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畫:為拍賣慘影片掐哭小姑娘,造假連良心都不要了。視覺中國供圖
作者 | 郭玉潔
今年夏天,我被這樣一條短影片吸引。
影片48秒,開頭配音:“短影片拍攝場景竟然都是假的。” 博主探訪上海一處短影片拍攝基地,他移步換景,看到大學宿舍、教室、貧困家庭、酒吧、辦公室、醫院病房、藥店、手機專賣店、菜市場、港式茶餐廳。
與傳統影視基地不同,這些場景更日常,像從生活縫隙裡撈出,細節現成——小飯店裡放著選單、貼著付款二維碼,藥店裡,藍色的“用藥諮詢”貼紙磨損、捲了邊,病房角落藏著摺疊輪椅,菜市場的攤位案臺上放著“西紅柿”“五花肉”,背景牆上塗鴉著小廣告。
我們處在一個被短影片填滿的網際網路,真的有一個集中的空間提供假背景?我們熟知的網紅中,有沒有人借用這類景棚凹人設?今年8月,我帶著這樣的問題來到上海市嘉定區這處短影片拍攝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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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上海實地,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也被那條短影片的誇張手法“騙”了。這個拍攝基地裡,主要拍攝廣告、短劇、微電影、宣傳片、帶貨直播、娛樂直播、電競直播等,不拍攝網紅段子和生活日常。所以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本來就是假的。”一位場地工作人員說。
但這確實也是一個被網際網路流量塑造出的空間,幾乎是全國最早定位“短影片”的拍攝基地,它由五六間老廠房改造而成,提供租借服務。
在這裡,我進入了一個快速變動、佈滿潮流事物的世界。AI汽車廣告,新型插座的廣告,從下午1點進行到凌晨1點的直播……2021年投入使用後,這個拍攝基地總在裝修,根據市場需求,平均每3個月進行一次場景改造。“菜市場”撤掉了,“小麵館”被淘汰了,“教室”場景從多個減少到一個。不過,一位內容策劃說,困擾他們的不是哪些場景“用不到”,而是“用得太多”,過了一陣,又無人問津了,就像網路上“那種熱梗”。他們跟在潮流後跑,也被這種“週而復始”的迴圈困擾。
這是一個流動的舞臺。在這裡拍攝的團隊普遍停留時間是半天、一天。最長的一個團隊待了約20天。
8月初,3個年輕人同一天來這裡的娛樂直播公司應聘,她們被高薪、提供宿舍、可免費學跳舞吸引來。工作內容是在鏡頭前跳舞,獲得使用者打賞後分成。10天內她們全部離開了。其中一個人說,直播間裡的大風扇讓她受不了,風扇是為吹動人的衣服、頭髮,製造“氛圍”,但吹得她眼睛疼。附近的快遞小哥說,這裡的人從老家寄來行李的多,寄走的也多。一個主播來了一個月,室友已經換了3個。

8月3日,上海嘉定,男演員在為一家律師事務所拍攝資訊流廣告。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郭玉潔/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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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對流量的好奇,在上海,我又去採訪了短影片操盤手邵千里。過去幾年,他的工作是短影片代運營,幫人起號、引流,打造人設IP。他的業務從2021年開始火爆,平均3個月一個服務週期。
我隨他旁聽了一場短影片行業的小型分享會,有人把大家歸納為“流量圈子的”。活動上的高頻詞是玩流量、賽道、操盤打法、孵化、私域、連結。
會上一位拍影片的婦產科醫生作分享,邵千里提出,如果醫生想改變口播(對著鏡頭說話——記者注)拍攝方式,可以嘗試偷拍視角,讓醫生在診室裡和一個病人對話,從診室外的門縫拍過來,這種場景能增加真實感。當然,病人是演的,影片上寫“純屬演繹”。
這個“偷拍視角”思路讓我吃驚。但後來我發現,“偷拍視角”是短影片操盤中不新鮮的套路。比如有短影片運營人員就公開舉例,老師講課的正面視角流量差,可以用學生在遠處的偷拍視角呈現;中年夫妻逛超市的影片可能“很無聊”,可以換成坐在購物車上的“孩子視角”拍,鏡頭從下往上,搖搖晃晃。“偷拍視角”有很多變體,核心是,“是個人就有偷窺欲”。
“偷窺視角”甚至能帶來受眾心理上的“真實感”。而邵千里曾分享,短影片拍攝的底層邏輯之一是“真實”,只不過這是“不可推敲”的真實。“我們建立的世界是有漏洞的,經不起推敲,故事要繞過這些漏洞,讓觀眾假裝看不見。”“誇張的事件掩蓋微小的瑕疵。”
會後,和同行談起垂直策略,邵千里說,這需要真的有紮根某領域的積累,如果“你哪都垂不下去,只能垂自己的人生”。這是指成長型人設。人設也無須高階複雜,比如愛吃泡麵的女孩、愛穿拖鞋去踩水坑的人、被員工欺負的“最卑微老闆”。他現場給一名博主出主意,讓她在影片中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一定是粉筆”,因為用馬克筆寫字的人太多,且粉筆的聲音特別。
邵千里的一名同事說,不光要挖掘博主本人身上能火的特質,同時也要“把評論一起挖出來”,甚至評論比內容更重要。引發攻擊、同情、嘲笑,都可以成為策略。
我對她說起我曾喜歡的一個短影片賬號,內容多是一個女孩的簡單背影,飄逸的頭髮隨風動,有時候踩著滑板,有時走路。我曾喜歡這個系列影片的“隨意”感。這位從業者說,能把踩著滑板的背影拍好,“攝影師的水平應該不差”“一定是有穩定器的”。
很多隨意感都是刻意得來。她記得4年前,她第一次刷到第一人稱對話視角的影片:一個男孩連續3天在地鐵上偶遇一個女孩,影片對著女孩拍。起初她以為這是真實的浪漫愛情故事。4年過去,這類第一人稱對話視角的影片,已經遍佈網際網路。她看到那個賬號持續更新了幾年,博主和那位偶遇的女孩“戀愛”,又“分手”,換了一個“女朋友”,還一直在賬號更新這類對話視角影片。
最近一年,短影片平臺上經常出現一種監控視角的家庭生活影片。我問她,這是不是真的?又是否會成為一種新的流行拍攝手法?這位從業人員說,監控大多是真的,但監控下的內容有可能是演出來的。以監控作為主要手法,她覺得不太可能,因為監控視角沒有細節,難以持續更新,觀眾不會買賬。但一個月後,我就看到了這樣一個博主,主頁幾乎全是監控視角下的家庭趣事。內容真假難辨,可以保留的疑問是:為什麼這家的監控總能精準捕捉到戲劇化場面?
