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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8年2月,僧人達受在杭州湖墅的古董肆中購得一幅落款為“大曆三年三月寄望,沙門懷素書”的絹本《小草千字文》,號稱“神蹟難得”。帖後附有自宋迄明跋者十餘家,皆是名家手筆。其中一則為明末書法家範允臨所作,讀來頗為有趣:
“餘所見素師《自敘》《聖母》諸帖,狂怪怒張,以為學芝、旭而過者也。今觀此《千文》絹本,又規矩準繩,藏鋒斂鍔,真是如錐畫沙,如印印泥,得烏衣家法,乃知世所石本,悉優孟衣冠耳。此卷為王晉卿家舊物,今復歸季重,延平之劍,離而複合,信神物自有定數,衣缽自有真傳,季重當珍置案頭,日臨一過,如此而草書不精,當罰飲墨水一斗可也。”(《寶素室金石書畫編年錄》)
這段題跋先述懷素書風,後談及字帖的流傳脈絡。可知此帖原屬宋人王詵,五百年後,入季重王思任之手。因二人同出太原王氏,故有“延平之劍,離而複合”“衣缽自有真傳”之說。範氏所謂衣缽真傳,除指字帖之外,更指書法造詣。所以在跋文的最後一句,他督促季重,要將此帖“珍置案頭,日臨一過”,倘若“如此而草書不精”,便要“罰飲墨水一斗”。
飲墨”的典故,不算生僻。《隋書·禮儀志》載,北齊“正會日,侍中黃門宣詔勞諸郡上計。勞訖付紙,遣陳土宜。字有脫誤者,呼起席後立。書跡濫劣者,飲墨瀋一升。文理孟浪,無可取者,奪容刀及席”。及“策孝、秀於朝堂”,遇有“脫誤、書濫、孟浪者”,也同樣要“起立席後,飲墨水,脫容刀”。
十升為鬥,範允臨要罰王思任“飲墨水一斗”,比北齊的“僭霸之君”罰得還狠,這自然是在開玩笑。他二人系同科進士,範氏又長十七歲,可見忘年交誼著實不淺。其時王學盛行,範氏書法又與董其昌齊名,也只有他這樣的通脫宿儒,才敢把玩笑話寫入傳世名帖的題跋。
類似的用典很多,如蘇軾“麻衣如再著,墨水真可飲”,黃庭堅“睥睨紈絝兒,可飲三鬥墨”,林則徐“俗書心手愧難和,只因墨水三升飲”等等。直到清末,嚴復譯《群學肄言》,其中有批評教育部考試之語:“使取主司而試之,且取是主教育之柄者而試之,而發策設問,叩以試人之道……吾恐曳白飲墨汁者,不僅來試之諸生也。”所用仍是“飲墨”的典故。概言之,“飲墨”之於古人,多屬委婉批評,因其中略含貶義,也常見於玩笑或謙辭。
當然也有例外。汪鐸的《病中張研齋惠人葠賦謝》,言“不盡一寸丹,徒飲一斗墨”。說的是吐血之後,以墨為藥,飲而止血。只可惜後有夾註雲“古方飲墨汁可止血,殊未然也”,算是病急亂投醫。朱孟震的志怪書《河上楮談》又記“有習小茅山法者,初學至彼,必令飲墨水,然後授之其法”,授的盡是些下作的妖法,見不得光,更登不得大雅之堂。
個誤會,倒是非常值得一提。1909年,身居上海的吳昌碩為朝鮮人閔泳翊刻有一方閒章,也作“且飲墨瀋一升”。閔泳翊是李朝外戚,吳昌碩作此印,自有褒揚之意。可能是吳昌碩的名氣太大,以至於後世作字之人,常有以飲墨為榮者。比如,在《中國傳統文化導遊鑑賞》(2008)中,就記有如下兩個故事:“唐張旭用頭髮濡墨寫字,狂呼大叫,然後揮筆狂草;西安有一個書法家,一邊寫字,一邊用嘴吃墨,進入一種無我狀態。”都是些三流導遊哄遊客用的東西,倒也能代表市井文化的走向。這兩個故事相互印證,無非是要說明人越狂怪,越放蕩,書法就越出色。
