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鉈”汙染飲用水水源之後:監測系統的能守與失守

*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這一次意料之外的汙染事件不僅打斷了當地人的日常,也顯現出逐漸走向專業化的環保體系中的一些盲點:被忽視的拆除環節、鬆散的環評制度和非典型的汙染源。
記者/覃思
實習記者/餘雯彤
編輯/王珊
遲來的通報
從耒陽市區駕車出發,沿著河流一直往東南方向開,50多公里後,水泥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未經修整的泥巴路。4月中旬,一場大雨過境之後,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水坑,因為無法斷定深度,車子只能很小心地從水裡蹚過,不時壓過斷掉的樹枝和坡上滾落的碎石,底盤就會發出崩裂的響聲。
走上這條坑窪的路,意味著到了湖南郴州永興縣和衡陽耒陽市的交界。連線兩地的這條大河叫耒水,自東南流向西北,是湘江最長、流量最大的一級支流,河岸超過百米寬,大壩讓這裡水流平緩,河水是濃郁的碧綠,深不見底。河的西岸是耒陽的大河灘村,東岸是陶洲村。村裡人已經很少,以陶洲村為例,原來有三個組,一個組就有四五百人,現在只有三四十人還留在這,陶洲村靜得只能聽見鳥叫。大河灘地表水自動監控站就在陶洲村的河岸邊,距離上游永興縣15公里,下游耒陽市40公里。在清一色70年代壘起的舊磚房邊上,這是一座看起來格外新的灰色建築,三層樓高,外面有水泥圍牆遮擋。
60歲的張有明的家離監測站只有500米。他記得這個監測站2014年建好後,動靜一直很少,裡頭的監測員和大家少打照面,和村民也不認識。不過3月18日那天,河邊突然來了很多人,每隔幾小時就會有兩三個人,坐上村裡拉人的小渡船,到了河中央,拿礦泉水瓶裝河水,有時候也直接在岸邊裝水,裝完就離開。張有明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沒開口問那幾個生人來做什麼。
4月16日,湖南省郴州市甦仙區,涉事的良田水泥廠已停工,廠內的很多區域覆蓋綠色材料。(攝影:麥田)
如果不是3月21日村幹部往微信群裡轉發的那份檔案,張有明可能就將這件事拋到腦後了。一家制鹽企業向內部水使用者發出的一份通知,這家制鹽企業位於衡陽市珠暉區茶山坳鎮,在陶洲村下游的一百公里處。通知很簡短,只有三句話,其中一句是,“接市、區級環保局通知,即日起半個月耒水段水源勿用於食用、清洗食品等用途。”落款的日期是當天,末尾還有公司的紅章。群裡有老鄉問水為什麼不能用,村幹部沒解釋。張有明到抖音上搜,也沒找到更多資訊,兩天後才刷到了一份廣泛流傳的“永興縣人民政府啟動突發環境事件Ⅳ級應急響應的通知”,裡面提到了大河灘監控站檢測出“鉈濃度異常”。鉈是一種劇毒重金屬,其對人體的毒性遠超鉛和汞,易溶於水,無色無味。
張有明不認識“鉈”這個字,但看到“網上(評論)說的蠻嚴重,說會毒死人”。“肯定緊張啊。”張有明所在的陶洲村和周邊村子沒通自來水,村民們平時會喝耒水河的水。張有明說,附近山上有泉水,村民在山上挖了一個儲水池,用水管能把泉水接到家裡,但是山泉水的儲備不穩定,這兩年乾旱嚴重,“從去年八九月開始到現在都沒有水。”張有明說,這半年他用抽水泵從河裡抽水出來,在不鏽鋼的大水罐裡放一會兒,等泥沙都沉底了,燒開來喝。“16號晚上那個自動監測站就測出水有問題,我們都喝了幾天了(才知道)。”張有明聽村裡人說,前些天來裝水的其實是環保局的人。
