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的“行頭”

“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結合的人,激情而又冷靜,能客觀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人。”
文丨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編輯 楊海
校對 楊利
本文7830字 閱讀10分鐘
生命的最後7天,已經下不了病床的趙宏智執意要回到宕昌。那是2024年12月,他正在上海治療,身體撐不了飛機出行,幾個朋友輪流開車,把他送到了2000多公里外的西北小城。和他第二次到宕昌一樣,也在一個冬天。
第一次到宕昌時,趙宏智33歲——2009年他作為一個“大齡”志願者,到甘肅隴南宕昌縣的一所鄉村小學支教3年。後來,他加入北京市西部陽光農村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西部陽光”),直至成為這個在中國農村教育公益領域頗具影響力的基金會秘書長。在很多人眼裡,趙宏智也適合這個角色,他有多年的金融系統工作經驗,曾做到一家投資諮詢公司的中層,閱歷和管理能力都足夠有說服力。大家都期待著,他在新的位置釋放更大的能量。
但在2017年,趙宏智逐漸卸去基金會秘書長職務,直到2019年徹底辭職,在40多歲的年紀重回宕昌。這次他選擇在全縣最偏僻的磑子壩小學當顧問,去實踐他全新的教育理念。這段經歷被央視拍成一部紀錄片《在鄉村》,片中他消瘦、沉默,為教育時而熱切,時而苦悶。很多人因此記住了這個放棄城市優渥生活,守在粗糲、單調的西北農村,近乎苦行僧般的公益人形象。

2018年,趙宏智在磑子壩小學。受訪者供圖

事實上,熟悉趙宏智的人都清楚,理想主義只是他的一面,他也有公益人稀缺的柔軟身段——為了爭取資源,他可以西裝筆挺地與全球知名企業的高管、高階地方官員交談;也可以換上迷彩服,與村民猜酒划拳。不管是考究的領帶,還是沾滿泥汙的勞保手套,都可以是他的“行頭”。
他在不同人群和場所間閃轉騰挪,試圖用行動證明,在村小生源銳減、撤點並校的潮流中,即使像磑子壩小學這樣偏遠簡陋的小規模鄉村學校,“也可以被改變。”
他終究沒能拗得過潮流。6年間,磑子壩小學從150多名學生降到20多名,素質課程停課,精心打造的食堂和農場夭折。從公益專案的投入產出上來看,這場實驗沒有成功。
但有些東西留了下來。2025年中央一號檔案明確將“辦好必要的鄉村小規模學校”納入鄉村振興重點工作,鄉村教育需要他這樣逆流而上的公益人。對志願者來說,他的純粹和行動力是值得被繼承的精神財富。而對磑子壩小學的師生來說,有段時間,趙老師勾畫的藍圖曾在他們眼前展開了一角,讓他們擁有了重新看待自己、看待世界的可能。
蹚出一條路
2017年底,趙宏智來到磑子壩時,這裡已進入嚴冬。村子位於甘肅南部偏遠山區,處在一塊海拔2400多米的盆地內,周圍是連綿起伏的丘陵,氣候高寒、土地貧瘠,青壯年村民絕大多數都外出打工謀生,或者乾脆搬走。

磑子壩小學校園。受訪者供圖

那時磑子壩小學有7名老師,155名學生,其中70%以上是留守兒童,學生家庭教育缺位,逃課、不做作業、成績糟糕,新調來的年輕老師努力教學難見成效,大多心態消極,等著被調走。
趙宏智到學校後,沒有急著解決教學問題,而是提出用一個月建起一間浴室,“讓孩子洗上熱水澡。”學校校長難以理解這個城裡“顧問”的做法,這裡乾旱缺水,孩子們沒有洗澡的習慣,為什麼要把資源投入到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但在趙宏智看來,鄉村孩子的真正改變不是非要從成績開始。他相信,洗澡不只是種簡單的生活習慣,潔淨會讓人心情愉悅,更重要的是會讓孩子生出尊嚴感。
年輕的老師們也一樣需要生活保持基本的體面,王楠(化名)2016年考上特崗教師,剛被“發配”到磑子壩小學時極不情願——水管裡接出的自來水,渾湯一樣,要沉澱一宿才能燒開飲用;學校沒有廚房,採購菜和肉要到10公里外的鄉鎮;沒有冰箱,食材買來也無法儲存,住校的老師們平時吃飯就在宿舍生爐子簡單煮袋泡麵湊合;家遠的學生無法回家吃午飯,只能帶個冷饅頭或買點零食對付;師生共用同一間旱廁,蚊蟲亂飛,更沒條件洗澡。

