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當眾殺人，卻反而被叫好，被支援，被追捧成英雄，你會覺得荒謬嗎？
而這正是最近發生在美國的事。
美國時間12月4日早晨6時45分，美國聯合健保公司（UnitedHealthcare）執行長布萊恩·湯普森（Brian Thompson），在紐約曼哈頓中城的希爾頓酒店外遭遇槍擊，當場身亡。
現場發現的子彈彈殼上，分別刻著“Deny”（否認）、“Defend”（辯護）和“Depose”（取證）字樣，疑似指向2010年出版的同名書籍，意在反抗保險公司拒絕理賠的行為。
根據警方訊息，當時湯普森正準備前往這家酒店，參加公司年度投資者大會。
嫌疑人，路易吉·曼吉奧內（Luigi Mangione），利用了這場公開可查的行程。
監控發現，他在酒店門口徘徊了十來分鐘，隨後對湯普森連續開槍，擊中對方胸部。
事後，他騎著一輛腳踏車逃走了。
頗為詼諧的小插曲是。
他原本全副武裝，但和酒店的美女前臺調情時，沒忍住取下了口罩。
這才被監控拍下了正面照。
也就是被無數網友高呼好帥的那張。
然後。
這位嫌疑人成了美國人的英雄，得到了絕大多數人的理解、認同，乃至是支援。
“法官大人，曼吉奧內是無辜的。”
“他沒做錯任何事。”
“富人對窮人的壓榨被叫做生意，而把窮人對富人進行反抗就成了謀殺？”
他的形象被人紋在身上，成為象徵。
X賬號粉絲直接漲到了40萬+。
商家們開始做各種印著他頭像的周邊產品，從襯衫到杯子，還包括聖誕裝飾物。
還有人購買嫌疑人同款夾克，表示支援。
警局發出通緝令後，還有“正義網友”四處奔走，呼籲大家上街把懸賞令給撕掉。
“這些醜陋的白色標誌給城市帶來了負面影響。做個好鄰居，把它們放在垃圾桶裡。”
“為了城市整潔，應該減少街道垃圾。”
“他可以躲在我房間。”
還有網友在網站上發起眾籌，希望為他提供支援，只是很快平臺被叫停。
新的超級英雄，正在美國誕生。
這當然不是因為曼吉奧內長了一張帥臉，主要是美國公眾，苦醫保體系久矣。
死者湯普森掌控的美國聯合健保公司（UHC），是美國知名商業保險公司，在行業內以最高的拒賠率遙遙領先，十分臭名昭著。
在美國，看病是非常貴的。根據統計，生病高居美國人破產理由的榜首。
多數人只能透過購買保險，來規避風險。部分公司也會為員工提供保險作為福利。
這就是UHC在做的生意。
商業體系都要考慮盈利。而作為保險公司，UHC特別懂得“少賠付才能多盈利”的道理。
他們一心賺錢，根本不考慮投保人的處境，基本能不賠就不賠，就算賠也要先兜圈子。
2021年，賓州一位大學學生被查出嚴重潰瘍性結腸炎，但UHC拒絕為必要藥物提供報銷，使他必須承擔80萬多美元的天價賬單。
2022年，由於UHC拖延賠付，一位漸凍症患者急需的呼吸機遲遲無法到位，只能在痛苦與不甘中，提前迎接死亡的到來。
“國會參議院的報告顯示，聯合健康保險最傾向於拒絕理賠急性病後期護理，過去3年這一項的拒賠率逐年上升：10.9%、16.3%、22.7%。”
它有個很噁心人的提前授權制度。
治療過程中，凡是超出常規檢查/治療範圍的內容，都要先找UHC申請授權，獲得允許後，才能進行下一步，否則就不能得到賠付。
而且，病人的第一次申請，基本都會被拒絕。UHC習慣建議病人使用更便宜的檢查/治療手段，哪怕那些方式並不對症。
也就是說，醫生覺得病人需要治療是沒有用，得要保險公司認為需要治療才行。
