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二代開始接班

接手後,一切從零開始。
作者 I 崔斯也
編輯 I 詹騰宇
來源 I 新週刊
(ID:new-weekly)
對年輕的女性“廠二代”來說,家裡的小廠,彷彿燙手山芋。
出生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創業者,無論家業大小,大都在面臨著企業接班難題。而對女性繼承者而言,父母的託付難以拒絕,但接班很少是她們的人生首選;當她們接受宿命用心適應新的角色,時代與世代差別帶來的錯位感,又時常令人手足無措。
當她們選擇說出自己的難處,又會招來冷嘲熱諷:能接這麼大的家業就知足吧,有什麼資格到網上喊苦說累?
這既是一種個人價值的壓力,也有個體心理和社會認知的挑戰。接班人需要在傳統與現代、個人願望與家族責任之間找到平衡點,同時也映照出一些小型製造業在當下的尷尬處境。
廠二代標配:留學後回家接班?
“我到底為什麼要回來受這份罪?”星雨委屈地在社交平臺上寫道。
去年,29歲的星雨還在深圳一家國際學校工作。星雨的父母在廣東佛山開了家櫃門電子鎖製造廠,廠子不大,有15個工人,生產用於桑拿洗浴、高爾夫球場、健身房等場所的更衣櫃電子鎖,每年營收幾百萬。
星雨的父母年輕時都是西南地區軍工企業的機械工程師。工廠輝煌不再,於是南下闖蕩,2004年左右在佛山創業開廠,二十年來經營狀況一直不錯。隨著父母老去,近些年公司一直是職業經理人在打理。2023年年初,職業經理人離職創業去了,父母便和星雨商量,要不乾脆回來接手家裡的廠子。
“家裡的收入,怎麼也比你在外面打工多。”爸爸說。
星雨從沒有想過回來接這個班。她此前的經歷,都指向另一種人生軌跡:自小在寄宿學校,本科和研究生都在國外留學。2021年從紐約畢業,在深圳做過兩份市場營銷類的工作。她的情況與很多“廠二代”類似,每一步都像在遠離作為起點的工廠,但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
所以,回家接廠的要求,讓星雨苦惱了很久。她在外面早自由慣了,“從小沒怎麼和父母一起住過,回來要和父母一起住、一起上下班,真的會受不了”。
另一方面,星雨考慮到父母年紀大了,不願讓他們太辛苦。猶豫再三,去年年底,星雨辭掉了深圳的工作,回到佛山。
對今年31歲的潘潘來說,“接廠”的決定來得更加突然。去年8月,還在北京工作的她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父親出了意外,家裡需要有人馬上來接手工廠。
和星雨父母的經歷相似,潘潘的父親也是當年“南下打拼”的那一群人。父親早年間是國企的一名科長,下崗後一個人來到深圳,從技術工人做起,最後創辦了一家耳機生產廠,主打中低端市場。如今銷售基地設在深圳,足有三四百人的生產製造基地則放在老家四川。
潘潘從小和媽媽生活在四川,後來去英國留學,2015年回國後一直在北京工作,先是在北京一家世界500強企業做戰略規劃研究,後來做自動駕駛相關的業務拓展——用她的話來說,都是看上去“光鮮亮麗”的白領崗位,人生軌跡依然是有意無意遠離,或者延遲“接班”這個選擇。
作為家裡的獨生女,潘潘知道接手家裡的廠是早晚的事,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只能提了離職,交接工作。去年10月,她從北京回到了深圳:“倒是沒有猶豫,但是很害怕,擔心自己做不好,把我爸爸這麼久奮鬥出來的東西毀了。”
“廠二代”不是“富二代”
今年29歲的月亮,是一位生活在浙江嘉興的“廠二代”。接手家裡的建材廠前,她在一家國企上班,月入不到一萬元,雖然穩定,但苦於得參加各種酒局。後來她在爸媽的勸說下回家接班,但很快她發現這比想象中艱難,廠子的訂單明顯減少,往年都是工人需要加班才能完成,但今年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單。
在網際網路上,“廠二代”們似乎更能惺惺相惜,月亮在網上發帖問:‘廠二代們’,你們的工廠還好嗎?為什麼今年生意如此慘淡?”評論區裡,很多“廠二代”相互安慰和詢問:“賣儀表的,今年生意也不好”、“石材廠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慘。”“有沒有做鋼材行業的?拉個群聊聊?”
月亮後來建了一個有三四百人的“廠二代”社群,她感覺在大家相互交流的過程中,一些焦慮可以被安慰。“感覺廠二代還是帶有一些‘奮鬥’的氣質的,大家都希望能把廠子做強,做好,讓更多人看到。”她說。
(圖/受訪者提供)
“廠二代”和“富二代”有本質上的區別,看著父母辛苦過來的潘潘,自小就清楚這件事。女性工廠接班人,沒辦法成為網上盛傳的,被寵愛和保護的“江浙滬獨生女”或“東北獨生女”,而是一群把命運深深嵌入家庭經濟運轉中,繼承父輩奮鬥精神的人。
父輩的家業遠沒有到自己能“躺平”的程度。從接手家業那一刻起,潘潘逐漸被捲入了持續的焦慮中:“今年賺到的錢,很可能只是變成了第二年的原料、裝置、賬款……一切都還是要以這個廠的維繫為中心。”
星雨也明白,自己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是強調“奮鬥”。父母給自己創造了不錯的生活條件,而當自己當接手廠子開始,就進入了“未必能夠給下一代更好的生活”的擔憂裡:“生活質量如果往下滑,肯定是很痛苦的。還是會覺得有壓力,要奮鬥,要傳承。”
潘潘和她的男朋友過去一起在北京工作,如今兩人一起來到了深圳,男友協助潘潘做電商相關的業務,分擔她的壓力。星雨的父母也希望她交個男朋友,但星雨有很多顧慮:“我每天幾乎都要和父母吵架,讓一個外人來我家,面對一個陌生的行業,肯定有矛盾,我爸媽該怎麼和他相處?兩個人一起接廠,可能會有一些財產上的糾紛,如果讓對方做‘上門女婿’,會不會傷害他的自尊心?”