40公里外的耒陽市市區,市民陳月是在3月22日才看到鹽業公司的那條用水警告通知,是業主群管理員轉發到群裡的。“轉發這條資訊的人說‘這是假訊息,應該要受處分,大家要獨立思考,不會被流言蜚語帶偏’。”陳月也沒放在心上。但第二天小區突然停水了,陳月覺得蹊蹺,“之前停水檢修都會提前兩天通知的,這次難道是為了檢測水管裡的有毒物質?”水要停到25號,平時很安靜的業主群也喧譁起來,“有個業主說,肯定跟水汙染有關係。”陳月趕緊上網搜“耒陽水汙染”,結果搜到了水泥廠鉈洩漏的新聞。
3月25日,湖南省生態環境廳釋出通報。這份姍姍來遲的通報提到,316日,湖南耒水郴州-耒陽跨市斷面鉈濃度為0.13微克/升,出現異常,超過集中式生活飲用水地表水源地特定專案標準限值30%。經溯源排查,317日已經定位到汙染源為郴州市甦仙區良田水泥廠,鉈異常的主要原因是良田水泥廠在拆除舊生產線時,窯爐內含鉈灰塵被雨水沖刷,經雨水排放口流入外環境。通報稱汙染源已被管控,自3月16日以來,事發地下游各水廠出水鉈濃度一直穩定在《生活飲用水衛生標準》限值0.1微克/升以內,屬於安全範圍。
良田水泥廠位於耒水上游,含鉈的灰塵先是經雨排口流入廠外的坳上河,後經郴江河匯入耒水。湖南省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二級研究員、首席專家彭克儉在接受採訪時表示,這次耒水流域鉈濃度異常事件主要影響耒陽市多個自來水廠的取水,水廠採取了應急處理,在原有工藝基礎上對水進行了提質改造和深度處理,所以能保障出廠水達標。耒陽市人民政府官網資訊也顯示,耒陽市耒水飲用水源一級保護區、耒陽市兩家自來水廠的取水口位於耒陽市水東江辦事處新河村,也就是本次監測到鉈濃度異常的大河灘站下游約35公里處。
大河灘監控站附近的耒水河道(攝影:覃思)
彭應登告訴本刊,雖然這次事件沒影響到城市的集中取水,但可能影響到鄉村的取水。從水泥廠到監測點有一百多公里,沿途的村莊基本上都沒通自來水,村民自採耒水河水作為生活或者農耕、養殖的用水,這些水都沒有經過集中的淨化處理。在挨著坳上河的村莊,村民李桂注意到事發時幾天,同村老陳的一整個魚塘的草魚、鯉魚全都死了,每條都養到六七斤重,總共五十多斤。大夥都覺得跟這次水泥廠的鉈洩漏事件有關。李桂指著遠處在水塘邊撲稜翅膀的鴨群,擔心日後這些家禽體內會殘留著網上說的“致癌物質”。
意外的汙染源
4月14日早晨,良田水泥廠門口不斷有運輸砂石的貨車進出。工廠已經停工。一位貨車司機告訴本刊,他們是在轉移工廠內的廢棄物。在廠房周圍,部分裸露的土地被黑色薄膜覆蓋。環繞廠房的狹窄溝渠裡流著灰綠色的水,散發出類似臭雞蛋的悶臭味。3月30日,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湖南省生態環境廳副廳長王盛才說,“(事發後)緊急溯源排查100多家企業,最終發現是水泥廠,不是冶煉不是礦山。我覺得有三個意想不到:肇事企業是水泥廠,第二是雨水口,第三是企業拆除現場。”
這不是湖南第一次發生飲用水源鉈汙染事件。2021年,就有兩家化工廠排汙造成邵陽市兩個飲用水水源地鉈超標。2022年,郴州市一家金屬冶煉公司雨水收集池積水近溢流,鉈濃度超湖南省《工業廢水鉈汙染物排放標準》限值 8.24 倍,成為當年湖南省生態環境廳防範化解重大生態環境風險隱患“利劍”行動的典型案例。湖南省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2016年的一篇論文指出,湘江流域各類涉鉈汙染排放的行業中,化工行業鉈汙染排放量最高,其次是有色冶煉行業。