短影片人設存在的永恆難題是時間。邵千里說,“劇裡的人物是要成長的,(短影片)人設是要維持不變的。”這也導致這樣的網紅總是有生命週期。於是,有人會選擇更換背景,更換環境,更換道具,更換配角的人設。比如,讓一對情侶博主去旅遊,把故事中的配角A替換為性格相異的配角B。但即使這樣,一位從業者說,從過去經驗來看,大部分網紅最風光的時間也就兩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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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中,我想,在流量世界中,變化太快、太多,那什麼是不變的?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人類永恆的孤獨沒有變,因而人需要真實感情的心沒變。小時候,邵千里說話口吃,現在他說話很快,他說要用語速掩飾自己的結巴。他說,他走入這行或許因為,童年過得自卑寂寞,他想要吸引人注意。做了幾年短影片賬號代運營後,他放棄了這門生意,覺得“是在騙”。他內心的夢想是拍電影。他曾打比方,在高速公路上,開車的人能記住什麼?能記住誇張的廣告牌、撞壞的保時捷,但是等他們下了高速路,其實什麼也記不住。他還是希望做一點不會被人遺忘的東西。
一名22歲的電競主播對我說,在遊戲中,人物從A點走到B點的短暫過程中,為了避免冷場,他會給觀眾唱歌。採訪中的一天下午,站在短影片拍攝基地的走廊上,我聽著一個年輕男孩在對著電腦直播。這個廠房改造的空間高大、空曠,整個下午,走廊裡只有他對著電腦自說自話的聲音在迴響。以前我是在手機螢幕上看到這些人,但走進它的生產空間,我才感受到,一說一整天、看起來熱鬧的主播,周圍並不熱鬧,甚至是孤獨的。
在這裡,我認識了一名出生於1998年的河南女子,她做電商和娛樂直播好幾年,賺到了錢,買了房子。但此前的一份工作需要大聲量的“情緒播”,這曾經讓她的嗓子失聲,辭職後治療了很久。我們採訪結束後,她從上海回了河南,找了個新工作,回去後,她告訴我,很滿意現在這份工作,只需要用正常說話聲音來直播。私底下,她喜歡練書法,“工作著工作著,就想去看看花怎麼開、水怎麼流”。在此前一份娛樂直播工作中,她會願意在直播間和觀眾聊幾句真心話,聽觀眾講講學畫畫的故事,但下播後,她馬上被運營批評,說她應該篩選使用者、引導付費。
8月正值暑假,一名大學生為了躲避家庭的“壓抑”氛圍來到這裡的直播公司應聘,幾天後,她在直播間遇到一位“大哥”,勸她別做主播了。他說直播間裡的人設、性格、感情是演出來的。這位大哥網名叫“幻影”。“他也想要一些真實的東西。”女孩覺得,這個“大哥”也是一個孤獨的人。

8月9日,上海嘉定,一場帶貨直播正在進行。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郭玉潔/攝
還有一些人的理想是不變的。
快離開上海時,我碰到一名叫蔣浩的男演員,他在一部宣傳短片裡飾演一個戴著卡通頭套的角色。
後來,他向我介紹起他真正的夢想,做一個優秀的特攝劇(特攝指特殊攝影技術,典型的特攝劇如《奧特曼》——記者注)演員。這是他的本行,很多年前,他曾在《鎧甲勇士》系列中出演戰帥、雪獒,被很多90後男孩記住。不過,這是一個沒有“名”的行當,不僅不露臉,且約定俗成的行規是,儘量避免露臉,保持神秘。這些年,他很少有特攝劇可拍,同行也流失嚴重。他靠拍各類宣傳片、資訊流廣告、短劇餬口,還打算在老家開個小店。但他沒放棄。明年,他將迎來一部特攝劇拍攝的機會。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現場演出,穿著大型的怪獸服裝,眼前灰暗,他又熱又窘迫,走不好路,折騰很久才走到舞臺上。他演過英雄,也演過怪獸。讓他愛上這個職業的是這樣的瞬間——演怪獸時,臺下小朋友被嚇哭了,但很快,英雄出場把他打敗,孩子們又歡呼雀躍起來。他對這份事業的信心源自這樣一個樸素信念:任何時代的孩子都需要英雄。
(文中邵千里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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