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佳下班了。
她說自己有個開關,能在「演員宋佳」和「快樂小狗」之間隨時切換。果然,前一秒還穿著長裙滿眼堅毅地看向鏡頭,下一秒就恢復了大大咧咧,「哈哈」笑著慶祝收工。
從佈景中走出來,「快樂小狗」揮著胳膊,一巴掌拍在攝影師背上,故意粗著嗓子,豪邁地丟下一句:「拍挺好啊!」
正貓在螢幕前看照片的攝影師被嚇了一跳,一回頭,宋佳已經趿拉著拖鞋跑開了,一邊跑還一邊扭過頭衝他樂。
演員宋佳則是另外一種面貌。整個2024年,宋佳一直活躍在公眾視線裡,她主演的《山花爛漫時》和《好東西》,分別成為豆瓣年度評分最高華語劇集和華語電影。有人評價說,這是她的「爆發之年」。
但當事人自己似乎沒太當回事兒。在宋佳看來,職業是一輩子的事,還是要一個角色一個角色地去拍。
她的身上還保持了很多老派的習慣和準則。開機前,要圍讀劇本,要提早進組,要有兩到三次的試裝;開機後則是雷打不動的:拍戲、回屋、卸妝、洗澡、背詞、睡覺——她要自己始終保持在角色狀態裡。
那個世界裡的她很敏感,從業20多年,積累了經驗和理性,但也護住了感受與直覺。把自己投入到故事當中,尋找最準確的表達,同時也能接住突然而至的靈光,那些「上帝扶著手完成表演」的體驗被她視為禮物。
一定意義上,「快樂小狗」是對「演員宋佳」的保護。宋佳說,她清楚自己不是無所不能的,全部能量給了演戲,生活中就要儘量清空,「自己的東西越少,給角色的空間越大」。
歲末,在兩個小時的訪談中,宋佳講述了這一年的經歷和感受,關於作品,關於女性力量,也關於生活中的小事和表演上的期待。
「新」貫穿了這一年。她不喜歡重複和一成不變,容易被年輕導演吸引,欣賞他們雖然沒那麼成熟工整,但同時也沒有匠氣,充滿表達欲和毛邊兒。
她也喜歡新的題材和故事,試圖呈現一些多元的女性美感。在國產劇的熒屏上,充滿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並不少見,比如隱忍的妻子、討厭的婆婆、充滿控制慾的媽,即便迴歸女性本體的獨立女性敘事,也一度形成過新的規訓:要做大女主,要成為平衡家庭和事業的超人。但在宋佳看來,這也是一種虛假和欺騙,她更想演更豐富、更多元的女性,「勤勞是一種美,勇敢是一種美,強大是一種美,脆弱也是一種美」。
在今年的作品裡,她還呈現和講述了新的女性關係。無論是張桂梅校長和女學生們,還是王鐵梅和小葉,「女孩跟女孩之間不是隻有碎碎叨叨、家長裡短、嚼舌根子之類的刻板印象,女孩之間也可以互相成就、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大家一起去幹點大事兒,對吧?」
宋佳自己也在更新。她平時拿微信當記事本,有什麼新的想法,就在對話方塊裡給自己留言,這一年,「語音文字打了一堆」。她覺得自己正在走向新舊交替的新階段,需要琢磨和覆盤,過濾和重啟。
熱度之下,宋佳和以往沒什麼區別,還在埋著頭做自己認準的事。前不久,她剛在一個劇組殺青,如今在籌備春晚的節目;等到大年初三,又將進到新的劇組裡。她身上永遠帶著一股新鮮勁兒,熱熱鬧鬧地跟生活打招呼、交手、告別,然後朝更開闊處走去。
2024年,對宋佳來說,是探索新世界、講述新故事的一年。她塑造了多元、豐富、新鮮的女性形象。她相信生活給予一個演員的力量,而她投入全部的生命力讓角色綻放。為了她開闊的表達,為了她展示的女性之美,《人物》評選她為2024年年度女演員。
以下是《人物》與宋佳的對話——
文|王雙興
編輯|楚明
攝影|邵迪
化妝|張進
髮型|瀟天
造型|GCK
製片|#1105
美術|勺子
人物:你在2024年播出或上映的作品,比如《山花爛漫時》《好東西》等,好幾部是很鮮明的女性題材,這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嗎?