趙宏智在磑子壩小學給孩子們上課。受訪者供圖。

為此,趙宏智還制定了在學校建食堂、改造教師宿舍,甚至開設農場的計劃,讓村民和師生一起養雞種菜。在他的構想中,一所理想的鄉村小學不只是學校,也是家庭的延伸,是鄉村復興的中心。學校不僅要開展教學,還要支援家庭一起養育孩子,給孩子提供舒適的學習環境,促成親子間的有效溝通。同時,學校還可以是鄉村的博物館、劇場,也可以是初級食品加工坊、手工藝訓練基地,甚至是網店銷售學習中心——“作為一個視窗和平臺,學校將從教育改善入手,探索鄉村發展的可能性。”
這個願景太過完美,以至於不少人都對它能否實現、實現多少抱有疑慮。但趙宏智是個堅定的行動者,過去的長期支教經歷和到一線執行的基金會落地專案,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擔任基金會秘書長時,他又展現了自己統籌規劃的能力。
據媒體報道,紀錄片《在鄉村》導演第一次透過微信聯絡趙宏智時,對方很快就發來一張思維導圖,從如何到達小學、交通方式、行李建議、注意事項,細緻到哪家通訊公司在學校的訊號更強,趙宏智都給出了詳細的建議。做其他事,他一樣細緻。
在公益路上摸爬滾打10年,他早就不是一個莽撞的理想主義者。來磑子壩前,他就對可能面臨的困難有了充分準備,制定了嚴謹的計劃。
那時學校還有155個孩子,他想要把磑子壩小學作為樣本,蹚出一條路來。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既然闖入了這些孩子的世界,“就不能再放棄他們。”

迷彩服和西裝
直到開始改造學校後,趙宏智才發現他還是低估了這次挑戰的難度。
磑子壩地處偏遠,到縣城開車要兩個多小時。冬季大雪封山,交通常常中斷,採買運輸材料受到諸多限制,也很難找到工人……種種因素導致改建工期一拖再拖,從計劃中的1個月,拖到近一年。
工地人手短缺,趙宏智時常客串泥瓦工。幹活兒時,他總蹬雙膠皮靴、戴副勞保手套,拎著水管定期打藥驅蟲,把旱廁沖洗得乾乾淨淨。
很多困難歸根結底都是人的問題。不少志願者都難以融入當地環境,與村民長期相處。趙宏智有自己的辦法,不論對方是官員、校領導、老師還是普通村民。
趙宏智中等身高,體型消瘦,總是穿著深色衣服,戴一副最普通的半框眼鏡。在城市的人潮中,他可能是最不起眼的那個。但在粗糲的西北農村,他還是顯得過於精緻,昭示著他的外來者身份。
但很多磑子壩師生們都記得,學校改造期間,趙宏智常穿一身迷彩服,這個從北京來的“顧問”,看上去已經更像村裡的“包工頭”。

穿著迷彩服在工地幹活的老趙。受訪者供圖

平日裡他沒事兒就蹲在牆角,跟村民一起曬太陽,聊家長裡短,毫無城市人的架子。村民們很快就接納了這個外地人,誰家殺了豬都要請他吃飯,最多的時候,他一天能吃六頓殺豬菜,人情往來間,自然就建立了聯絡。
一手好廚藝是他開啟局面的法寶。他經常親自下廚,把住校的老師們聚到一起,喝酒聊天,“吃好了就不想家。”
他總把宕昌教育系統的領導請到住處,一會兒工夫就炒一桌子菜,藉著酒勁說一說學校的難處,很多在辦公室談不成的事,往往在飯桌上就能談成;在磑子壩小學修浴室,電熱水器的功率太大,電壓帶不動,他買了一頭豬,請電業局的朋友吃飯,聯絡感情,最終接通了高壓電。
他僱磑子壩村民幹活兒,對方要市場價的兩倍,趙宏智一口同意。他的搭檔、原21世紀教育研究院農村中心執行主任劉鵬不理解他為什麼要吃這種啞巴虧。趙宏智解釋,既然要在村裡建“社群型學校”,就離不開村民的支援。“如果從外面僱人,村民心裡難免有氣,雖然眼下多付出一些成本,但村民得了好處,長遠看會更支援社群建設。”
就這樣,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趙宏智成了村民和老師口中的“老趙”。
村民們偶爾也會看到他忽然換了身全然不同的行頭,他們知道,老趙又要出去談事情了。
老趙的衣櫥裡不只有迷彩服。
與他相識十幾年的兄弟、西部陽光長期支教志願者夏小繞回憶,兩人在宕昌支教時,老趙曾托出差的朋友帶來一個行李箱。
箱子和人一起先乘飛機再坐火車,又搭汽車在山路顛簸了幾小時才送到他手裡。開啟一瞧,裡面只有一套西裝和一個熨斗。
鄉村教育志願者們需要定期拜訪當地教育系統官員,彙報專案進展,其他人都穿得隨意,只有老趙會特意穿正裝。夏小繞揶揄他“怪講究”,他拎起衣服抖了抖,狡黠一笑:“去一些場合、拜訪領導,總要顯得正式一些。”

