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姜婉茹 崔天琴
編輯 | 陶若谷

黑暗中的眼睛
今年9月,21歲女孩張力量正用手機看漫畫,網頁跳轉到一個主頁,有個影片寫著“杭州醫院偷拍”,穿手術服的醫護特別醒目,臉清晰地顯示在畫面正中間。
二十多分鐘的影片裡,偷拍了四五位女士上廁所,機位頻繁切換,一會兒俯拍一會兒仰拍,“真的很大膽”。張力量剛畢業,學的口腔醫學,看完覺得噁心,有代入感:不敢想在上廁所的時候,有一雙眼睛偷偷盯著我。
她截下影片裡的醫院環境,在社交媒體上找受害者。網友接力評論,“浙E刷到了,彈給老大哥浙A”,還扎堆回覆手機剩餘電量或留下一串亂碼,只為給帖子增加熱度。帖子有34萬瀏覽量,透過廁所門的顏色、腳踩沖水的蹲坑、牆上的黃色斑點和黑瓷磚,大家猜測,是杭州富陽、淳安、桐廬等區縣的醫院,但找不到確切地點和受害者。張力量反而見識了影片的觀眾——有男性私信她要“學習資料”,問哪裡能看。
評論區很多人分享了自己無意中窺見的偷拍世界。看小說時刷到商場、辦公樓、酒店、出租房甚至家庭直播。在色情網站上發現合租偷拍洗澡、地鐵拍裙底、人流手術室的監控。偷拍者偶爾會露出馬腳,一個女生分享,在單位上廁所蹲下時看到一個手機。張力量也遇到過一次,在衛生間聽到了快門聲,她把每個門都踹開,但沒找到人。
在南方都市報記錄的案例中,去年2月的一個凌晨,女孩阿嬋在深圳出租屋躺著,浴室突然傳出“啪”一聲,物品掉落,是一個攝像頭,已經摔成兩半。報警後才得知,是隔壁合租的男性偷拍她洗澡。2021年,唐晨的經歷曾登上熱搜,澎湃新聞報道,她入住郴州的酒店,對著床的插座孔戳不進去,裡面是一個肥皂大小的攝像頭,正在執行,閃著藍光。她馬上換了一個房間,又找到攝像頭,已經拍了29G。

●阿嬋發現的針孔攝像頭,圖源自南方都市報。
同樣上過熱搜的,還有2019年青島Airbnb民宿的偷拍翻車事件。從事資訊安全工作的遊客雲飛,發現房間路由器的一個指示燈,看上去跟其他6個不同。攝像頭透過路由器供電,而且路由器本身有無線訊號,就算有探測裝置,也很難發現攝像頭的無線傳輸。“普通人入住的話真的太難發現了”,雲飛對媒體說。
這家Airbnb的房主在平臺上有大量好評,租客們寫下對他的感謝:“很熱情負責,做事很細心,入住前給我們發了詳細的入住攻略”,“人也炒雞好”。警方查明,在正對床位置安裝針孔攝像頭的,正是這位“超讚房東”。房間裡還裝了幾個感測器,用來及時發現屋內有人,遠端開啟攝像頭直播。
要獲取一個針孔攝像頭,在2019年以前會容易得多。在深圳華強北商業區,曾有小販手持偷拍裝置廣告牌,在街頭公然叫賣,琳琅滿目的改裝攝像頭甚至直接擺進了商場。一位華強電子世界二店商家對媒體稱,雖然嚴禁銷售,但是誰也不想丟了這個賺錢機會。
年近五十的何志會被稱為“反偷拍獵人”,從事了15年防竊密工作,據他觀察,經歷過幾輪打擊,現在絕大部分電子市場都買不到偷拍裝置。但偷拍不會因此消失,10年時間,他揪出了上千枚針孔攝像頭,“人性不變,市場不變”。
一位售賣攝像頭的店主,經常被問賣不賣針孔攝像頭,有人張嘴就要訂上百個。泰州晚報的記錄裡,在姜堰區經營監控裝置銷售店的李明,作為圈子裡的“電子達人”,常有人請他代購針孔攝像頭。得到客戶不在公共場所安裝的承諾後,他便放心大膽“幫忙”,加價銷售。李明共賣出5套裝置,今年8月,他被判處拘役二個月。
在一些電商平臺上,“針孔攝像頭”一詞遭到網站遮蔽,但只要稍加變換搜尋詞,或使用平臺自動推薦的詞彙——“古怪攝像頭”“細孔針”“內視鏡”“攝像模組”等,仍可以搜到大量商品。