宋佳:特別坦率地說,就是跟著這個時代在走,也沒有意識地去選擇,正好趕上了,有感受,喜歡,就去拍了。
人物:最近的《好東西》,最開始吸引你的是什麼?
宋佳:我挺喜歡它的文字。當時看的時候,哇,我一下就覺得這個故事新鮮。我沒見過這樣的劇本,表達的東西我也沒見過,人物也都很特別。比如說小葉把小馬的衣服撩給我看的時候,當時我說:媽呀,好像沒在電影裡見過這種。比如那個胡醫生,我覺得太好笑了,那麼一個「渣男」,但是他又不覺得自己「渣」,你又不煩他,能接受他,好像這種角色不太能在中國電影裡看到。這些都讓我覺得很少見,很獨特。
我一直覺得新很重要,至於結果是啥,是未知的,也沒想到觀眾這麼喜歡,更沒想到會笑成這樣。
人物:演的時候沒料到這部電影這麼受歡迎?它成為2024年豆瓣評分最高的華語電影。
宋佳:當時完全不覺得。其實拍這個戲的過程挺擰巴的,對我來說是一次非常不一樣的創作體驗,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可名狀,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只能把曾經的經驗先放一放,儘可能給導演一些好玩的、別那麼陳舊和程式化的反應,總之就是懵懵懂懂中完成了這次創作。

圖源電影《好東西》
人物:看到導演邵藝輝在採訪裡說鐵梅這個角色一開始就是貼著你來寫的。
宋佳:對,我反而不會了。以前的角色都是大起大落、有很厚重的命運感,但《好東西》非常輕盈,而且角色離我近了之後,會有點拿不準。因為我的創作習慣不是這樣的,在學校老師教的都是去「塑造」角色,後來演了這麼多年戲,也都在演離我很遠的角色,那麼當我自己和角色很近的時候,怎麼找到一個最準確的狀態,我就很含糊。
好幾天晚上收工後,我會給邵藝輝發特別長的訊息,她就一直跟我說「鐵梅沒問題,特別好」。她越說,我就越含糊,有這麼好嗎?以往的角色,基本上演完大概什麼樣,我心裡會有個數,但到了鐵梅,完全沒數,也不知道演了個啥。後來電影上映,好多行業裡的朋友跟我說,大家在電影院笑作一團,說笑得臺詞都聽不到。我就瘋了,說啥地方笑作一團?你看的是我們的電影嗎?當時我在泉州劇組拍戲,有一天收工,我說趕緊去電影院看,結果我也在那兒「哈哈哈哈」。由於我聲音太有辨識度了,前面一個女孩還發了微博,說「好像跟宋佳在一個廳」,哈哈哈。
那天電影院也就十幾個人,但觀影氛圍太好了,讓我挺感動的。有時候看一個電影出來,人會頭昏腦脹的,覺得,看了個啥?但看《好東西》的時候,就覺得很開心,很溫暖。
人物:這次非常不一樣的創作體驗帶給你怎樣的影響?
宋佳:會思考很多。拍這個戲我一直在反省,在微信上給自己留言,有一天在車上用語音給自己打了一堆。我以前拍戲演完就完,這兩年不知道怎麼了,尤其從《好東西》開始,包括剛拍完的《輕於鴻毛》也是,老在這兒思考,就在想:以前我特別喜歡演一些極致的痛苦,或者生死主題、大命運感,是不是那個東西過於像「戲」了?然後反覆去覆盤。我覺得是不是自己處在一個新舊交替的時候,當新的東西出現,自己的觀念也得重新調整,有些東西要丟掉,有些東西要面對,過濾和重啟一下。
人物:你曾經說喜歡和年輕導演合作,是不是也正是因為他們身上這些「新」的部分?
