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三十年封神迷說說《封神第一部》

文/六神磊磊
《封神第一部》電影,前天去看了個早場,今天專門來寫一寫。
有的讀者看了太多影評,覺得無所適從。這麼說吧,如果你有特別信任的朋友,那麼信他的。
如果沒有這樣的朋友,那麼幹脆信我的。
我是一個封神迷。小時候攢錢買的第一幅撲克,就是《封神演義》撲克。後來我在孔網又淘了一副,現在就擺在我辦公室。
兒時我還有個鐵盒子,裝滿了小小的寶物,混元金斗,番天印,九龍神火罩……其中混元金斗就是一個口服液的瓶蓋,金色的,在我心中這就是法寶。
我還翻了一下自己公號的歷史記錄,發現居然Q過十幾次封神演義。
看出來了吧,三十年封神迷,咱不是瞎編的。
那麼說回電影,片子能不能看?能看。
如果有續作該不該看?該看。
問題、缺憾有沒有?有。
和過去那些撲街的國產神魔大片相比有沒有本質提高?有,已經是太乙真人和黃龍真人的區別。
下面詳細說說原因。
我說片子能看,其實和一些事無關。具體哪些事?就是關於劇組的一切吃苦努力的事。
是電影,就要靠電影說話。別的都是末節。
誠然,從導演到演員,確實吃了苦受了罪。光籌備就接近十年,海選了一萬五千多人,“萬仙陣”都夠擺一個半了。
為了演好“質子”,據說30多名年輕人關門進修表演、動作、馬術、文化,騎馬拉練一次能60公里。
這些內容,大家估計都在各個渠道看到了。就連我這種文娛新聞的絕緣體,都被辦公室的夥伴們科普到了。
幾個男生騎馬的戲份,都是真人真馬,電影上看得出來,蒙不了。演姬發的小夥子叫於適,為了拍這個戲,兩年沒剪頭髮,殺青後直接成了職業馴馬師。
一般電影幹三四個月就殺青了,《封神》拍了四百多天,一副拍完日子就不過了的架勢。
講真,這都是老一輩早年拍三國之類才幹得出的事。作為《封神》愛好者,感動不感動?確實也感動;佩服不佩服?真也佩服。我也真的特希望有人這樣來拍金庸。
然而,這些內容,對我個人選擇和評價電影一點關係都沒有。
電影只有本身夠優秀,前期的苦和累才值得說,才是亮點;反之就是浪費。倘若電影糟糕,前期投入越多,浪費越大,何必拍四百天?四天拍完最好,大家時間都別耽誤。
好比《笑傲江湖》寫了三年,是佳作;但另一個作家厄爾·加德納一個月能寫二十萬字,還七本書同時寫,也是佳作。姜子牙崑崙山修道才四十年,搞成了偌大事業;趙公明千年修煉,最後化為流水。所謂的“吃苦”能直接折算成好評麼?不能。
別誤解的我的意思,我不是說敬業不重要,而是說,歸根結底,還是要電影本身說話。
回到電影,為什麼覺得這片能看?
從一處我個人發現的很小的點說起。關於妲己的。
有個很重要的情節:西伯侯姬昌被紂王囚禁了,一關就是七年。
世子伯邑考進朝歌,捨身救父。妲己瞧上了伯邑考這個大帥哥,百般撩撥,帥哥教我彈琴,請你把我當琴,快來個高山流水。伯邑考則拼死抵抗,娘娘不要,這題超綱了。
這種橋段,一般的流量大片是否求都求不來?
然而《封神第一部》裡,我意外發現這一段沒了,整個不要了,伯邑考請求以死替父,然後呢?直接肉餅了。
原本是天大的“賣點”,可以大打情色擦邊球的,妲己的“絕世媚態”夠炒作一百篇,伯邑考的“天人交戰”又可熱搜十條。
這些年,多少翻拍經典,都淪為這種低階流量。好比拍《水滸》,彷彿就剩一個潘金蓮;拍《白鹿原》,就剩一個田小娥;拍金庸,就剩下小師妹的三角戀。貶損了經典的價值,還美其名曰現代視角重新解讀。重新解讀了啥?高山流水?