安裝不顯眼、即時遠端、看清發絲、自帶熱點、免插電免佈線,都是裝置賣點,還有攝像頭號稱“待機500天”——有人時錄影,無人時待機。僅個別店主註明:“請勿用於侵犯他人隱私等非法用途,非法使用者將承擔法律責任”。
在一款加密社交軟體上,許多專門售賣偷拍裝置的頻道里,能看到更露骨的描述,以及賣家頗具想象力的改裝創意。
用於偷拍裙底的“抄底鞋”,可選38-46尺碼,帶128g儲存卡。高畫質偷拍眼鏡,“第一視覺,解放雙手”。超小孔設計的偷拍打火機,推薦放到寫字檯、窗戶、沙發、廁所;三千兆無線網路的路由器,在偷拍的同時也兼顧網速。“浴室神器”固體香薰攝像頭,支援遠端即時觀看和下載影片,售價500元。iwatch S8手錶,支援4k60幀熄屏錄影,無打孔設計,價格3200。
剃鬚刀、洗面奶、智慧音箱、煙感報警器、車鑰匙型偷拍器,都已經屬於“常規款”。如果對這些成品設計不滿意,還可以花錢定製,“只有人們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在央視網的採訪中,一些賣家這樣宣稱。
甚至有人兜售改裝教程,提供技術指導,買一款教程400元,兩款600元。2019年山東濟寧公安破獲的一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就是購買正規攝像頭,然後拆掉外殼,自行改裝成了隱蔽攝像頭。

安裝者,隱匿在人群中
偷拍世界裡的玩家,各有各的心事,他們共同構成了這條產業鏈。
從購買者到販賣者的身份轉換,只需要在貼吧、加密社交軟體等地釋出一張攝像頭對著床的截圖,留下廣告語:“高質量!即時觀看!”澎湃新聞記錄,2022年,日常從事汽車裝潢的潘強,就是這樣幹起了販賣偷拍影片的副業。
在《方圓》雜誌的報道中,經營手機維修店十幾年的齊翔,可以算是個“技術痴”,熟客向他打聽如何改動手機攝像頭的位置,他試了試,起初沒成功。
作為靠技術吃飯的人,他開始和自己較勁,沒日沒夜拿手機做實驗,琢磨原理。最終他研發出了能在手機側邊增加攝像頭、實現鎖屏偷拍的秘籍。釋出廣告後,他發現有偷拍需求的客戶不在少數,買家遍佈全國各地。2024年6月,因非法生產、銷售竊照專用器材罪,齊翔被判處拘役五個月,緩刑十個月。
部分偷拍裝置的安裝者稱,影片僅供自己反覆觀看。甘肅天水的一名41歲商場職工,購買了3臺針孔攝像頭,安裝在女職工宿舍和衛生間,蘭州晨報記錄下了他的動機——偷窺他人生活以滿足自身慾望。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一位女士的家中,被前夫裝了攝像頭,在媒體的報道中,作案者是為觀察前妻有沒有找物件。一個年過50的大爺,潛入對面的鄰居家裡安裝攝像頭,被拍下的採訪中,他表示是為了看男主人,“喜歡有肌肉的男的”。
另一部分偷拍者找到了偷拍產業的利益鏈條。在上文提到的加密社交軟體上,很容易刷到攝像頭安裝者的招聘。
這裡有很多專門用於招聘的頻道,其中一個報酬特別優厚:每臺裝置押金100泰達幣(約700人民幣),在酒店、足浴按摩包間、娛樂會所裝好後,據稱會發放1.8萬人民幣的佣金,情侶主題酒店的佣金可達2萬元,其他同類頻道給到的酬勞,多為5800-12000不等。
招聘者做了細緻的導航:產品展示、除錯方法、安裝位置、合作協議,還寫了風險提示,“要準備醫用手套,防止留下痕跡”。“這個東西危害不大,頂多出事就是侵犯個人隱私,最多拘留”,專案介紹裡還強調說,一定要咬定是自己看,獲利性質就不同了。
這個招聘者不時發的激勵話術,也勾勒出他們理想的安裝者人選——受夠沒錢的苦、想逆風翻盤的鄉村青年。其中一些話術是:沒人計較你的手段,他們只看你的成功;沒錢了只要心氣在,一定能把它翻過來;想要在村裡昂首挺胸,還是低頭蝸居,就要看你自己了。