外出調研、拜訪,趙宏智總會穿一身西裝。受訪者供圖

趙宏智成為公益人老趙前,一身西裝是他的工作服,他曾在金融行業工作八年。雖然他不怎麼提及,但朋友們推測,老趙人情上的練達和處事的智慧大概來自這段經歷。
來到磑子壩、辭去西部陽光的管理職位後,趙宏智兼任21世紀教育發展研究院農村教育中心主任一職,這家鄉村教育政策倡導機構曾發起“農村小規模學校發展共同體”專案,其中浙江縉雲、雲南楚雄等地的幾所特色鄉村小學因為探索出一條“小而美”的改革之路廣受關注,老趙的磑子壩小學也是共同體成員。
一年中總有些日子,老趙要離開磑子壩,一身西裝筆挺活躍在探索中國鄉村教育未來的各類論壇、會議上。他以磑子壩小學為案例,講述他的鄉村教育發展藍圖。與會者多是手握話語權和資源,能夠影響中國鄉村教育走向的決策者、學者、企業家和公益人。
說服他們提供支援,不能只靠精美的PPT和精彩演講,“他更傾向於透過場景來打動人,會帶著捐贈人來到孩子們生活的地方,讓大家有更多的體感,讓生命和生命連線,這是他最常用的(溝通說服)方式。”劉鵬談道。
他組織公益徒步活動,自己擔任隊長,把這些人召集起來,集中花幾天時間到山區走路,實地感受孩子們的上學路,其間他安排大家走訪一些鄉村小學。在枯燥崎嶇的山路上邊走邊看邊談,老趙透過這種方式不僅籌到了專案資金,還為磑子壩小學引入了不少培訓、課程資源。
無人機、平衡車、天文望遠鏡,這些城裡的新鮮物件像是穿越般,一件件出現在了磑子壩,讓孩子有了瞭解、探索外面世界的可能。
他抓住六一兒童節、開學日等特殊時間點,在磑子壩小學組織學生表演節目,邀請這些捐贈人來學校給孩子們現場頒獎,既能向他們展現孩子們的成長和變化,具體地展示專案成效,也能讓鄉村孩子見識更多元的人,培養他們與人打交道的能力和自信。
離場
逐漸地,一些可見的變化發生了。孩子們開始更願意待在學校,成績有了明顯提升。有了食堂,孩子們中午能吃上熱飯,身體也比之前壯實。
村子也在不經意間改變。比如,趙宏智曾買回一臺衝地機,每天早上用來沖洗操場,住在學校隔壁的村民看到後,也買了一臺沖洗自己的院子。“村民們會對照自己身邊的事物去改造自己的空間,這種影響是持續而深入的。”
磑子壩小學慢慢有了計劃中的樣子。但一個人的努力、一所學校的改變,終究無法抵擋人口自然增長率持續下降和鄉村人口向城市流動的雙重現實。磑子壩小學也一樣,老趙無奈地發現,學校入學人數一直在下降,成績稍微好的,會被送到鄉里或者縣上唸書。
事實上,那些透過試點蹚出一條路的“小而美”鄉村小學,大多位於雲南、浙江等地,無論是氣候、環境,還是當地政府的財政支援,各方面都比磑子壩有優勢。更重要的是,但凡改革成功的小學,當地都有一個魄力十足的“靈魂人物”領導。而磑子壩小學的“靈魂人物”始終只有外來者老趙一人。
在磑子壩期間,老趙和劉鵬這些兄弟偶然相聚,幾杯酒下肚,他時常流露出孤獨,話語間都是對從前幾個好兄弟“並肩作戰”的懷念。他始終沒能在磑子壩組建起一個長期固定的團隊,常年“孤軍作戰”。