他們批准申請的週期也慢，至少要花上幾周。很多病人根本等不起，只能活生生看著病情一天天惡化，或者錯過最佳治療時期。
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僅有0.1%的申請人會提出申訴，大多數人只能“算了”。畢竟忙於治病的人，沒有那麼多維權的精力。
肯定有人會問，既然知道這公司坑爹，為啥大家還都選它呢？就不能換一家嗎？
不少人是根本沒得選。
因為商業醫保屬於是公司福利的一種，大部分費用是由公司承擔的，所以員工只能從和公司合作的保險套餐裡做選擇。
公司不是做慈善的，要考慮成本問題，UHC驚人的利潤則讓他們能夠透過低價搶佔市場。
員工雖然不願意，也只能捏著鼻子選。唯一能做就是祈禱自己最好用不上它。
而凌駕在普通人的血肉與白骨之上，UHC獲得了行業最高的利潤。
有訊息稱，湯普森原本會在投資會議上宣佈，公司2025年預期收入突破4500億美元。
龐大的利潤能把人變成魔鬼。
這麼喪盡天良的公司，不招人恨，是不可能的。
美國民眾對UHC積怨已久。
聽說高管死了，都忙著開香檳。
數萬人為他的死亡“捧腹大笑”。
恨不得跑人家門口放鞭炮了。
X上的熱門帖子光明正大地寫著：
“今天，我們哀悼湯普森被槍殺…不——今天我們悼念每年無辜死去的68000名美國人，是他們讓像湯普森這樣的高管成為千萬富翁。”
很多人哀嘆自己和這些保險公司抗爭的過程，認為湯普森被槍殺是“遲到的正義”。
“我們失去了房子、車子，失去了生活、健康、儲蓄、尊嚴和家。我們反覆與保險公司抗爭，才能在7年後贏得了一筆微薄的賠付。”
他被斥責為“有執照的殺人犯”，由於能為政府提供高額的選舉贊助費而被默許。
“如果你支援並讚許湯普森的做法，你就站在了歷史錯誤的一方。”
還有人四處張貼針對UHC高管的“通緝令”。其中，湯普森的那張打著大大的叉。
醫療行業從業者也紛紛站出來，諷刺他的死亡：“我們理解您正在‘失血過多’，但這並不免除您探索低成本治療途徑的責任。”
——這是UHC用來拒絕理賠的話術。
有人提到，自己無數次見過垂死的病人，因為被拒絕理賠，只能痛苦地等待死亡。
“這些貪婪的人不值得同情。”
“他們就是混蛋！”
“如果許多人付了保險費，卻依然被拒絕提供更好的治療，只是為了最大化利潤？那麼有人因此憤怒而謀殺，似乎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此刻，經濟學家托馬斯·索維爾的名言，成為支持者的口號：“當犯錯的代價由他人承擔時，犯錯和堅持犯錯輕而易舉。”
事到如今，曼吉奧內已經被捧上王座。
很多人覺得他犧牲自己，撕破了罪惡的醫療系統，懲戒了商業蛀蟲，完全是當代羅賓漢。
以至於，當他在賓夕法尼亞的一家麥當勞被捕時，憤怒的支持者圍攻了那家商鋪。
他們狂打差評，罵它是“告密者”，是“叛徒”。
“再不想吃麥當勞了，那裡都是老鼠。”
漢堡王趁機打起了商戰，“我們不會洩密”。
事後，大家才知道，是麥當勞裡的一位服務員，為了6萬美金的懸賞金，舉報了他。
毫不意外，舉報者收到了謾罵。
她的家人聲稱有激進的支持者去線下打砸員工的汽車，還蹲在麥當勞門口拉屎。
有訊息稱，餐廳經理自己就是UHC的受害者，有家人生病被拒賠，只能自討腰包。
再加上餐廳被圍攻，獎金沒了。
於是把憤怒全部被髮洩到了舉報者身上，發配對方去掃廁所，還讓大家多多光顧。
更諷刺的是，舉報者無法拿到舉報獎金。因為她撥打了911，而非tip line。
錢沒拿到，白惹了一身騷。