另一位招聘者則釋出了許多舞女影片,暗示“成功”後的奢靡生活。但即便是這種鬆散的僱傭關係,也制定了嚴格的做事規則:“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要來浪費時間”“收到貨3天內安裝好,做事不靠譜的沒有下次。”
在招聘者展示的合作截圖中,安裝者們遍佈全國,離他們最近的收貨地,可能是吉林四平的一家超市,或雲南大理的一所小學。這些隱匿在人群中的安裝者,同時還可以兼職地推人員——為偷拍影片引流,發放印有二維碼的打火機,成功投放一個佣金15元。投放地點首選市區、縣城裡的商場、醫院、高速服務區、酒店、洗浴中心、汽車雨刮和共享單車籃子裡。
心理諮詢師青陽曾接待過一位客戶,諮詢婚姻情感問題。夫妻不和,生活裡又特別倒黴,懷疑是遭到了“報應”。原來他的工作,是去酒店安裝攝像頭,民宿和主題酒店裝得多。
甚至一些民宿老闆,自身也是偷拍產業鏈中的一環。在九派財經的報道中,一位前民宿老闆曉娜介紹,早在2017年,就有民宿同行在裝修時自行安裝攝像頭,每個房間裝3-5個,同步雲端進行直播。
另一名前民宿老闆張楠,印證了這一說法。她曾在2018年至2020年開民宿,一位同行說“做正經民宿能掙幾個錢啊”,想拉她入夥做偷拍——要麼對方裝攝像頭,按年或月給張楠分錢;要麼張楠自己安裝並在偷拍平臺經營賬號。據中國新聞週刊,低價引流是這類民宿的策略,“可以把房間裝修得特別好,特別是情趣房或者各種ins風、奶油風之類的裝修,再把價格設得特別低”,張楠介紹同行的玩法:經營一段時間後再找外行接手,“以後查出來了也是別人背鍋”。

●從事資訊安全工作的住客,發現房間路由器的一個指示燈位置,裝有針孔攝像頭。圖源自紫牛新聞。

搞錢,升級,死亡
更低成本的偷拍,是在雲端直接破解他人的攝像頭賬號ID。
2019年,溫州警方抓獲了犯罪嫌疑人32名,他們販賣、使用破解軟體,對密碼簡單的攝像頭賬號進行破譯,共控制了數十萬只家用攝像頭。其中一名30歲無業男子,建了QQ群,銷售自己破解的攝像頭賬號和密碼,賺取生活費。
倒賣攝像頭ID被稱作“賣臺”,在偷拍者和觀看者眼中,它們就像一個個電視臺,被取了不同的頻道名:家庭臺、啤酒臺、大學4臺、老情趣5臺……在一個叫“偷拍俱樂部”的群裡,有客戶在諮詢售後,“臺怎麼掉了”?賣家回覆:“入住自動上線”。還有人不滿“家庭臺”的內容質量:“都是些雞毛蒜皮,家庭臺就是騙。”
“賣臺”是一本萬利的生意,賣掉一個攝像頭ID不等於失去它的許可權,仍能將它再次轉賣給別人。在新京報的報道中,有人給出了“70元300個頻道”的低價——“任你挑選,按摩、大床、夫妻、美容院居多”。賣家會強調“不要隨便轉動攝像頭”,擔心頻繁轉向,引起被偷拍者的注意。
裁判文書網2020年公佈的一起案件中,攝像頭的觀看權可透過APP邀請碼分享給其他人,犯罪嫌疑人以150-200元的價格,將每個邀請碼賣給下線代理,經過層層加價,一個邀請碼能賣到600元以上。每個攝像頭最多可生成100個邀請碼,供百人同時線上觀看。短短幾個月時間,他們發展出300多個下線,身處“金字塔”頂端的15人,分別獲利3-8萬元不等。
除了賣“直播”頻道,從中剪輯的隱私影片也是熱銷商品。《中國經營報》曾在2017年調查發現,剪輯過的影片價格在一塊錢一條左右,可以選擇花1000元成為會員,無需再繳納其他費用,即可永久觀看最新影片。
近年價格滑落,在一個有近15萬人的偷拍群中,最新的價格是隻需99元就可以成為“SVIP”會員,進群觀看2萬多個影片。
