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有一部突如其來的爆款土狗劇:《現在撥打的電話》(網友親切地稱之為:小電話)。
僅上映一週,就在 Netflix 電視劇類別中排名全球第四,並在三十多個國家的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該劇講述外交官丈夫白思彥(柳演錫 飾)和手語翻譯官妻子洪熙珠(蔡秀彬 飾)的「婚姻契約」故事。包含先婚後愛、身世秘密、女主白切黑等元素,堪稱晉江霸總網文影視版。

從歷史上看,網文及其衍生創作幾乎總是「粗製濫造」的代名詞。
《小電話》的出圈之處在於:演員太敬業了。兩位主角的 Daddy/mommy 感十足。在浮誇且脫離現實的劇情中,恰到好處地拿捏感情又不油膩,其實是很困難的。

▷沒聽說過的朋友,可以品品畫風。網友銳評:柳演錫演晉江劇男主,相當於「滿級大佬進入新手區」。
同時,韓劇拍攝的高度工業化,使其在鏡頭語言方面具備及格以上的質量,CP 粉也因此擁有了「找糖」和解讀的趣味。
觀眾普遍反應:好磕!兩眼一睜就是磕。「豹豹貓貓快點親,就當是為了我」。

在浪漫小說和霸總網劇裡,人們幻想一種極致且忠誠的愛。從虐戀到甜寵,在全世界都要置男女主人公於死地的設定中,只有他們能彼此看見、拯救和撫慰。
許多人對言情小說嗤之以鼻。認為年輕人不談戀愛卻熱衷磕 CP,是一對矛盾的因果關係,也是情感智力退化的表現。因為他們「寧願躲在想象的牢籠中,也不願接受現實」。
很少有人正視言情小說的作用。實際上,言情小說大多是女性寫給女性的,比起閱讀本身,其作用更在於粉絲如何在想象的投射中窺見自我。
人大社會學者許冠文認為:磕 CP 這個動作,重要的並不是材料理不理性,劇情真不真實——重要的是情感強度和情感認同度,以及「磕」本身這個過程。因為它包含著你的主動想象、積極行動和具體實踐(比如創作各種衍生材料,寫同人文/漫畫、製作遊戲角色,探索自己的慾望和情感需求)。
在現實中無法實現的,至少還有幻想。一名熱衷磕 CP 的受訪者對研究者表示:人在生活中可以離開愛情,但是不能離開愛。
01
為「長期的忠誠幻想」買單
言情大概就是女孩子的 porn。作為一種以安全的方式鼓勵幻想的體裁,浪漫小說反映的是不斷演變的女性慾望。
加拿大達特茅斯心理學研究者 Anthony Cox 等人在分析了 15019 本言情小說後發現,「愛」是最常出現的標題詞(840 次),之後依次是「新娘」(835 次)、「寶貝」(696 次)、「男人」(672 次)和「婚姻」(612 次)。至於職業,則多以高收入為主(如外科醫生),或是對身體素質要求較高(如警察)。
這些數字告訴我們,言情小說的讀者嚮往被愛,但更向往「在一種長期的浪漫關係中,被堅定地選擇」。
它似乎契合了許多女性的某種本能。即:強壯、富有又貌美的男性(又不是暴力跟蹤狂),就足以成為許多異性戀女性的「慾望物件」。

▷《小電話》也是如此。雖然白思彥強勢而寡言,結婚好幾年也沒學一學手語,但潛藏在木訥表皮之下的,是對熙珠的一往情深。他們相互救贖、篤定、專情,無條件信任。
在對國內霸道總裁文的寫手訪談中,學者柯倩婷發現,「女主與男主從一而終的忠貞模式,就是寫手需要遵守的規則。具體來說,一旦女主與男主發生了性關係,他們之間就必須產生感情。儘管一開始是強姦,是虐待,男主聲稱毫無感情,寫手也必須想辦法寫出他們情感的轉變,寫出虐中藏著愛,最終是兩人都深深愛上彼此」[2]。
不管是情感詞彙貧瘠的「少說多做」男,還是充滿暴力征服氣質的阿爾法男,他與女主角之間必定存在「隱含的、一對一的忠誠關係」。
如果不這麼寫,使用者就不會付錢。
這很有趣。FWB 也好,situationship 也好,雖然在當下的浪漫關係中承諾在消失,新的關係形態不斷湧現,但仍然存在一個蓬勃的市場願為「長期的忠誠幻想」買單。
有些變化很明顯。
在新的親密幻想中,女性想要自主地表達愛。她們不依靠丈夫,不必因為家務忙得團團轉,有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
雖然傳統的霸總題材帶有「強制愛」「雌競」和「男強女弱」元素,但大多數現代女性已經不再對這種熒幕幻想感到舒適。
在不少年輕人眼中,未經同意的親吻和性暴力沒有區別;即便是嫁入豪門的女性,也要有自己的職業和志向,有話語和權力地位;以及,女性之間也不只有掌控和嫉妒,也有牢固的同盟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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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小電話》的某個經典場景刪掉了原著中的「強吻」,改為熙珠與白司彥的雙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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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熙珠上班時「臉色很好」時,女同事沒有很「性緣腦」地問她是不是戀愛了,而是好奇:你做了啥醫美?(種草了)
這些細節,至少部分反映了創作者對性暴力的敏感和對女性需求的重視。
02
剝離愧疚感的「愉悅和放鬆」
讀網文曾是一種「上不了檯面」的愛好,但現在的年輕人不太一樣。
他們公開在社交媒體上宣稱:我是土狗我愛看,並樂此不疲地製作各種二次剪輯、表情包:

許多人會說,網文、短劇是一種精神垃圾,但又感覺到有強烈吸引力,看著很放鬆。
珍妮斯·拉德威在《閱讀浪漫小說》一書中曾開創性地指出,浪漫小說是一種心理補償,也是情緒的紓解渠道。「它為女性提供了一種重要、但在日常生活中被禁止的情感釋放渠道,因為她們自己所認同的社會角色,讓她們幾乎無法毫無愧疚、只為一己之慾地去追求個人的快樂」。
多數網文研究者認為,在幻想領域(如穿越、科幻題材)中發生的一切,正因為與現實缺乏相似性,只能說是「更好磕」了。因其提供了沉浸式的逃避機制,讀者只需要尋找某個與「自身情感體驗」高度契合的角色去認同即可。
由於這種文學體裁的准入門檻低,也不需要什麼成本,磕 CP 和同人文學也為女性之間創造了群體歸屬感。
1986 年,美國學者 Camille Bacon-Smith 曾在《紐約時報》上寫文章認為,同人文學是女性們在社會隔絕狀態下彼此交流的工具:
「傳統上,女性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相對孤立的環境中工作,很少或沒有報酬,她們給自己的寫作和藝術帶來了不同的動機。她們想和其他女性交談,以科幻小說的形式表達自己,但科幻小說幾乎一直把她們都排斥在外」。
03
每一次「嗑到了」,其實都與你自己有關
將你喜歡的人物組 CP 的做法,在同人圈被稱為「shipping」。比如《哈利波特》的粉絲就一直在「ship」 哈利和赫敏,星際迷一直在組 Kirk 和 Spock 的 CP。
在磕學中,故事真不真實、理不理性其實不太重要。
在國內的影片平臺 B 站上,林黛玉和伏地魔曾經是一對大勢 CP。兩人在智力匹敵,創傷相似,性格互補,誰看了都要說「真香」。

這類文學、影視形象本身,即為一個提供親密關係想象的素材庫。
在創作者的想象中,我們進入精神分析所說的「潛能空間」。
比如,在孩童時期,我們會得到一隻毛茸茸的玩具熊,柔軟的小毯子,髒了破了也絕不能扔掉——我們與這個物品所構築的想象、意義和關係,即為「潛能空間」。
孩子藉此探索客觀世界,想象它是誰,和我有什麼關係,然後編一長串故事,賦予它意義。潛能空間,就是孩子所選擇的第一個「邁向客觀現實」的工具,也是我們人生中對「自由」的第一次體驗。

▷《小熊維尼》
在這個空間裡,孩子可以盡情沉浸在想象中而不受打斷或質疑——就像小時候爸媽要洗我的熊,會編故事說它出差了。
即使我們已經長大了,有時也需要回到記憶中的「潛能空間」,允許自己暫時逃離外部世界,回到內在經驗中獲得休憩。
所謂磕學的魅力就在於此。
作為社會中的成年人,我們一邊接受規則和文化的塑造,追求上進、體面、高效、高品位和有意義感。一邊又希望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被認可、被全盤接納。
於是我們把那些被社會化摒棄的部分,那些幼稚的、真實的、羞恥的、脫離算計的和被禁忌的體驗安放於想象之中——為了維持我們在情感體驗中的完整性。

雖然被磕的物件本身並不一定具備多大的審美價值,但你的觀看、聆聽,實際上揭示了一些你的內在真相。
比如,有人覺得《小電話》裡,冷臉白司彥能牢牢記住熙珠的食物偏好,從而不需要詢問就能點對餐,這一點特別好磕。這可能意味著,磕主是一個會透過細碎的生活小事來感知愛、表達愛的人。
如果你願意去理解背後的需求,磕 CP 本質上會變成一種「自我理解的邀請」。
PS:在所有磕學表情包裡,最有意思的就是這個👇

是的,我們不必永遠處在「行使正確社會功能」的位置。偶爾回到潛能空間裡,有意識地呆一呆。不管它是什麼,磕 CP 也好,寫日記也好,與一隻玩具熊對話也好。它會幫我們看見那些被自己忽視的情感完整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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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許冠文、張慧,“嗑CP”:青年女粉絲的創造性情感體驗,《婦女研究論叢》,2023年1月
[2]柯倩婷,霸道總裁文的文化構型與讀者接受,《婦女研究論叢》 ,2021年2月
[3][美] 珍妮斯·拉德威,胡淑陳(譯),《閱讀浪漫小說:女性、父權制和通俗文學》,譯林出版社,2020年7月
[4]高寒凝,《羅曼蒂克2.0:“女性向”網路文化中的親密關係》,中國文聯出版社,2022年8月
[5]薛靜,《脂粉帝國:網路言情小說與女性話語政治》,中國文聯出版社,2024年8月
[6] (韓) 崔宰溶,《網絡文學研究的原生理論》,中國文聯出版社,2023年3月
作者:江湖邊
責編:羅文
封面:《現在撥打的電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