彭應登說,水泥廠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涉鉈企業。“常規的水泥原料主要是石灰石、黏土、煤炭,含重金屬的量很低,所以按照常識,不需要考慮鉈汙染。但是大家忽視了尾礦渣作為原料的情況。”中國水泥協會安全生產和職業健康分會秘書長劉文長從事水泥行業40多年,參與制定了我國水泥行業生產安全標準。他向本刊介紹,21世紀初,水泥窯處置固廢的做法開始在國內推行。“原來水泥生產需要大量黏土,需要從土地裡採,而土地資源有限,國家開始限制,這樣的話就需要替代原料。尾礦渣被認為是很好的原料來源,比如鐵礦渣、銅礦渣,既能降低生產成本、不影響混凝土出廠質量,又能消耗掉這些含重金屬的工業垃圾、變廢為寶。原理是在水泥燒製過程中,混凝土能夠封存住工業廢渣中的有毒重金屬比如鉛、鎘等,讓它們不至於流入環境。”
良田水泥廠外,部分土地覆蓋上了黑色薄膜(攝影:覃思)
中國建築材料科學研究總院的論文資料顯示,2013 年,我國水泥混合材料的平均用量約30%,利用各種工業廢渣約 7.2 億噸,為環保做出了巨大貢獻。近五六年來,隨著水泥需求量大幅減少而環保需求增加,在一些城市如北京,水泥窯的固廢處理功能甚至已經超過水泥生產的功能。然而,隨著水泥窯處理固廢的比重增加,新的風險出現。
彭應登提到,國家對處置有色金屬灰渣類危廢有資質要求,有處置、儲存危廢能力的水泥窯,生態環境部門才會發放危廢處置許可證,國家《環境保護技術規範》對水泥窯協同處置危廢的重金屬含量也規定了相應的限值。但在實際操作中,企業使用的廢渣究竟含那些元素、有多大風險,一般很少監測,運到廠裡就直接燒了。劉文長則提到,“湖南郴州地區礦產豐富,稀有元素種類多,北方的礦山都沒有鉈這個元素。這次可能是尾礦料裡鉈元素的含量相對較高,在高溫煅燒過程中氧化,就會富集在爐窯底部和周邊。隨著水泥窯處理危廢的比重增加,類似其他稀有金屬富集的情況還可能出現。”彭應登覺得,“未來國家可能要出相應的規範標準,對採用有害物含量高的地區,有一個入爐的限制,避免它造成二次汙染。”
彭應登說,我國對於含鉈的重金屬類的廢水監管,一般都嚴格控制在企業的車間層面,要求廢水在車間排口就要處理達標。“比如像電鍍廢水,就必須在電鍍車間就保證廢水處理達標,而不是說廢水排到車間外、跟其他水混合以後再進行監測。”彭應登指出,鉈並不屬於國家要求的河流斷面常規監測的水質指標,這次之所以能夠被檢測出來,是因為湖南、江西、廣西這些地方涉鉈企業比較多,河道又出現過鉈超標的現象,所以在跨境河道上設立了自動水質監測裝置,“河道斷面監測是各地根據自己的管理需求設的,國家沒有統一監測要求,這些檢測裝置數量有限,一套就要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很難在小溝小河實現安裝。”
失效的環評
在郴州市甦仙區良田鎮麥田村,曹裕貴的家離良田水泥廠的排雨水口只有兩三公里,站在他的田裡,能清楚望見廠子裡的水泥窯——幾座龐大、高聳的白色圓柱體。曹裕貴不知道這次洩漏出鉈廢水的是哪一座。60歲的他早已習慣這些圓柱體每晚亮著燈,夜以繼日地轟隆作響。他家從水泥廠建廠前就一直在這。上世紀90年代,他還曾進良田水泥廠打臨時工,被分到的活是給水泥配料。他每天做的是按照技術人員給的配方,把不同材料混合到一起。這是他能找到的離家最近的高薪工作。