勒索也是偷拍影片的盈利渠道,女演員、普通住客入住酒店,都發生過引起熱議的不幸事件。酒店和民宿老闆也會被反向勒索。“你們民宿怎麼會有攝像頭?”今年7月,上海民宿老闆虞鎮收到租客的訊息,說在房間的塑膠花盆裡發現了偷拍裝置,報了警。
光明日報報道了這個案例,民警發現,這名租客前一天在其他地區民宿,同樣報警稱在房間內發現攝像頭,併成功索要了1500元賠償。租客承認是自導自演,他以前住店遇到過偷拍,就想這樣搞點快錢。

●改裝針孔攝像頭賣家的商品展示。網路截圖。
今年9月,石家莊民宿中發現攝像頭,再度引起公眾對偷拍的不安。一看到這件事,淄博民宿老闆康穎立刻下單了攝像頭檢測裝置,每次打掃,她都讓保潔阿姨檢測一遍攝像頭。網友告訴她,購買的紅外檢測儀不好用,容易漏檢、誤檢。康穎又換了熱成像檢測儀,想給買個心安。
但她未必知道,這些檢測方法都有一定侷限性。2019年,國際安全極客大賽曾聯合RC2反竊密實驗室舉辦反偷拍懸賞挑戰賽,懸賞10萬獎金。財經雜誌報道,進入決賽的團隊中,既有百度安全部、安恆資訊安全研究院這樣的專業機構,也有華中科技大學、上海應用技術大學等高校。
25平米的比賽場地中,選手們拿著儀器,檢測布簾上的60個號碼牌,它們對應布簾後的裝置——其中15個是針孔攝像頭,還有幾十個是干擾項。他們用上了裝置指紋識別、MAC地址偽造識別、異常行為分析等技術,結果令人意外——七支參賽隊伍全軍覆沒。賽事負責人、RC2反竊密實驗室創始人楊哲和同事們賽前還在發愁,萬一多個隊伍挑戰成功,10萬獎金該怎麼分?
“全部挑戰失敗了”,楊哲介紹,賽前有人宣稱找到了反偷拍的終極解決方法——熱成像裝置,但在比賽現場,熱成像檢測儀找到的大多是智慧插座等合法裝置,當發熱源被錶盤等玻璃面遮擋,熱成像儀就失效了。因此現實中的許多針孔攝像頭,被安裝在鐘錶錶盤下,“大部分人都把反偷拍這件事想簡單了”。
當偷拍的影像上傳至網路,痕跡便很難抹去。在一項針對影像性暴力的研究中,許多受害者將被偷拍的影響形容為社會性死亡。
李卿的房東,將針孔攝像頭藏在她書桌的紙盒內,直至發現,已經偷拍了她數月。那是一個有夜視功能的攝像頭,正對著臥室的床和衣櫃。人民法院報報道,這讓李卿總有被人監視的幻覺,常常夜不能寐,不得不前往精神衛生中心治療。
東南早報記錄了一個後果更嚴重的案例,福建人鄭某,欺騙多名年輕女孩同時與他交往,並拍下許多不雅影片。為了擺脫其中一位女友小美,鄭某威脅要在她的大學論壇上公佈裸照,並調查她的家人。還在福州讀大學的小美,無法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2019年服食過量藥物自殺。鄭某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賠償小美父母72萬元。
石家莊民宿事件後,湯曉發了個帖子,她住過事發地點的民宿,懷疑自己可能是受害者之一。有網友評論說,一位民宿老闆已經買了檢測儀,自查過房間。大家都在問,是哪家民宿?結果,越來越多的人發來不同民宿老闆的自證截圖,湯曉發現,他們用的竟是同一套圖。
(注:參考資料來自南方都市報、澎湃新聞、紫牛新聞、央視網、泰州晚報、方圓雜誌、光明網、蘭州晨報、現代快報、看看新聞、九派財經、中國新聞週刊、新京報、中國經營報、南方人物週刊、財經雜誌、人民法院報、東南早報、裁判文書網。出於隱私保護,文中除何志會、楊哲外,為化名或原報道中的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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