《封神第一部》敢把這個白送的流量橋段不要了。這事兒有種。
那麼思考題:為什麼不要了?我的理解是,如果要,就會破壞了對妲己的詮釋和重塑,整個人物就紊亂了。
再者,如果要這一段,會少了震撼感和悲劇感。
影片裡,一分鐘前,紂王說伯邑考我是真喜歡你這個人,一分鐘後,肉餅了。這種強烈的衝撞,活畫出紂王之視人命如豬狗,揭示了暴君之暴的極度恐怖。
可中間如果插入一段和娘娘的“高山流水、天人交戰”,悲劇效果瞬間就沖淡了。
導演烏爾善說他是要拍正劇的,僅從這一處情節而言,我信他是要拍正劇,所以不肯打任何擦邊球。
就好比這幅海報,妲己在哪?
明明有狐狸精,卻死活不拿出來撩人,反倒拿出來一堆老頭。夠倔強了。
衝這一點,我是覺得片子值得看一下。
有人問:你說的這些,不就是不迎合麼?這有那麼重要麼?
答案是有。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焦點。而在流量時代,最大的病就是迎合。
如果一部籌備十年的電影都在迎合,那五年的、三年的、半年的片子怎麼可能不迎合,咱們的熒幕還剩下什麼?
爛片之爛,歸根結底是什麼,在當前就是八個字:價值投餵、情緒投機。
如果流量仇視男人,就說男人壞;如果流量敵視女人,就說女人作;如果觀眾冷漠,那就迎合他們的冷漠;如果受眾有偏見,那就強化他們的偏見。
如果他們相信膚淺,就一定不給他們深刻;大聲假裝和他們站在一起,只要他們給流量、掏腰包。讓觀眾帶著偏見來,然後帶著更大的偏見離場。
因為流量時代最大的紅利,就是偏見的紅利。
而《封神第一部》它並沒有。
這部電影究竟試圖討論的是什麼?幾個主要議題,我列一下,大家看下。
比如正直為什麼那麼容易被褻瀆?
姬昌是正直的,卻在長街上帶銬跣足,一步一個血腳印,說“我有罪”,招呼他的是百姓的爛菜葉。
比如忠貞為什麼那麼容易被利用?
質子們大多是忠貞的,卻總被矇蔽,自以為親眼看到的事都是假的。
比如一個人怎麼追隨自己的內心?
姬發覺得父親不會錯,但紂王也不會錯,那麼到底誰錯了?自己到底要追隨什麼?痛苦極了。
以上這些,是《封神》電影的主題,可哪一個是有流量的?一個都沒有。
這些議題的本質,都是反思、自我審視和內省,這恰恰是流量時代最最反流量的東西。
而且,比較難得的是,以上這些討論,在這個電影裡是實心的,不是空心的。
什麼叫空心的?
舉個例子,姜子牙下山那裡,說實話,不打動我。
子牙“為了蒼生”闖進來接了封神榜,這就顯得有點空,信服力不強。
我覺得與其這樣唱高調,不如讓子牙哭哭啼啼,眷戀修道不肯下山,師父則勸解說你合該享受人間富貴,封妻廕子也不錯嘛。這樣反而更動人些。
而在姬昌受辱、長街認罪那裡,卻是實心的,很瓷實。
你會感到那一定是導演、主創真正琢磨、真正關切的問題,甚至是在有《封神》電影前就思考過的問題。
什麼都能裝,思想性三個字,是裝不了的。
最後,說說中國神魔大片它具體難在哪。
魔幻、奇幻、科幻,俗稱“三幻”。
電影界,這“三幻”是很容易出大成績的,和金庸寫的少林三渡一樣,本該是頂級戰力。
然而國產魔幻卻最難,它簡直是一個窪地。任何人在這上面發力,都像是在窪地上蓋高樓。
多年來,咱們雖然也拍了些神魔流量大片,但恕我直言,留下來的資產,更多是負資產;積累下來的經驗,大多是捱罵、退檔、和觀眾網上對線的經驗。
大家如今一聽古裝神魔,就下意識地想到爛片——不爛怎麼會是古裝神魔?