宋佳:對,年輕導演可能經驗比較少,但最好的就是獨特,能做到這點,就牛。他們不用那麼成熟,那麼工整,拿出來之後充滿匠氣,但就是足夠有表達的慾望,就是敢說,帶著毛邊兒,這是新導演最有意思的地方。你看邵藝輝,她是滿身長了嘴的人,我覺得作為創作者她一定有很多話要講,不表達她難受,而作為演員,就是準確地去完成她筆下的人物。
我不太喜歡重複,也不太喜歡一點事兒來回來去地拍,所以我選擇的作品都是那個時期比較新的東西,可能意味著冒險,可能也會失敗,但我覺得不重要。如果說這次選擇失敗了,自己也能接受,所以我還算是跟著每個時期的變化走吧,不抗拒變化,也願意擁抱新的東西。

宋佳與導演邵藝輝 圖源邵藝輝微博
人物:這兩年你的作品裡有很多關於女性的話題,我很好奇,在你本人身上,女性意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萌芽和成熟的?
宋佳:我的女性力量,說真的,幾乎是從角色身上獲得的。我演過的每一個角色,儘管好像在殺青後被拋掉了,但這些人都在我心裡留下了色彩,就像一幅畫,這個留了一抹紅,那個留了一抹黑,另一個留了一抹白,然後我成為五彩的。
人物:鐵梅留給你的是什麼?
宋佳:輕鬆一點地生活吧。鐵梅用不著別人心疼,也不覺得自己可憐,我覺得這一點挺像當代女性的,不自憐。
人物:在過去的銀幕上,女性角色也在經歷變遷,比如最早是節儉的、隱忍的、為家庭奉獻的妻子形象,或者討厭的婆婆、控制慾強的媽媽,到後來「獨立女性」出現,但又形成了新的規訓,要求女人是能平衡家庭和事業的超人,如今大家都在談論女性力量、「大女主」,在你看來,什麼是真正的「大女主」?
宋佳:真正的「大女主」,應該是多元的力量,勤勞是一種美,勇敢是一種美,強大是一種美,脆弱也是一種美。
那種無所不能的女性形象太虛假了,我不喜歡這種「人設」。我看過好幾個劇本,大女主復仇什麼的,逆風翻盤的爽劇。那種我就完全接受不了,當然大家都喜歡看爽的東西,但是爽應該是有原因,是有根的。我們搞藝術創作的,不就是給大家提供真實的人性嗎?我覺得那種爽是一種欺騙,我沒法欺騙我自己,更不能欺騙觀眾。
人物:對女性的美的認知,在你身上經歷了怎樣的變化?當年演《好奇害死貓》被大眾看到之後,你一度很抗拒對你「性感」之類的形容?
宋佳:對,20多歲,一個女演員剛入行,穿成那樣演戲,沒人說她演得好,鋪天蓋地地說性感,以至於後面收到好幾個類似的劇本,我覺得是在罵我,其實是因為自己接不住,自己內心不夠自由,害怕別人的評價。現在說我性感,我太開心了,因為心裡有了自信。我覺得性感是自信。
人物:這種自信是如何逐步建立起來的?
宋佳:其實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節點,那個時候我想讓人家說我是一個好演員,後來想讓人家說我是一個有實力的演員,然後又想讓人家說我是一特別厲害的演員,再後來我就想讓人家說我是一個能夠讓人尊重的演員。
我覺得讓人家尊重這個事兒不是特別容易,尤其在我們行業裡。所以我是有這個倔勁的,這麼多年一直覺得,我不能讓別人瞧不起我,覺得我就是因為條件、這張臉、這副皮囊站在這兒。
人物:我們常常說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困境,你會有作為女性的困境嗎?或者你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女性和男性是不一樣的?
