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版《最後一課》:絃歌永不輟,中國高校的戰略大轉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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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關閉結束!” 

中國版《最後一課》沒有講完的故事:絃歌永不輟,中國高校的戰略大轉移
文/寒流

編者按: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爆發,太平洋戰爭開始,日軍攻進英美控制的上海租界,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鄭振鐸教授宣佈最後一課下課。自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102所大專院校毅然舉校內遷或重建。謹以此文紀念太平洋戰爭爆發80週年,致敬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高校戰略大轉移。
幾乎所有人,都在中學語文課本里讀過法國作家阿爾豐斯·都德的著名短篇小說《最後一課》:1871年,法國輸掉了普法戰爭,被迫割讓阿爾薩斯—洛林給普魯士。教書匠韓麥爾先生,在最後一節法語課上,用盡全身力量在黑板上寫下“法蘭西萬歲”後,黯然散學。
八十年前的今天,同樣悲壯的一幕,也發生在淪陷前夕的上海“孤島”: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事件爆發,太平洋戰爭開始,日軍攻進英美控制的租界。上午10時30分,暨南大學文學院院長鄭振鐸教授執行校董會決議,沉毅地合上書本,宣佈下課。這就是中國版的《最後一課》。
“學生們一致地立了起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有幾個女生低低地啜泣著。沒有躊躇,沒有彷徨,沒有顧慮。個個人都已決定了應該怎麼辦,應該往哪一個方向走去。從來沒有那麼一致的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就這樣,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在上海暫時結束了她的生命。”

鄭振鐸(1898—1958)
正如鄭振鐸所說,“12月8日,是試金石。”同日上午,除外國教會主持的聖約翰大學,尚未撤離上海租界的十多所高等院校全部停課,不願做亡國奴的數千師生義無反顧,準備內遷。我的曾祖父曹辛漢所在的上海法學院(上海法科大學),也即將開始14年抗戰中的第三次遷校重建。
曹辛漢(1892——1973)
據史料記載,自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中國108所高校中94所以上遭日軍破壞。為保全中華百年近代高等教育基業,102所大專院校毅然舉校內遷或重建,超過77萬的教職工及家屬,莘莘學子冒轟炸閱戰亂,顛沛流離,一路絃歌,在雲貴川的田野山間,夯土為牆,結茅為廬,或借祠堂、廟宇,民舍復課,以8年搬遷300次的空前壯舉,將文明的種子,民主的精神播撒內地,最大程度儲存了中國近代高等教育的根脈和元氣。
謹以此文,致敬世界歷史上,絕無僅有的高校戰略大轉移。
1840年鴉片戰爭後,目睹西方的船堅炮利,意識到落後的中國,開始了近代高等教育的探索。自1862年京師同文館設立,歷經近百年慘淡經營,終於發展到1936年的“全國108所大專院校、教職員11850人,在校生41922人,應屆畢業生9154人”的規模。(國民政府教育部統計室《民國二十五年度全國高等教育概況統計表》)。
受經濟、交通影響,舊中國90%以上的大專院校集中在資本主義工商業發展較早的華北、華東、華南沿海城市。其中,上海因最早開埠(1843年11月17日),外國商品和外資紛紛湧進設立碼頭、劃定租界、開辦銀行。上海逐漸從一個不起眼的海邊縣城開始朝著遠東第一大都市前進。
