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懷疑是外國間諜的民粹主義者和政治素人，為了讓美國優先考慮自身利益，毅然站出來競選總統。
憑藉獨特的行事風格與家喻戶曉的聲望，他擊敗強大建制派和現任總統，成功入主白宮。
在他的領導下，國家氛圍發生了變化。盟友被視為威脅，昔日敵人成為座上賓。民主規範受到侵蝕，一些人的生活被顛覆，有些人丟了性命。
且慢，我這裡不是在說川普，我說的是2004年的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小說《反美陰謀》（The Plot Against America）。
菲利普·羅斯是美國當代最重要的小說家之一。他一生創作豐富，多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普利策等重要獎項。他也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如果不是在2018年去世，大機率會獲得這一榮譽。
《反美陰謀》是一部“另類歷史”小說，即我們熟知的歷史，陰差陽錯走上岔路，進入平行宇宙。
小說涉及一個重要歷史人物：查爾斯·林白（Charles Lindbergh）。林白是美國著名飛行員。1927年，年僅25歲的林白駕駛單引擎飛機從紐約長島飛往巴黎，完成人類歷史上首次單人不著陸跨大西洋飛行，一舉成為全球偶像。
但這位美國英雄在二戰前陷入爭議。他多次訪問德國，對納粹空軍讚不絕口，甚至接受希特勒授予的勳章。他參與“美國優先”運動，反對美國參戰，還發錶帶強烈反猶色彩的演講。
珍珠港事件後，他積極投入了二戰。他申請恢復軍人身份，卻因親德嫌疑被羅斯福親自否決。後來他以平民身份奔赴太平洋戰場，多次英勇地執行戰鬥任務。
但在《反美陰謀》中，羅斯給他安排了不同命運：林白在1940年競選美國總統，以反戰立場擊敗了羅斯福。
小說就在這一虛構歷史事件的背景下展開。敘述者也叫菲利普·羅斯，也和作者一樣成長於紐瓦克猶太社群。由於林白與希特勒的親近及對猶太人的敵意，這一社群對他的當選自然充滿憂慮，但內部反應卻並不一致。
菲利普家中也四分五裂。父親堅決反對林白，哥哥卻是林白崇拜者。表哥跑去加拿大參加反法西斯戰鬥，姨媽則成為白宮座上賓。
就像今天無數個家庭被川普撕裂一樣，這個家庭也被林白撕裂。餐桌上不能談政治，一談勢必雞飛狗跳，面紅耳赤。
（HBO前幾年根據該小說拍的同名迷你劇集劇照）
這本20年前出版的書讓人驚奇。有些小說剛出爐時洛陽紙貴，但很快變得不合時宜。《反美陰謀》則不僅經受時間考驗，中年後更是煥發了更明麗的第二春，前幾年還被HBO改編成迷你劇集。
如果我在2004年讀這本小說，羅斯再妙筆生花，也只是一個異想天開的寓言。而在2025年，因為它所描繪的事件正在眼前發生，我才感嘆羅斯對美國理解的深刻。
一部另類歷史小說等於是一場思想實驗。它無需任何人承擔後果，卻以無可挑剔的邏輯展現可能發生的事件，提供歷史教訓：
民主很脆弱：即便是民主傳統悠久、民主制度堅實的國家，如果公民缺乏警惕，也可能被魅力型領導人和民粹主義引向威權主義。
偏見可以成為主流：偏見一旦被領導層合法化，就會滲透到日常政策和社會規範中，帶來災難性後果。
警惕和異議很重要：菲利普的父母和Walter Winchell（書中一個主要人物）對不公的抵制，即使不受歡迎，即使給自己帶來危險，卻必不可少。
而我個人覺得更有意思的還有一點，就是小說非常逼真地展示了社會撕裂的面貌。
林白的支持者說“林白給了美國最需要的東西：和平。我們的孩子沒有去送死。”批評者則說“林白避免戰爭的代價是背叛我們的價值觀。”
林白的猶太支持者說“林白從未透過針對猶太人的法律，他只是在幫猶太人融入主流。”林白的猶太批評者說：“他那些專案都是為了抹殺猶太文化。他要我們證明自己在這個國家有一席之地。”
針鋒相對，是不是聽起來很熟悉？作為一個局外人，我一邊看書一邊頻頻點頭，兩邊都有道理。感覺自己正在看微信群吵架。雙方都信誓旦旦，吵贏就能拯救美國。
但吵成這樣，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頭腦容量不夠。既然我們不是盲人，就應該可以看見一整頭大象，而不僅是一隻象鼻，一根象牙。一個人不是一張薄紙；判斷也不應非黑即白，灰度和模糊才是人生常態。思想有了厚度，就會發覺鍵盤政治家那些爭論大多毫無意義。
美國曆史上從不缺激烈辯論：奴隸制、女性投票權，每一場都社會撕裂、眾聲喧譁。一半人站在錯誤的一邊，義正詞嚴地成為歷史笑柄。我們真的敢保證，今天的我們不會嗎？所以不妨頭腦開放一些，多點謙遜，少些狂熱。
至於《反美陰謀》的標題，究竟誰在搞陰謀？是林白與納粹眉來眼去？是政治精英暗中反撲？還是Winchell 挽狂瀾於既倒卻被封殺？答案全都成立。而“plot”這個詞，既是陰謀，也是情節，而這些情節今天依然在上演，只是換了主角，換了口號。
這部小說不只是對一個虛構時代的警示，更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當下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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