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影片|呂萌
剪輯| 張歆玥
編輯 | 毛翊君
第一次給老人洗澡,在實習一星期後。那位奶奶89歲,以前是小學老師,我們都叫她溫老師。
當時6月份,南寧已經很熱了,她剛來這裡,燈芯絨外套裡面有件毛線小馬甲,還穿了長袖襯衣。她感知覺退化,不覺得熱,但身上全是汗。來之前一個月沒洗澡,她女兒解釋,老人家一身慢性病,家裡人怕她生氣血壓上來,所以她不樂意洗,就順著她。
我問溫老師,奶奶,這麼久沒洗澡了,要不要洗個澡?她立馬急了:你不要汙衊我,誰說我一個月沒洗澡?我趕緊改口:好好,您洗了。後來聊些家常,慢慢讓她放鬆下來,最後再問,出汗了,要不要再洗一下?她才勉強答應。

每個老人房間都有獨立浴室,差不多三平米。來這裡的老人大多手腳還算靈便,我一般扶著他們在浴凳上坐好,開啟淋浴頭慢慢衝。溫老師行動不太方便,平時要用輪椅和助行器,我給她推進了浴室,準備脫衣服。
我當時特別緊張,尤其當著她女兒的面幫她脫。老人喜歡把吃不完的東西攢著,脫的時候從兜裡還掏出來半塊饅頭。皮膚有的地方泛黃,帶著一層汙垢,得慢慢擦才行。她說在家都用花灑衝,很少讓人搓,勸了半天她才答應。
剛開始,老人身上混合出的味道讓我有點不適應,但不能表現出來。洗到一半,她開始跟我聊天,女兒在門外看著,一直跟我說辛苦了,我才慢慢放鬆下來。那天洗完,我被震撼到了,第一次這麼真切地意識到,原來人老了會變成這樣。


我今年23歲,在南寧這家養老機構做了三年助浴師。其實高中我想學空乘,覺得劇裡空姐處理緊急事故特帥。高三疫情,形體課黃了,父母也覺得不安全。我偏科嚴重,後來班主任推薦我走單招,介紹了一所職校的養老專業。
當時我對養老完全沒概念,收到錄取通知書時還半信半疑。讓我動心的是有一個學姐說專業就業率很高,我想學門實在的手藝也挺好。
分配到這裡實習後,輪崗過一些雜事,現在主要在護理樓六層,每天幫六七位老人洗澡。後來都先跟他們嘮嘮嗑,慢慢放鬆了,再洗頭、洗身體、搓背。正常情況下,洗浴時間控制在20-30分鐘。


我遇到過老人在洗澡時小便失禁的,要反覆清洗身體和浴室。認知障礙的老人畏懼淋浴頭,產生應激反應,會用力拽我的衣服。尤其面對異性長輩時,很尷尬。他們第一次都特別抗拒,即便是不能自理,也本能地牴觸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身體。
我給溫老師洗完澡的第二天,就輪到了一位體型壯實的爺爺。他1米8,140斤左右,我身材瘦小,一個人根本扶不動他,要叫人一起配合——我抱著他的腰,另一個人從前面攙著他,才把他從輪椅抱到浴凳上。
幫爺爺脫衣服時,我的臉一直髮燙,戴著口罩都能感覺到耳朵在燒。爺爺也很害羞,特別是脫褲子時,他總用手擋著不讓我碰。我就拿一塊毛巾先蓋住他的雙腿,哄他說害羞就閉上眼睛,我也不看,慢慢給你脫。
在洗澡的過程裡,也是全程蓋著毛巾,他兩隻手緊按著,“嗚嗚啊啊”地說話,因為口齒不清又耳背,但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我大聲跟他解釋:得洗乾淨,不然會有味道。他點點頭,但手還是擋來擋去的,把毛巾拽著不讓我動。