耒水流經耒陽市區的河段(攝影:覃思
那時水泥廠的汙染是顯而易見的。“機子好響,灰塵太大了。我幹了有三四年,聽說在那裡做事容易得肺結節,就沒有再去了。”曹裕貴的家在水泥廠下風口。“他們風往這邊吹,紅薯幹都不能曬了,沾滿黑色的灰。”“現在搞得好些,都是封閉式。”在曹裕貴的記憶裡,2013年左右,當地對水泥廠汙染進行了整治,周邊不規範的小水泥廠都關停了,只剩下包括良田在內的相對正規的中大型企業。曹裕貴聽說,良田水泥廠裡現在都用上了電腦操作,招的很多都是大學生。他沒再聞到過刺鼻的氣味,種的菜也不再覆滿黑色粉塵,只是灰還是有,紅薯幹還是曬不得。
良田水泥廠確實經歷了幾次技術、管理的迭代。公開資料顯示,良田水泥廠始建於1987年,最初是郴州市良田鎮的集體所有制企業,2004年改製為私企,屬於中型企業。2022年,水泥廠被央企華潤水泥控股收購,進行生產線改造升級,拆除舊的兩條生產線和新建一條新生產線,“合二為一”,總產能不變,目標是減少能耗和排放,響應國家環保要求,改善當地大氣環境。水泥廠在2022年停產了一年,202310月,新生產線投產。承建新生產線的湖南五礦二十三冶建設集團的資料顯示,新線投產後,煤耗將下降16%,年節約煤2.7萬噸,大幅降低碳排放強度。
郴州市生態環境局官網顯示,在拆舊建新之前,2022年9月,良田水泥廠曾委託湖南迎霖環保科技有限公司對改建進行了環境影響評價(簡稱環評)。作為第三方介入的風險評估,這是一道重要的環保關卡。這份報告超過400頁,主要關注擬建新產線的環境風險,稱“專案汙染特點主要為大氣汙染和噪聲汙染,廢水和固廢影響較小,排放的大氣汙染物主要為粉塵、氮氧化物和二氧化硫等,廢水零排放,固廢為綜合利用。專案環境風險對外環境影響可控。”
這次鉈汙染事件,讓外界開始質疑水泥廠拆建的環評程式為何沒有把住關口。本刊記者查詢天氣記錄發現,鉈數值異常前的兩天,郴州、衡陽均出現短時強降水天氣。生態環境部工業廢水汙染控制工程技術中心研究員彭應登告訴本刊,“暴雨天氣流量大,對廢水有稀釋過程,稀釋之後還能造成水質超標30%,那就說明源頭的汙染程度是很高的,超標甚至可能是10倍以上。”
張懷生曾參與編寫良田水泥廠的《環評報告書》,對編寫過程、團隊都十分了解。他告訴本刊,《環評報告書》裡沒有提到鉈,不能完全責怪團隊,換一家機構也可能得到同樣的結果。“現場勘察、航拍,都是環評裡會做的。但是水泥窯裡的東西我們不會去查,因為報告書只針對生產線技改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新生產線建設期、執行期可能發生的排放,至於原有生產窯爐裡面有什麼東西,不是我們要管的,這個東西環評沒有要求我們追溯,也沒有先例。”
大河灘水質自動監測站(攝影:覃思)
湖南省地質實驗測試司法鑑定中心主任、註冊環評師李建文告訴本刊,一般單純的拆舊都不要求環評,建新才需要環評,拆除過程中的汙染確實可能被忽視。事實上,近年湖南發生過不止一起企業在拆除期間導致環境汙染的案例。2020年,湖南永州市湘江紙業有限責任公司裝置拆除過程管理疏忽,導致廢油罐內重油廢渣經雨水管道流入湘江,造成江面汙染。李建文還介紹,環評行業普遍使用類比法測算汙染風險,也就是套用其他同類廠家的先例。“這種做法雖然能借鑑經驗,但並不精確。”良田水泥廠《環評報告書》顯示,編制者參考了另外兩家湖南省內水泥廠的排放情況。“大家都以為水泥窯被雨衝完了以後,出來的那個水不算汙水,只是混雜了灰燼,收集起來沉澱好以後就可以排了。我們沒看到任何資料去說灰裡面會含有重金屬。”張懷生說。