宋佳:比如說做演員一路走過來,在各種各樣以男性為主的作品中出現的時候,文字上對女性角色缺失很多東西。作為創作者,我可以感受得到,但我不願意去抱怨這個東西,只能透過業務能力在有限的空間去完成一個基本盤的人物,這是我能做到的。
另外我經常刷一些社交平臺,發現對女演員,好像大家更多關注她們的狀態、衣服,我覺得這對女性創作者也是一種束縛。
很多困惑不就是來自於別人的點評嗎?如果這種聲音少一點,大家是不是都舒適一點?好,OK,改變不了別人,只能改變自己。我不care(關心)這些,我讓自己強大起來,不在乎這些,那她就應該要承受這種強大嗎?為什麼一定要強大呢?強大很多時候是不是也是被逼的?
所以我越演,越想呈現一些多元的女性的美感,以前演戲時候沒想過,大概三十七八歲以後,我開始覺得,女性的美不止有一種,其實有各種各樣的美,像我演《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的林慧,當時照鏡子都嫌棄自己,覺得好油膩、不舒服,但我覺得那也是一種美,對吧?一種殘破的、腐爛的美,脆弱的、瘋狂的美,甚至有時候都不那麼幹淨,但也是一種質感,在那種時候我希望把她呈現出一種美感。

圖源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
人物:《好東西》裡呈現了很多關於「關係」的部分,非常新,也非常鮮活、有魅力。在你的生活中,是否也有類似的被身邊朋友溫暖和打動的時刻?
宋佳:我現實中的朋友們對我無比的寬容和包容,跟他們在一起出去玩或者吃飯、喝酒,我都是一個非常懶散的角色,就是「哎,都行」「不要問我」,我就跟著他們,他們也從來不挑剔我。
人物:你是否在一些瞬間感受到女性之間的情誼、支援和託舉?
宋佳:前些天有一個時刻,是我會想要儲存在心裡的。那天我去一本時尚雜誌拍攝,還有其他幾位女演員。拍合影的時候,我和她們坐在一起,午後陽光落在皮膚上讓人感到溫和舒適,金色的、彩色的絲帶飄向我們時,攝影馮海老師輕輕喊著「你們好美啊,好棒啊」。不是毫無情感的敷衍地吹捧,是發自內心的感嘆與讚美。我一下就不行了,其實也沒太哭自己,而是知道大家一路走來都特別不容易,然後趕上了這個時代,這些女性力量的集體呈現,就覺得很感動。
過一會兒鍾楚曦來了,我就拉著她跟她說:「我們好美啊,好棒啊。」鍾楚曦就很「小葉」,跟我一塊在那兒哭。

圖源電影《好東西》
後來我在微博上記錄那個時刻——讓我想到了《山花爛漫時》張老師的一句臺詞:「女孩子是多麼美好的生命啊,就該一塵不染地漂亮。」我很開心我們坐在一起展現美麗與自信,是的,你懂的,我們由我們自己雕刻。
不管是現實中的女孩們,還是作品裡的鐵梅和小葉、張桂梅校長和學生們,女孩跟女孩之間就應該是這樣的,我願意在作品裡分享這個東西。拋開角色,我本人也願意分享這個東西,因為我身邊的女性就是這樣的,給我很多力量,比如我媽就把我養得很好,也給我很多安全感,生活中的女性朋友也給我無盡的愛與支援與讚美。
女孩跟女孩之間不是隻有碎碎叨叨、家長裡短、嚼舌根子之類的那種刻板印象,女孩之間也可以互相成就、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大家一起去幹點大事兒,對吧?
人物:這幾年包括《我的天才女友》,還有《好東西》,都在討論女性情誼,這種氛圍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以前的影視作品裡很少塑造這種女性關係嗎?