後來洗多了,我就不害羞了,會開個玩笑轉移注意力,洗完遞杯水。長輩覺得我尊重他,洗澡就配合很多。這些細節看著不起眼,可對老人來說,是在維護他們的尊嚴,他們能感覺到。
一些失智老人,不明白洗澡是幹啥的,你幫他脫衣服,還以為你要害他。88歲的小慧在我實習的時候她就住在這裡,已經認識3年了。但她是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記不住我。
剛開始給她洗澡還算順利,你說“該洗澡了”,她會認真看看鐘說“才12點,不洗,晚上洗完就睡覺”。我們順著她,等到晚上,她就乖乖跟著去洗澡。後來慢慢不配合了,其實是病情惡化的表現,認知功能衰退後,她對洗澡很抗拒,暴躁起來還會拳打腳踢。
我就想各種辦法,比如編些善意的謊言。小慧女兒長期在香港工作,兒子經營著國外的公司,她不記得過世的老伴,但是記得孩子,我就說你女兒要來看你,買了新衣服要穿。她一聽就急著要見女兒,我趕緊建議她先上個廁所,趁她進去就準備好洗澡水。

遇見水她有應激反應,力氣很大,剛開啟淋浴,一把抓住我衣領,搶噴頭往我頭上淋,讓我滾出去。我故意把水淋到她衣服上,說你看衣服溼了趕緊換一下。洗頭是最難的,我得提前接好水,快速揉搓,再用毛巾捂住她眼睛沖水。她朝我吐口水,用柺杖趕我,還會掐我肚子,經常青一塊紫一塊的,最後弄得全身都是她的口水和沐浴露。
每次洗澡都像打仗一樣。洗完我跟她理論,“你把我衣服弄溼了!”她還笑著說,“怎麼可能是我弄的,這裡有熱水你也洗個澡吧。”轉眼就全忘了,讓人哭笑不得。
有個認知症爺爺先前把我嚇哭了。一次幫他脫衣服時,突然就暴躁起來,要撕我衣服說“我先給你洗”。同事來安慰我,再沒讓我給他洗過澡。還有一個老人洗澡時摸我的手,後來通知家屬讓他退院了。
經歷了幾次事情,心情挺低落的,但外人對於職業的不理解更讓我難受。我之前的男友,大學異地四年都熬過來了,結果因為這份工作分手了。當時我把這些事跟他說了,以為他會安慰我,他卻說早讓你別幹這行。也有一些以前的朋友知道我做這行,覺得不就是洗澡擦身嗎?保姆都能幹的活,幹嘛要找個小姑娘來做。

那段時間我陷入自我否定,還寫了辭職信。一次給和我關係很好的文啟爺爺完澡,就站在他窗邊發呆,什麼話也不說。爺爺是老兵,觀察特別敏銳,馬上問:丫頭,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他身上有種親切感,是個胖胖的白髮老頭,一個圓圓的大肚子,長得就很慈祥,講話也幽默,會跟我開玩笑。他房間裡有小冰箱,會攢一些零食,每次洗完澡他就拿出來給我吃,還會把蘋果削皮去核,洗乾淨再遞過來。他94歲了,看我就像個小孫女。

剛來的時候,文啟爺爺覺得挺孤獨,子女不在身邊,生活環境也變了,白天就自己在屋子裡,也不愛參加活動。有一次給他洗澡的時候,他跟我說,“我已經94歲了,不知道哪天就會死,可能這是最後一站了。”
我聽了挺難受,勸他別這麼說,每次洗完澡就跟他聊天,陪他唱歌。我們加了微信,我愛拍照,有時候拍一些花花草草發給他。其實他知道我要離職:“你騙我。當初我那麼孤獨你都陪著我,你難過了我能幫你什麼?”