曼吉奧內的被捕，讓案件進入了高潮。
警方找到了槍支、消音器，和偽造的身份證件，前兩者都是3D列印出來的。
同時發現了一份抨擊醫療保險行業的文章。
其中提到：
被從警車轉移到法庭時，他又說：
“它完全脫離了現實，是對美國人智商和經歷的侮辱！”
似乎和公眾想的一樣，他的槍擊行為，就是為了揭發美國醫保體系的黑暗。
論及緣由，或許與他的經歷相關。
2023年離職後，曼吉奧內去往檀香山的某個共享公寓Surfbreak，做“數字遊民”。
他在那裡很受歡迎。人人誇讚他友好體貼、願意幫助他人，從不拖欠房租。以前的同學都認可這樣的評價，說他聰明有趣，擅長交際。
直到——他的背部開始持續疼痛，“他的脊椎出現了錯位，可能壓迫了神經”。
他無法正常生活，因此性格大變。
不久後，他離開Surfbreak去接受手術。
他的X賬戶封面證明了這點。中間這張X光片顯示，曼吉奧內進行過脊柱融合術。
它通常在脊柱穩定性遭到破壞，或需要矯形時使用，需要使用螺釘和內固定，將兩段脊椎連線在一起，讓它們趨向穩定，從而緩解疼痛。（醫生懷疑這可能是外傷或先天缺陷導致。）
約六個月前，他的家人和朋友開始無法聯絡到他，毫無緣由。大家只知道他在忍受嚴重的背部疼痛，但似乎沒有人能真正幫到他。
現在的普遍猜測是，曼吉奧內在治療過程中遭受，或者瞭解到UHC的拒賠情況，並最終選擇“以暴制暴”的方式去懲戒對方。
“郵包炸彈客”卡欽斯基的行為帶給他某些啟發。由於對現代工業社會不滿，他自制、郵寄炸彈，造成26人死傷：“公司不在乎你和你的後代。為了賺錢，他們可以毀掉地球。”
讀完卡欽斯基的作品後，曼吉奧內寫道：“他關於現代社會的預測最終都成真了。”
實際上，以他的優渥家境而言，或許並不需要為治病的開銷而感到苦惱。
他出生在馬里蘭州一個頗有名望的房地產家族，家族財富和慈善事業在當地廣為人知。
祖父母開發了當地最大的高爾夫球場，父親接手後，創辦了廣播電臺及其他房地產公司。他所就讀的精英私立高中，每年學費高達37690美元。
而他自己畢業於知名藤校賓夕法尼亞大學，四年讀完計算機本碩，拿年級最高GPA。
早在讀大學前，就自主研發了一款遊戲APP，怎麼看都是前途一片光明的典範。
試想想，這種家庭背景的精英，都會為美國醫保體系感到憤怒，何況那些普通人呢？
再看他得到的支援，也就不奇怪了。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曼吉奧內最終會得到怎樣的判決，無人知曉。
民意究竟能在多大的程度上影響司法判決，或是對抗權威，完全無從預料。
回頭來看，曼吉奧內的行為更像是導火索，點燃了美國人長久以來隱忍不發的憤怒。
私刑當然是不被推崇的，但在無法破局的困境中，好像他們也沒有更多辦法。
沒法判斷美國醫保體系會不會因此改善，但其它保險公司已經給出了小小的反應。
BCBS和拒保率第三的Anthem，前陣子剛出臺新規定，如果手術時間超過保險公司的建議時間，保險公司將拒付超時後的麻醉費用。主要原因是現在麻藥價格漲了。
這意思就是，你以後手術需要麻醉，不能聽醫生說要用多少量，得聽保險公司的。
然而，在槍殺案發生後的24小時內，他們火速撤回了這條規定，或許是被震懾到了。
誰又能說，這不是好的變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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