宋佳:其實以前也有,像我演過的一些作品,女性之間也是這樣的,但是那時候沒有被大家更多地關注,沒有被作為一個話題拿出來討論,或者說沒有那麼有共鳴。
人物:現在有了一些新的可能。
宋佳:對,新的東西很好,能夠讓我們行業當下的題材拓寬一點,就是件好事,但我也拒絕一窩蜂,如果一個戲火了,近期收到幾個這種,我會全放棄的。我不喜歡那種感覺,也不想成為女性力量的代言人,只是恰好演了這樣一個角色,不想去踩這種題材的紅利,我演別的去,沒準過兩天又有一個啥新的題材,又開始那樣,我覺得都不重要,能讓世界變得寬廣的,就是好東西,讓你變得狹窄的,就是不好的東西。我們還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能夠更寬一點,去做出一點努力吧。

人物:在過往的資料裡看到,你在2008年願意和一個小眾的獨立廠牌合作出專輯,來自一瞬間的觸動,吃著吃著飯發現萬曉利在旁邊拿著吉他唱歌,接《風平浪靜》時,也並非出於表演難度上的吸引力,而是喜歡這群人,就想和這群人一起玩。和好玩的人做好玩的事,是你很多時候做決定的指導準則嗎?
宋佳:對,我感性,而且簡單,沒有那麼多的計劃,我很少想我要幹嘛。前兩天我一哥們兒發了一歌,是好幾年前跟他在棚裡玩,一塊錄的,人家說能發嗎?我說發吧,我們團隊問什麼時候發,我說今晚12點。他們說,啊?啥時候錄的?這麼鬆弛嗎?哈哈哈。就挺鬆弛的,很隨意,沒有什麼設計。
我生活中可簡單了,所以影迷說我「戲裡都是苦命人,生活中是快樂小狗」。拍戲時我每天是那種苦行僧式的創作體驗,拍戲、回屋、卸妝、洗澡、背詞、睡覺,第二天拍戲、回屋、卸妝、洗澡、背詞、睡覺……整個創作期都是這樣,自律健康大寶貝,每天早睡早起,從來不出去吃飯,不覺得煩,也不覺得枯燥和無趣。
只有拍戲能治我,一回到我自己的生活裡,每天胡來,放空,非常散漫,腦子不轉,頭不梳臉不洗。我媽說,你還是出去拍戲吧,哈哈哈。
我有特別倔的一點,就是希望自己能做個純粹一點的演員,我不做明星,也不想負責娛樂,我就提供作品,沒有別的,所以到生活中,該和朋友去喝酒就喝,該去菜市場買菜就去買。
我覺得演員很必要的一點就是要好好生活,多跟人在一塊兒,別老那麼把自己當回事兒,躲這兒躲那兒的,就該幹嘛幹嘛。
人物:我也看到你總說,生活對演員來說很重要。
宋佳:是的,創作中靈光一現的東西,源於對生活的積累。有時候塑造一個生活中的人,編劇不會寫那麼細,接力棒遞到演員手上,要讓角色發光發熱,儘可能產生人物魅力,來自哪裡呢?不是來自想象,肯定來自生活。
人物:職業身份會帶來一定的阻礙嗎?比如外出買菜會被認出和圍觀。
宋佳:沒有,因為大家見著我都喜歡我,阻礙啥呢?哈哈哈。比如有人見到我就老遠揮著手喊「張桂梅張老師」,「你有場戲特別好」,很親切,很可愛,不會覺得有什麼困擾,我覺得很生動,很自然,被別人認出來的時候,尤其說到角色跟我嘮一會兒,可開心了。
前兩天在擺渡車上,倆哥們兒因為下雨用傘撞到對方吵起來了,周圍都沒有人講話,我就去攔了,跟他們說,「別!都不容易,啊!」還一道安撫他們才不吵了,也沒有人認出我。
還有一天在飛機上,一個男的在我前面check in,走路還得扶著(邊),工作人員問他:「哎呀,你怎麼了。」他還說,沒事沒事。我經過他,我說:「你痛風,上飛機要點蘇打水,多喝蘇打水,男的就不痛風了。」他一抬頭:「宋佳?哎呀,你那個《闖關東》,我看了多少遍。」我說:「你快喝點水吧,別闖關東了,哈哈哈哈哈。」生活中這些瞬間我覺得都很可愛,大家一聊都特別有意思,讓我覺得這個世界很美好。
我在拍戲時很敏感,也很較真,但生活中完全相反。有人問我:「你不脆弱嗎?你沒有困惑嗎?」好像這些東西,我都在角色那邊經歷了、完成了, 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能量、思考都在那裡,生活中我就很簡單,一旦抽身過來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人物:這個「開關」如此自如嗎?