除了刻板印象之外,國產神魔還有很多具體的問題。
比如和科幻比,它沒有優秀的原創故事。
有人說不對啊,難道《封神》《西遊》故事還不優秀?
這不一樣。對比劉慈欣,他的科幻故事,是現代的、邏輯縝密、有飽滿核心的、有思想性的、容易無縫銜接大熒幕的。
它離現代的電影工業大概只有一公里的距離。踮踮腳,就到了。
而《封神》呢?作為老《封神》迷,負責任地說,它是古代的,固然眼花繚亂熱鬧之極,但原著卻是故事脆弱、邏輯鬆散、思想性十分貧弱。
鄧嬋玉一定要發配給土行孫,最好的姑娘要給最猥瑣的男人,這是什麼價值觀?島國小片的價值觀。
它離現代電影工業有一千公里的距離。今天人要拍,就必須重新填充思想性。你想想多難,多頭大。
說到故事,作為一個寫字的人,不妨再說說《封神》的故事難搞在哪裡。
例如《封神》原著裡有個最不講理的設定——天意。
誰生誰死,誰吃鍋盔誰嗝屁,天意早早給你定好了,每個人都像程式寫好了的NPC。
一個角色要死了,天上便嘎嘣下來個神仙,說天意此人命不該絕,救走!沒毛病,故事神奇地自洽了。
可是電影不能這樣拍啊,必須把無所不在的“天意”這玩意拿掉。
這等於就是把《封神》最大的底層邏輯抽走了,再從頭組織。這個工程,和拆了故宮再蓋沒什麼區別。
回頭看《封神》電影,它骨幹的情節,最要緊的幾根大梁,都得要重新再造。
多數其實造得還不錯。
譬如紂王殺了幾大伯侯,為什麼唯獨不殺姬昌?難道就因為姬發的幾句稚嫩求情?
看片到此處時,一度覺得心裡揪緊,生怕劇情要崩。
可是後來故事卻兜住了——原來姬昌是有道德光環的,紂王讓他長街認罪,就是要徹底打碎他的光環,最後仍然是要殺的。
紂王有一種變態的慾望,你姬昌正直,我就要凌辱正直,踐踏正直,汙名化正直,以得到最大的滿足和快樂。
聖賢最悲愴的死法是什麼?是死於愚蠢的民意。還有什麼方式比姬昌被人丟爛菜葉更讓紂王爽呢?
所以才說,類似的這些骨幹的大劇情,是兜住了的。
相比之下,電影更有改進空間的是小劇情。
譬如申公豹進宮演把戲,到底圖什麼?移魂咒用傀儡追人,必要性究竟在哪?楊戩哪吒為什麼老是開小差不保護姜子牙?
第二部,這些小劇情上要再仔細推敲推敲。
說真的,電影猶如吃飯,漢堡好吃,但我總是惦記一碗米粉。
看《魔戒》,當然精彩,但心裡是“隔”的。不知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我總會覺得它雖然很好看,但和我的童年、記憶、鄉土無關,而是另一片土地、另一個文化上的東西。
而看《封神》電影把國產的神話故事支稜起來,它帶來的情感和震撼,會截然不同。
你會自然而言想起郭德綱哼的“鳳鸞寶帳景非常……”
會想起小時候畫在作業本上的聞太師、魔家四將。
想起“用生命化作那朵蓮花”,這種快樂,是無阻隔的,貼心的。
很期待更好的封神後續的登場,可以在大銀幕上見證中國神話崛起。
再說,我也十分想見鄧嬋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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