在蔡元培、章太炎、馬相伯、胡適、褚輔成等一大批民國教育先驅的努力下,27所國立大學、私立大學、教會大學在上海灘平地而起,大學數量位列全國第一(北平16所,天津7所、廣州8所、南京5所)。也正是因為上海優越的教育氛圍,曾祖父在國立北京高等師範學校(今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後,幾經輾轉,於1930年入職上海法學院,擔任該校董事會秘書兼總務長,開啟了與這所被譽為“中國民主黨派領袖人物搖籃”的學院長達二十年的不解之緣。
彼時的上海法學院教務長,正是被譽為“民主人士左派旗幟”的沈鈞儒。自1931年起,沈鈞儒的主要精力就投入到支援抗日救國之中。他不僅發起成立了中華民國國難救濟會,更是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組織上海法學院學生,組成抗戰中的第一支學生義勇軍奔赴前線。也正是因為上海法學院抗日之積極,惱羞成怒的侵滬日軍炮轟位於江灣路的上海法學院校舍,全校被迫遷移杭州直至淞滬停戰,才得以遷回上海復課。
沈鈞儒(1875——1963)
1936年11月23日,震驚中外的“七君子事件”爆發,沈鈞儒和鄒韜奮、李公樸、史良、沙千里、王造時、章乃器被捕。曾祖父臨危受命,接替沈鈞儒擔任上海法學院教務長,並在次年“八‘一三”事變中,負責將全校遷入上海公共租界,躲避戰火,賃屋授課。
面臨日趨擴大的戰事,上海的高校都根據各自實際情況進行安排:上海交大、復旦、同濟、大夏等校率先內遷,僅留下少數行動不便師生暫稱“滬校”;另有如華僑最高學府——暨南大學、上海法學院等校整體遷入租界;聖約翰大學則與與滬江大學、東吳大學、之江大學、金陵女子文理學院、上海女子醫學院等校合組成華東基督教聯合大學共同遷入租界。
曾祖父回憶錄雲:當時的租界猶如孤島,外有日軍圍困,內有漢奸騷擾,學校經費既困難,處境十分險惡。全體教職工唯有團結一致,抱團取暖,在困境中咬牙堅持。
最危急的時刻終於到來。
1941年12月8日,在日本偷襲珍珠港、對美宣戰之後一個小時,日軍便對仍然留在黃浦江面上的兩艘英美軍艦發動了襲擊。美艦“威克”號選擇立刻舉旗投降,英艦“海燕”號,以一己之力與日艦奮勇作戰,最終戰沉浦江。至上午12時,日軍完全接收上海的租界區,上海完全淪陷。
是接受日軍要求進行註冊登記,還是維護尊嚴堅決閉校?這是每一所在滬高校必須立刻做出的抉擇。有著愛國傳統的上海法學院選擇了再次停課,星夜兼程向皖南轉移。
12月中旬,曾祖父攜數百師生剛轉移至杭州,即被日偽特務堵截。曾祖父被單獨“請”至偽浙江省政府。迎接他的,居然是一位熟識的老友,大夏大學創始人之一的傅式說。此人原為進步學者,卻在1938年投日,此時,剛剛上任偽浙江省主席不久。傅式說深知上海法學院抗日名號之響亮,如能說服集體降日具有極大的政治和宣傳價值,便極力遊說曾祖父和全校師生能留下共同“和平建國”,並許以高官厚祿。
傅式說 (1891—1947) 1947年被國民政府以叛國罪處決。
面對軟硬兼施,曾祖父明確表達自己和全體師生“絕不合作”之決心。迫於私交,也可能是最後的良知,傅式說最終對上法師生予以放行。之後的兩個月多,曾祖父率全體師生經浙扛蘭谿、扛山等地,多次遭遇散兵遊勇,湖匪路霸洗劫,所幸人員未有損失。到達皖南屯溪,借當地祠堂廟宇為教室宿舍,恢復上課。而上法的另外一部,由老校長褚輔成親自帶領步行至重慶萬縣,史稱輔成法學院。
當時,淪陷區愛國學生為擺脫敵人奴役,紛紛奔赴內地求學,學校壓力驟增,不僅經費更加困難,師資更是奇缺。曾祖父不畏艱難,身兼教務、總務兩副重擔,日夜操勞。在其不懈努力下,不僅邀請到了原上海高等法院法官石美瑜等法學名流擔任講師,還在當地辦起中學部,收容流亡學子。
沈鈞儒致信曾祖父
1943年4月3日,身在重慶的沈鈞儒聞訊上海法學院成功脫險並順利復課,激動不已,立即寄語曾祖父“辛漢吾兄,久不通候,餘在慧公(褚輔成)處得知本校訊息。至滬來,世兄辭各市邀聘不就,艱難跋涉,與我兄(褚鳳儀)等堅持奮鬥,吾校競賴以達到內遷的目的,且有蓬勃復興氣像,聞之能不感佩!”
