黃牛也開始找到阿黃,推銷同樣的一個“特殊渠道”。懂行的學生、參與業務的職工和老師,都告訴他們一個訊息:最大的黃牛現在成了校內執勤人員。只要和他們搞好關係,業務還能繼續開展。
阿黃和隊友決定身體力行地查證這個訊息。他和隊友出了一套劇本,兩人分飾三角。隊友以小黃牛的身份,在社交媒體上找到一位野生大黃牛向對方哭訴:學校整治壓力太大,團隊接了兩位遊客,因為系統問題在校門口卡著進不去了。大黃牛擔保說,他能包帶這兩個遊客進去,但要360塊錢一個人。
也許是本著同行之間的信任,大黃牛貼心地囑咐隊友,要提前把“遊客”的錢收了,但不用著急,事成後,再轉720塊錢給他。
在北京大學旁邊的炸雞店,收到訊息的阿黃和隊友再次扮演兩名遊客,約大黃牛見面接客。不一會兒,兩個大哥騎著電動車到了炸雞店,是大黃牛安排的接待。他們給了阿黃一張港澳臺的身份證,給了隊友一串身份證號碼。
最終阿黃和隊友坐在小電驢後座,用著別人的身份,毫不費力地進入了校園。他沒有給大黃牛轉錢,而是直接把他拉黑了。
坐在電動車後座時,阿黃打開了錄音,不斷套話。大哥告訴阿黃,他是校內職工,現在保衛處有一個“臨時報備系統”,只要跟值勤人員打好招呼,提前錄入身份資訊,到那裡就能刷卡進入。大哥還略帶遺憾地說,今天他認識的保安下班了,如果沒下班,他還可以把阿黃的身份證號上報到系統,阿黃就能刷自己的卡進去,安全又體面。

圖 | 阿黃坐在大黃牛派來的電動車後座套話

打探到內情後,阿黃也嘗試去打通關係。他來到保安亭,給幾個保安遞煙、搭話,但對方只是非常官方地說,要走預約流程。阿黃不知道他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也許是我沒找對人,也許是利益團體隱藏得比較深。”
在和大黃牛們對話的過程中,阿黃了解到一種說法:節假日3000個搶票名額,有近兩千個名額都已被管理人員內定。實際能搶的名額,遠比公佈名額更少。這才是無論遊客還是黃牛,都搶不到票的原因。如果訊息屬實,“這樁生意不僅沒有風險,並且毫不誇張地說,利潤可至日入近百萬。” 阿黃分析道,“這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天價數字。”
瞭解得越來越多後,阿黃團隊徹底放棄了努力。但五個男生的營收仍然源源不斷:告別黃牛業務後,他們整理精力,又重新投入到了此前工作室的主業,繼續做校招相關的創業專案。對於阿黃和他的夥伴們來說,不管是做黃牛,還是做創業,只要能賺錢就成。這群在校生對賺錢有一種偏執的渴求。
這種想要賺錢的迫切感,阿黃在和清華學生頻繁接洽時也能感受到。儘管研學團的遊客、找他們下單的父母,都對清華北大兩所名校有著情懷和濾鏡,阿黃卻早已沒有仰望名校生的心情。開始自己賺錢後,他不再像高中時那樣感覺名校生是“神話裡的人”。
“他們其實跟我們差不多,”阿黃進一步說,“很多人還都沒有我們這種思維。”
“這種思維”指的是“商業思維”。阿黃曾認識一位微信名叫“自強不息”的學生。“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是清華的校訓,以此起名的學生很多。其中一位“自強不息”曾與阿黃積極合作,在那段時間,已然成為校內預約入校業務的專業人士。開頭過河入校的捷徑,也出自“自強不息”之口。
阿黃能感受到“自強不息”賺錢的渴望。他與對方合作了許多訂單,但卻發現對方“連幫我們一點小忙都不願意”。當阿黃分享給他透過團隊協作賺錢的方式時,對方也回覆說,“我還是隻想一個人做。”
5人工作室仍然電話不斷。一個電話打進阿黃的手機,他站起身來暫時離開,走到教室前部去。遠遠看去,阿黃和其它的19歲男大學生似乎沒什麼兩樣,黑框眼鏡、短髮、白色T恤和短褲組合成的他,放在人群中像幅簡筆畫。
他熟練介紹起自己的業務,“我們有三種合作形式……我打幾個比方……”代表金錢的數字在他的話語中快速流動,“產品”“報價”“份額”“打通”“轉化”等詞彙熟稔地從他口中說出,持續15分鐘。
5月加入阿強的團隊後,阿黃近兩月的收入創立了他兼職以來的新高,月平均收入達到兩三萬元。他認為這是個特別的暑假,“發生了太多奇妙的事情。”今年之前,他從未想過自己做黃牛可以日入過萬。
他看到一條更清晰的未來,決定再次調整學業與賺錢的排序,“今年9月份,我準備休學,不再回學校讀書了。”
– END-

撰文|羅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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