那次我把所有委屈都說了,爺爺安慰我,我們做的事不是在“伺候人”,而是陪伴他們,守護他們的尊嚴。“雖然私心不想讓你走,但為了你的前途,希望你發展更好。”
我慢慢調節自己,最終還是沒走,覺得別人看不起我,我就偏做。也確實捨不得一些老人,有感情了。我們層的老人,有的是大學心理學教授,還有一些單位裡的高幹。我有什麼事情都會找他們幫忙出對策,其實是相互陪伴的過程。
去年我生日,本來只是隨口跟魏奶奶提過,沒想到她一直記著。平時她8點就睡了,但那天硬是等到晚上10點多。我8點半才交完班,又等外賣蛋糕送來,完全不知道她在等我。
後來我們在工區切蛋糕,來了七八個老人和同事。魏奶奶特意讓女兒訂了束鮮花,還堅持要和我一起切第一刀。她握著我的手說:“這一刀把我的長壽傳給你,算是給你開個人生的新篇章。”


即使是阿爾茲海默症的小慧,也會在看到我們工作時,問冷不冷,非要拿衣服給我們穿。有次天黑了,她搬個凳子坐旁邊陪著,最後自己睡著了都不肯回房。我們給她蓋被子,她轉手又把被子往我們身上披。
她對我們的零食特別好奇。咖啡奶茶遞過去說“就看看”,結果轉眼咕嘟咕嘟喝光了。辣條什麼的更是一把搶過去就往嘴裡塞。有次查房時撞見她偷喝我奶茶,喝完還甜甜地問:你要不要?老人家就愛吃甜的,跟小孩似的。

在養老院這三年,我總共幫60多位老人助浴過上千次,有5位已經離世了。最難忘的是偉炬爺爺——94歲,瘦高的精神老頭。我們常拿他年輕時候照片逗他:爺爺是個大帥哥!他總擺手:都老了,哪還帥嘛。但嘴角一直翹著。
他原本住在自理區,經常和老人打乒乓球、門球,過得挺開心。後來因為癌症,去年6月搬到了我們這一層,剛來時精神很好,能自己活動。洗澡時總不好意思讓女助浴師幫忙,有幾次實在沒男同事值班,就我來幫他洗,他紅著臉說“那你洗快點噻”。
洗過兩三次後他就放開了,還開玩笑,“我都老了害羞啥子"。他經常問我休息去哪裡玩,有回我說準備去重慶看張傑演唱會。他就是重慶人,要給我做攻略。我說我太激動睡不著,他笑話我:不就去看個歌手噻!我說,爺爺你不懂追星人的心理!他最後叮囑我一個人去要注意安全。

剛入住時,這位爺爺膚色還算健康紅潤。後來病情越來越重,吃得越來越少,瘦得厲害,皮膚漸漸變得蠟黃。那次我值夜班扶他起床,他突然咳血,我慌得不行,趕緊叫來醫生護士。檢查後,醫生建議轉去大醫院治療。
今年2月,爺爺的女兒來收拾遺物。我看著那些衣物、鬧鐘等等日常用品一件件打包帶走,養老院的家屬群也解散了。爺爺的家人把微信頭像換成了黑底白蝴蝶。臨走時,他們跟我說,爺爺變成蝴蝶飛走了,他自由了。
做這份工作之前,我沒怎麼注意過身邊的老人。給老人洗澡的日子,看著他們一天天行動越來越慢,記性越來越差,有時候連藥都記不清吃沒吃,才慢慢想到家裡的老人。有個奶奶長得跟我外婆特別像,我總忍不住要去跟她打招呼。


我小時候是外公外婆帶大的,外公之前是西南聯大的老師,我工作的時候會經常打電話問我情況。上學的時候總覺得,外公外婆身體好,沒有注意他們的變化。
這三年過年,我都是在南寧跟著老人一起過的。今年春節,姥爺突然住院了。那天老家昆明下雪,天氣驟冷導致他呼吸急促、喘不上氣。家人開車把他送醫院,確診是慢性阻塞性肺病。我嚇得請好假準備趕回去,後來見沒事才取消。
我們養老機構今年在昆明也開了園區,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能離家人近一些。每天照顧別人家的老人時,就覺得我能陪別人家的老人散步,卻不能陪自己的姥姥姥爺走走。
這幾個月是我在南寧最後幫老人助浴,到6月就轉崗。我計劃最後一天下班前去跟文啟爺爺當面道別,跟他聊聊天。還要跟關係很好的於奶奶吃一頓飯,她說過要一起聚聚,拍幾張照片留念。想想還挺捨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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