張旭之事,確見於《新唐書》,原作“(旭)嗜酒,每大醉,呼號狂走,乃下筆,或以頭濡墨而書,既醒自視,以為神,不可復得也,世呼張顛”。張旭政事不顯,《舊唐書》無傳,他的列傳在《新唐書》文藝類,只因李白、張旭、裴旻“三絕”並稱,才在李白之後附百餘字簡傳。其實,張旭之“草字,雖奇怪百出,而求其源流,無一點畫不該規矩者”
(《宣和書譜》)
,又怎可能是發酒瘋時用頭蹭出來的?只怪宋祁修《新唐書》時文獻不濟,採用了不少小說、筆記、野史之言,考索又不嚴,後人如若讀書不細,就容易上當。
至於那位吃墨的“書法家”,倒是很有代表性。近年來,在社交媒體上作踐書法的播主,走的大多是這個套路。要麼邊寫字邊作怪,要麼邊寫字邊嘬墨汁,寫不來正楷,作出些鬼畫符,也說是“字”。只可惜他們不知道,吳昌碩的“飲墨”和範允臨的“飲墨”並不是一回事。
人魯收作《懷素上人草書歌》,有“抽毫點墨縱橫收”一句。查隆慶本《文苑英華》,該句下有雙行小注“一作吃墨”。清代畫家華巖曾作《畫墨龍》,雲“把筆一飲墨一斗”。嚴元照《八大山人畫松歌》有“秋毫飲墨十分渴,捥底龍鱗重疊出”句,都是這個意思。說得更明白些,在古人處,如書畫優美,可稱筆毫“吃墨”“飲墨”,若書法濫劣,須得受罰,才是寫字之人去“飲”。
南朝劉敬叔的《異苑》裡,還有這麼個故事,說的是漢末鄭玄師從馬融研習經學,“三載無聞”,一日“過樹陰假寢,夢一老父,以刀開腹心,傾墨汁著內,曰:‘子可以學矣’”,於是“精調典籍”,以至於“詩書禮樂皆已東矣”。可見,在文學作品中,墨汁雖有知識的意象,但讀書人寧願開心剖腹,傾倒於內,也是不願意用嘴去吃墨的。
至少在清末以前,很少有文人把吃墨一類的事情傳為美談。馮夢龍在《墨憨齋三笑》中曾記,“滕達道、蘇浩然、呂行甫皆嗜墨汁。蔡君謨晚年多病,不能飲茶,惟日烹把玩。吃墨、看茶,事屬好笑”。你自可以“醉時吐出胸中墨”
(黃庭堅《題子瞻畫竹石》)
,但若反其道而行之,把墨汁喝下去,是要惹人發笑的。
道理也簡單,古人制墨要用油煙灰,摻雜麝香、冰片等輔料捶打壓制而成,這樣的東西加水研磨成汁,寫在紙上亮澤美觀,放到嘴裡的感受卻未必佳。
1935年,啟智書局出版《聖嘆才子尺牘》。此書似是書商託偽之作,印的都是些讀者“胸憶情悰,而囧於才分”時應急用的楹聯之類。其中收有一聯,名曰“吃墨看茶聽香讀畫,吞花臥月喝酒擔風”。也是在這一年,書法家吳徵以行書寫下此聯贈與後輩。馮夢龍所謂“事屬好笑”的“吃墨、看茶”之癖,終於在民國化成了文人雅趣,此聯後來還被演繹出“鄭板橋妙對鬥惡霸”的故事。
吃墨故事的流傳與變化,折射出文化轉型過程中的奇異光譜。儘管歷代都不乏習練書法之人,但書寫工具的變革,在古今之間造成了明顯的隔閡。大眾對筆墨特性的陌生,是吃墨故事在流傳過程中逐漸變形的先決條件。而當科舉制度被學堂取代,西學興起,舊學式微,使得曾經習以為常的典故,漸漸成為生僻詞彙,以至於被人曲解。作字之人用嘴飲墨,是傳統文化接續過程中的明顯裂痕,卻始終有人樂此不疲。借範允臨的跋文,“罰飲墨水一斗可也”!
編輯: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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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8.6 | 誰飲墨瀋一升
李騖哲 | 中山大學歷史學系(珠海)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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