早年間,老趙和夥伴們在宕昌專案點並肩作戰。受訪者供圖

老趙也曾試圖說服對公益有熱情有想法的朋友留下支援,陸續有幾個志願者來到磑子壩,但沒人能停留超過半年,和他一起搞基建的年輕老師們也陸續調到鄉鎮的小學。
磑子壩小學校長劉義兵原本在鄉鎮中心校擔任教導主任,由於老趙堅持不懈向教育局領導“要人才”,2020年6月,劉義兵被調來磑子壩和他共事。
他帶劉義兵去全國各地的特色鄉村小學調研,計劃效仿雲南楚雄一所小學的成功案例,在村子裡經營農場,既能作為學生的實踐教育課堂,收入又能補貼學校建設。
2021年,老趙籌到一筆錢,開始建農場。他承包了幾塊村民的自留地,種植中藥材,還買了幾百只雞,僱村民幫忙飼養。
這期間,夏小繞來宕昌,兩人匆匆見了一面,老趙還是那副硬漢作派,但夏小繞一眼看出他眼神中的疲態。詢問下,他才說,僱的村民對養雞並不上心,雞被狗叼走、被飛禽抓走、染病,每天數量都在減少。他和劉義兵一起開車去縣裡找獸醫,用了藥也沒能遏制局面,資金缺口越來越大,農場舉步維艱。
一些公益界的前輩、夥伴瞭解到他的處境,給他分析利弊,意思是勸他放棄磑子壩,另找一個條件好些的小學開闢新試點,老趙往往以沉默回應。沒人知道他的想法,朋友們猜測,他能力強、辦法多,以往那麼多難題他都解決了,他似乎從心底裡相信,自己也能找到磑子壩小學的出路。
在外人眼裡,無論遇到何種狀況,他總是保持著不緊不慢的說話節奏。每天面臨的問題太多,他的眉頭難得舒展過,但他也很少在人前表現出沮喪、煩躁,陪孩子們玩耍時,他會微微咧嘴露出笑容。

趙宏智和夥伴們擠在裝滿物資的車上。受訪者供圖

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他的疲態才會不受控制地顯露出來。一起共事的老師記得,老趙經常熬夜。磑子壩的冬天格外漫長,宿舍靠燒煤取暖,空氣裡瀰漫著硫磺的氣味。凌晨兩三點,老趙坐在宿舍裡對著電腦翻看專案進度報告,為眼前遇到的難題焦慮,琢磨著第二天“要見什麼人、說什麼話”。
王楠常看老趙遇到難題時,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坐在一處,摘下眼鏡,閉上眼,滿臉疲憊地用手揉著眉頭,自言自語:“幹吧幹吧幹吧。”好像在給自己加油打氣。
洪流面前,一個人的盡力而為終究還是沒能抵得住急轉直下的情勢。2023年以來,磑子壩小學生源數量斷崖式減少,到現在只剩20來人,靠他個人工資維繫的食堂,半年前也已停轉。
後來,他不再執著在磑子壩建設團隊。“大家生活的壓力已經很大了。沒必要強迫別人像我一樣,一定要在農村待著。”只有他不甘心放棄,到最後像是在跟自己較勁,“要證明這條路走得通。”
把磑子壩建成一所“全方位服務型實驗學校”的計劃還是終止了,鄉村小規模學校的路在哪裡,老趙沒能親身找到那個答案。2023年12月,他完成了在磑子壩小學的最後一項工作——把最後一批農場種植的藥材寄給捐贈人作為年終答謝。這之後,他從這個耕耘六年的地方黯然離場,轉做民俗地區的鄉村教育支援,換種形式,繼續為鄉村小規模學校發展出力。
專案最終沒能繼續下去,但一些長久的改變正在悄然發生。
18歲的王雖巧目前為止經歷過最有儀式感的畢業典禮,就在這個全縣最偏遠的鄉村小學舉行,趙老師給畢業生們定製的紀念章和卡通版“畢業證”,被她珍藏在縣城的出租屋裡。在磑子壩小學畢業典禮當天,大家在趙老師的建議下盛裝出席,她特意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裙子,大家用手擦著眼淚,演唱著排練許久的告別歌曲,那是屬於孩子們的“魅力時刻”。
老師們對學校產生了歸屬感。一位男老師記得老趙搬到教師辦公室的那臺咖啡機,“宕昌縣哪一所學校的老師能洗上24小時熱水澡,喝上現磨咖啡?只有磑子壩獨一份!”王楠剛來時一直盼著被調走,老趙帶著他們並肩作戰一整年,眼看著學校越變越好,她接到調往鄉鎮中心校的通知,才發現自己對那個條件艱苦的村小充滿留戀。