本刊查詢生態環境部監督環評師和環評機構的“環境影響評價信用平臺”,注意到主持此次良田水泥廠《環評報告書》編制的環評工程師鄒某有多次失信扣分記錄,被列為重點監督檢查物件。其中,2022年該工程師在廣東存在違規掛靠行為,而2024年到2025年在湖南,他三次因為環評書質量問題失信,包括錯誤判定某金屬加工廠“無風險”、在電池廠風險分析中遺漏專案、對生豬屠宰廠衛生防護距離劃定有誤。張懷生沒有註冊環評師的資質,也能參與環評。
監測站附近的村莊(攝影:覃思)
對此,張懷生的解釋是,“一份環評書一般由三四名技術人員合作完成,只要有一人有註冊資質並簽字即可。有的人就專門賣資質給環評公司,自己不做環評。假如說一個市裡面有十家環境公司的話,大概有七、八家是掛靠的,也就是掛一個工程師的名,但沒人在公司坐班。被發現了就登出公司,重新成立一家。”張懷生說,目前對環評工程師的監督是抽查而非普查,失信扣分人員只要在一年內不被扣到20分(大概4次失信行為),就依然有接專案的資質,扣分一年清零一次。
長久的擔憂
汙染的訊息出來之後,陳月至今沒有喝過家裡淨水器處理過的自來水。“我已經不相信任何水廠。”她到超市裡找到幾款不同瓶裝水,仔細看它們的產地,要“確定與耒水無關”。最後選定的一款,是蒸餾水,按照網上的說法,“乾淨到可以做實驗用。”她買了一箱12瓶,為了省錢,她規定自己一天只能用一瓶596毫升,不僅是拿來喝,刷牙漱口也是用這一瓶。“我想用這12瓶撐過兩個星期,到時候水管裡的毒水應該能流完。”晚上9點,說了半小時話,陳月覺得口乾,清了清嗓子,又晃了晃手中的空瓶。“我今天的這瓶已經喝完了,所以我不會再喝了。”
汙染髮生後,住在耒陽市區的魏陽懷疑自己身體已經出了問題。魏陽回憶,自己3月23號看到網上的耒水鉈汙染影片的時候,覺得“天都塌了”,他當時恰巧腸胃不適。“嘔吐了一次,腹瀉持續了三四天。最開始想過是食物中毒,但是那家飯店是我經常去的。”魏陽懷疑是喝水中毒的反應,他跑了四家醫院,掛了九個科室。“肝科腎科我通通去掛了,就是與中毒可能相關的,但他們都說不可以做鉈元素的檢測。最後在職業病防治醫院才做上檢測。”接受採訪時,魏陽還在焦慮地等檢驗結果,他甚至離開耒陽去了海南,為的是“儘早脫離汙染源”。一路奔波勞頓,他出現了失眠、冒虛汗的情況,他懷疑這些也是中毒的表現。
4月16日,良田水泥廠外的坳上河。(攝影:麥田)
這些擔憂,源於他們對湖南過去多次汙染事件的經歷或記憶。湘江兩岸礦產豐富,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就遍佈著有色金屬採選、冶煉、化工等涉重金屬產業,汙水直排也使湘江成為中國重金屬汙染最嚴重的河流。到2000年代,湖南是全國環境汙染事件爆發最集中的省份之一。而這次汙染源所在的郴州更是湖南的“有色金屬之鄉”、“冶煉之鄉”,發生過多起嚴重水汙染事故,比如2014年,在郴州嘉禾縣,一家非法煉鉛廠長年違規排放,最終導致至少250名兒童血鉛含量超標。
在年近60的村民張有明的記憶裡,他小時候每天都要和兄弟姐妹一起走一里多路去井裡挑水。那時上游七八公里的永興縣冶煉金銀的廠很多,排汙到河裡,“把腳泡在河水久了,就會爛腳丫、脫皮,又痛又癢,不繼續碰河水的話,過幾天就好了。”張有明說空氣裡都飄散著刺鼻的氣味,山上光禿禿的,不長竹子。
一直到2011年,為了解決湘江流域的汙染問題,國務院批覆《湘江流域重金屬汙染治理實施方案》,規劃投資595億元徹底消除汙染源,是全國第一個獲得國務院批准的重金屬汙染治理試點方案。該方案規劃專案927個,計劃到2020年,涉重金屬企業數量和重金屬排放量要比2008年減少50%。