石美瑜(1908——1992) 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少將庭長
1945年,抗戰勝利。曾祖父又開始不遺餘力地擔負覆校重建,將皖校遷回上海。4年的流亡大學生涯也是最好的言傳身教。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多名學生追隨石美瑜先生投身審判戰犯,深入各地參與收集證據,挖掘被害人遺骸。最終,將南京大屠殺的罪魁元兇酒井隆、谷壽夫、向井敏明、野田毅、田中軍吉等人送上刑場。
1951年,全國大專院校調整院系,上法停辦。原法學、財經等系師生併入上海大學、上誨財經學院。曾祖父也因身體原因長休在家。出於對學校深厚的感情,曾祖父儲存了大量上海法學院的歷史檔案資料。但在1966年,因擔心這些資料會給他人和自己帶來麻煩,曾祖父安排子女將所有檔案付之一炬,頗為可惜。
為了能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到曾祖父更多的足跡。近年來,我一直在透過各種手段收集抗戰期間高校內遷的有關資料。竟意外覓得四川師範大學歷史系侯德礎教授2001年出版的《抗日戰爭時期中國高校內遷史略》。此書調查記載之詳細,令人歎為觀止。
在候教授的筆下,不僅介紹了“絃歌不輟”的意義,更是展示了琅琅書聲背後巨大的犧牲:從1937年7月至次年8月, 108所高校中有25所因戰爭不得不暫行停頓,37所被迫遷移後方,15所屢遭轟炸;人員傷亡108人,1938年全國高校在校生人數比1936年減少約50%。財產損失約65 367 409元法幣,圖書損失達283萬冊以上。對中國高等教育的打擊是致命的和動搖根基的。
為了挽救百年高等教育基業,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等102人發表聯合宣告,揭露日軍破壞我國高等學校的罪行,提出了“教育為民族復興之本”的口號,要求政府採取果斷措施,將高校遷往內地辦學。
為了能從這場浩劫中搶救和儲存更多的我國文化教育的命脈,東部地區的高校進行了歷史上罕見的大遷移,許多高校一遷再遷。據不完全統計,遷校3次以上的有19所,遷校4次的有私立東吳大學和之江大學等8所,上海同濟大學更是達到了8年6遷。全國高校搬遷次數共計300餘次。更為奇蹟的是,經過如此磨難,中國的高等教育非但沒有被摧毀,相反還有恢復和回升。截至1945年,僅在西南大後方,就有高校145所,教員11201人,學生78929人。
是的。除了拼死在疆場的數百萬忠魂英烈,我們也應該記住這些名字。
滬江大學(上海理工大學前身)首任華人校長劉湛恩(1896—1938),為維繫學校運營不與日偽合作,成為八年抗戰中唯一一個被日偽漢奸殺害的大學校長。
王開疆,原上海法科大學教務主任、校長。因不願與日偽合作,選擇了跳海殉國。(據1940年2月12日重慶《新華日報》刊文《王開疆不為汪逆利用,投海自盡明志》)
王伯群,大夏大學校長。1937年赴南京與教育部商定,大夏大學與的復旦大學合併成為中國抗戰時期的第一所聯合大學——復旦大夏聯合大學。1944年冬,日軍進犯黔南,大夏大學三遷赤水。王伯群校長因遷校勞累成疾,於同年12月逝世於重慶。
正是因為成千上萬劉湛恩、王開疆、王伯群這樣的老派知識分子的堅持,中國大學才得以在艱難困苦中愈發強大。使得國家經濟建設和戰後恢復所需的精英人才的培養不致中斷,使得高等學校的區域佈局更加趨於合理。
八十年後,當我們再一次回顧這段民族存亡的痛史,依然為“物質之損壞有限,精神之淬礪無窮”的故事而感動。
再次致敬,老一輩中國知識分子的骨氣,堅韌和純粹。
作者簡介
寒流,80後,媒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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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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