隨著時代變化和高強度的實踐,“廠二代”們逐漸意識到,除了艱苦的個人奮鬥,父輩們的成功創業更像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產物。潘潘明顯感覺到,國內外的市場都在縮減,轉型是必然的,但是否能成功,並不完全取決於個人的努力程度。
“只有在你眼裡,我啥也不是”
接手之後,一切從零開始。
星雨唸的專業和工作領域都是市場營銷,機械相關的知識一片空白。接手之前,她對廠裡的一切幾乎一無所知:“一顆螺絲釘,長的短的、凹的凸的,有幾十種專業名稱,各種各樣的零件。我爸就讓我在廠裡面,把每一個產品拆開,再自己裝起來。”
更多的不適應,體現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對比自己過去的生活,星雨感覺自己像是“都市麗人回了老家”。
星雨的社交平臺上,過去都是去世界各地旅行的照片。以前的工作內容,大都是給學校錄製宣傳片、主持活動、接待來賓……如今她每天出入在工業區,“想點個奶茶也點不到,我的車停在廠裡,每天都落一層灰。”
工廠很小,裡邊幾乎都是幹了十幾年的老員工。星雨的母親過去和工人像朋友一樣相處,工人以女性為主,逢年過節,星雨的母親會給她們買花。有時候員工帶小孩來上班,她也會給小孩買零食、送禮物,是一個有親和力的“老闆娘”形象。
但星雨感覺自己和工人之間顯然有隔閡,“我可能在自己的舒適圈裡是個‘社牛’,但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是‘社恐’。沒辦法,我只能儘量試著和他們熟悉,客氣一點,比如問問他們中午吃什麼。”
星雨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工資”可拿,社保也是按最低標準交,父親會給她畫餅:“你儘快接過去,訂單、客戶以後都給你。你自負盈虧,掙了就都是你的。”
這也讓星雨感到很不適應,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爸媽給零花錢的狀態,明明自己在外面已經能帶一個小團隊工作了,回到家裡,她又要從零開始做一顆螺絲釘。
“我在外面自由慣了,所以真的很容易就和爸媽吵起來。我動不動就想,還是出去打工吧,不想再受這份委屈,我又不是靠自己活不下去。”有一次星雨和父親吵架,憤怒地對父親說:“我在外面工作大家都很認可我,只有在你眼裡,我啥也不是。”
星雨把這些煩惱發到社交平臺,但這些感受似乎很難引起大家的共鳴。一條陰陽怪氣的評論,讓星雨印象深刻:“她只是失去了一條腿,但紫菱失去的是她的愛情啊!”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回家接廠”是普通人無法擁有的奢侈選擇,這些“煩惱”似乎顯得太矯情和輕飄飄,但在她們的生活裡,困難就是困難,沒有高下之分。
“維持以前的程度,
已經是很大的挑戰了”
接手公司以後,潘潘才意識到,原來父親之前的工作如此繁重:銷售、採購、研發、運營……幾乎所有的環節都要親力親為。
小型製造企業多年形成的慣性很強大。潘潘會提出一些新想法,而對數十年來早已形成習慣的工人們來說,接受她的提議很難。潘潘明顯感受到員工們對她這個“新老闆”的不信任:“比如我們的耳機一直採取的是低價策略,但我希望可以提升產品定價,增加研發成本,做更多的品類。但員工們都不太理解,他們會覺得,我們原來做得很好了,為什麼要多花這些錢?”
一切新的變化都很難推行,因為“一直以來就是這麼做的”。星雨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經歷一個正式的交接過程,“父母根本不會交接,因為他們沒有那種市場化大公司的經驗。像我去到一個新公司,會有崗位培訓,有一個正規流程,你很快就能明白和上手了。但是我爸爸不會,他只會告訴我,‘你去廠裡把產品拆一下’。很多員工都是幹了十年八年,他們一直以來就不需要去帶新人”。
有一次,星雨提出想把倉庫做得標準化一些,做好編碼,整理一下,出庫、入庫都要簽字。但母親覺得沒必要,東西就這麼多,亂放也沒關係,“反正所有人都找得到”。
除此以外,星雨驚訝地發現,廠裡很少人用電腦,用Word文件,下訂單、安排生產,全部都是手寫。而對星雨來說,自己已經很多年沒有手寫過工作檔案了,她試圖推行使用電子文件,但母親說:“你得先適應我的方法,等以後再慢慢改吧。”
潘潘感覺,“家族化”也是小型製造企業很大的問題,公司裡的很多崗位都是父母的親朋好友,人際關係很複雜。她接手後明顯感受到一些人已經不再匹配崗位的需求。她希望可以建立更現代化的企業制度,但面對一個內部盤根錯節、像過於穩固的熟人社會般的企業,做什麼調整,都可能傷筋動骨。傳統的人事結構、生產方式、發展觀念,都是高懸在接班人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比過去更好”似乎是一個非常合理,但困難重重的要求。這不是一家工廠的挑戰,而是具體的人面對的新的困難。代際之間的落差和新的形勢逼迫著她們不斷調整自己。
潘潘最近時常對未來感到焦慮:“我一開始是希望能把工廠做得更好,但我現在只希望能夠維持到以前的程度,這已經是個很大的挑戰了。我也會遲疑,我是對的嗎?如果讓公司跟我一起冒險,後果我能承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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