長沙市曙光環保公益發展中心(簡稱曙光環保)理事長潘東海記得,從這個“最大手筆的治理方案”開始,湖南迅速關停了很多小礦。潘東海說當時環保組織也很積極。他那時二十出頭,因為缺少監測資料,潘東海就和其他志願者一塊人工定位汙染源,隨後溝通政府相關部門介入。他們曾參與亞洲第一大雄黃礦汙染水源的調研,這次汙染造成礦上600多人因為砷中毒患病死亡。
湖南省人民政府的官網資訊顯示,經過十年的治理,20132023年間,湘江流域累計關停1200餘家涉重金屬汙染企業。據湖南省生態環境廳公佈的資料,2021年,湘江流域水質優良率達到98.7%,較2012年提高10.6個百分點。張有明也發現,周邊的很多廠子關閉了,河裡的水質改善了很多,竹子也長回來了,他和其他村民才開始裝水泵,從河裡抽水。他從沒想過河水會再出問題。
4月16日,湖南省郴州市甦仙區,涉事的良田水泥廠。(攝影:麥田)
不過在潘東海的眼裡,“汙染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成了更隱性的”。潘東海說,隱性的第一層意思是識別汙染的門檻變高。“之前的汙染,你隨便去工礦企業走走,就很容易發現各種顏色的汙水橫流,視覺衝擊很強,老百姓反響也很大。現在不一樣,像鉈超標,水都是透明的,需要檢測才能發現,老百姓不知道,也不可能自己去檢測。”隱性的第二層意思是,一些廠房倒了,企業停產了,但是汙染還在悄無聲息地發生。“比如2014年國家關閉落後小煤礦的行動開展以來,廢棄煤礦產生的酸性湧水無人管理,產生新的汙染。我們從湖南走到整個長江經濟帶,排查了350多個關閉煤礦,發現存在酸性廢水汙染問題的點位130多個。”
潘東海說,在新的環保形勢下,環保組織如果想要發揮作用,要去發掘這些隱性問題。但是民間環保組織正在面對技術、人員和資金的多重挑戰。倪亞玲在郴州做了十多年水源保護的志願者,她說水汙染的顯現不再直觀後,再去監測,難度大了許多,“都是企業線上監測,有網際網路、大資料、高科技”。她曾被邀請參觀過一些企業裡的監測裝置,新奇之餘也有些迷茫。這兩年,她更多是帶志願者去河邊撿垃圾,做“淨灘”活動。但這種工作既無法溯源,也很難追責。“今天撿完這邊,明天那邊又堆起來了,好像怎麼也撿不完。”
4月11日,郴州下了一場暴雨。雨停之後,曹裕貴在田裡用鋤頭翻土,把花生種子撒進一個個小坑裡。“水稻和苞谷還不敢下,還在等。”曹裕貴停頓了一會兒,好像在計算等待的天數——已經比往年晚了二十多天。他聽說水泥廠仍在每天撒藥給河水“消毒”,他不知道水什麼時候才算徹底好起來,也不知道腳下的泥土究竟有沒有受影響。“他們說,因為水的事,我們這邊種的稻穀以後都吃不了,幾年都吃不了,會致癌的。”
(文中李桂、張懷生、張有明、曹裕貴、陳月、魏陽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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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排版:布雷克 / 稽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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