磑子壩小學的孩子們。受訪者供圖

老趙打開了師生們的視野,讓他們憧憬更大的世界。王雖巧目前在縣城讀高三,她想考到城市讀大學。小學時,透過趙老師帶來的無人機,她第一次俯瞰了自己生活的這個封閉村莊,“一望無際的土黃色”讓她憋屈,是趙老師讓她第一次產生了站在高處俯瞰城市風景的嚮往。王楠人生中第一次去北京是老趙推薦她參加了一個培訓專案,老趙堅持讓她趁年輕“出去看看”,先讓自己快樂起來,才能將快樂傳遞給孩子們。
16歲的張冬經常回憶起小學三年級的那個暑假,趙老師組織夏令營,帶著七八個孩子爬山涉水,尋訪附近鄉村的古蹟,主動和村裡的老人聊天,瞭解自己村莊的歷史。張冬想起趙老師的話:“不要因為自己是農村人而自卑,農村有農村的好處。”
暑假之後,磑子壩小學唯一的英語老師調走,英語課停了。一直想辦法留住學生的老趙,特意給張冬在外打工的父親打電話,勸他給兒子轉學到鄉鎮中心校。後來,他成功考入高中。
老趙去世前一個月,張冬在縣城大街上偶遇了自己曾經的老師。男孩注意到,記憶中永遠一身少年意氣的老師,“頭髮白了、臉色很差,說話有氣無力,一直在輕咳。”張冬關心起老師的身體,他回了句:“挺好的。”
教育的本質
人生的最後階段,虛弱得只剩一把骨頭的老趙決定回宕昌。幾年前,他在宕昌結婚成家,女兒如今兩歲。
他是成都人,原本和父母哥嫂一起,在家鄉生活得很安逸。有一年,他把家人們接到磑子壩小學,帶他們在不大的校園裡到處參觀,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們理解,他背井離鄉、放棄優渥生活這些年裡在做怎樣的事情。磑子壩小學的孩子們回憶,杏花飄飛的季節,趙老師總“命令”智慧音箱播放那首和他家鄉同名的民謠,從他的眼神中,孩子們看出:“趙老師想家了。”
回到宕昌,當地教育界的朋友陸續來看望他,王楠也來了。老趙是她教育事業的領路人,從前她只關注成績,受老趙的影響,她才領悟到教育的本質是“對人的關懷”。
王楠提起一件事,當年磑子壩小學幼兒班有個三四歲的事實孤兒,身世很可憐。每天早上她來上學,老趙都接了溫水給她洗臉,用毛巾仔細擦乾後,還細心地給她抹上面霜。後來,王楠在別的學校教學,看到班裡學生衣服有點髒,都會心裡一緊,連忙聯絡家長,詢問是不是家裡發生了什麼事情。“(認識老趙)以前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她說。

2024年 12月底,北京西部陽光辦公室,趙宏智告別會現場。新京報記者 劉思維 攝

2024年12月26日,趙宏智在宕昌去世。幾天後,北京西部陽光辦公室裡,朋友們給老趙辦了一場告別會,照片中的老趙一身軍綠戶外衣褲,蹲在開滿野花的草地裡,笑得像個孩子。朋友們圍坐在一起,觀看他的影像資料,回憶生前他的種種細節:
他心細,每次組織師資培訓都會買兩包紅糖,是給生理期的女老師們準備的。
他總舉著相機,追著孩子老師們拍照,他們在他鏡頭裡笑得那麼純真。

年輕時的趙宏智和他的摩托車。受訪者供圖

他一生崇尚浪漫主義、始終嚮往自由,生前總效仿偶像切·格瓦拉,騎著那輛藍黑雙色摩托車,在甘南大山裡風馳電掣,為學校採買物資,朋友戲稱他為“毛羽山(宕昌縣的一座山)車神”。
老趙去世前一週,劉鵬在病床邊彈唱那首他喜歡的民謠《山風一樣自由》,他已瘦得不成樣子,還是把枯槁的手從晃盪的病號服裡伸出,在床欄上打著節拍,唸叨著再去一趟劉鵬曾支教的青海省曲麻萊,嘗一嘗崑崙雪山的水。
老趙就安葬在宕昌,按當地的習俗,沒有立碑。但假如要給他寫一句墓誌銘,33歲第一次到宕昌那年,他曾在西部陽光宕昌支教志願者登記表上的 “自我評價”一欄寫道:“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結合的人,激情而又冷靜,能客觀面對問題和解決問題的人。”

2024年12月底, 朋友們在北京為趙宏智舉辦一場告別會,選用了這張照片。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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