宋佳:其實一直就這樣,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能量在哪兒,一個演員是不可能無所不能的,一個演員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我覺得是非常傲慢的表現,也非常自戀。我在創作上腦子裡一直繃著這個弦兒,從來不傲慢也不自戀,我的能量空間被角色填滿了,生活中沒有地兒了,只能讓它清空,自己的東西越少,給角色的空間越大。

人物:你說自己不挑角色,演什麼人都有興趣,這種對人的興趣來自哪裡呢?從小就有還是逐漸感受到的?
宋佳:當演員之後吧,就覺得塑造人是一件特別快樂的事,能讓我幹很多生活中幹不了的事。
我其實骨子裡是一個挺害羞的人,但面兒上大家都看不出來啊,我跟人說也沒人信,哈哈哈,索性也就不說了,包括上紅毯,現在稍微好點,以前紅毯是我最不舒服的地方,非常彆扭,因為我不願意展示自己,不知道該展示個啥,讓大家看我多漂亮?我的衣服有多美?好像都不對,但演戲就可以,因為我知道展示的是角色不是我自己,很多事可以藏在角色裡完成,很自由。
我很幸運,非常幸運,尤其從事這個行業,太爽了,一部一部拍戲,全都是好東西,每個年齡段遇到的都是那個年齡段最好的角色,我自己都羨慕自己,也非常珍惜。演員一輩子能拍多少戲呢?演的角色一定是有數的,所以這次拍《好東西》的時候,有天我給章宇發訊息,我說咱們真得好好珍惜,拍一部少一部。章宇回我說,咱們拍一部有一部。
人物:你說過自己相信一些老派的價值,會堅持一些習慣和準則,比如寫人物小傳,認為演員要藏在角色背後等,這些習慣和準則來自哪裡?
宋佳:這個東西還是跟很多前輩演員學到的,看到過很多好演員在現場是如何工作的。李雪健老師拍戲的時候,拿個板凳坐在那兒,一直沉浸在戲裡,從進入化妝間開始,基本這一天不會出戲。我跟他演《少帥》的時候,他演張作霖,連戲外吃飯都帶著張作霖的勁兒在吃。我看到過這樣的演員,知道這個東西是有效的,就學到了很多。
拍《四十九日·祭》的時候,一幫學生,只要我在,現場都是安靜的。第一天導演介紹我和那個女孩認識的時候,我非常嚴肅,因為我倆戲裡就要這樣,所以戲外也是這樣。等到殺青那天,我也哭,她也哭,我倆抱頭痛哭。包括演張桂梅,戲裡和穀雨那些孩子們什麼情緒,戲外也是什麼情緒。
之前看劉國樑說「嘻嘻哈哈等於自殺」,我特別有感受,劇組也是這樣的,真的沒有嬉笑打鬧就能把事幹了的。
人物:從一定意義上來看,演員和運動員是有一些相似之處的,需要調動自己的身體和情感,需要很強的生命能量。
宋佳:是的,運動員跟演員特別像,技術都是下限,要透過大量的訓練熟能生巧,才能控制很多東西。
我看許昕說他眼睛不好,很多球他根本看不見,但可以憑藉肌肉記憶打回去,他說等看到球的時候再打已經來不及了。演員也一樣,一定是需要訓練,先把底盤訓練得穩穩的,之後才能接收一些靈光一現的東西,禮物來的時候才能接得住,沒有這個你接啥呀?

圖源劇集《山花爛漫時》
人物:看到你在去年的採訪裡說,直到現在,還在不停地磨鍊自己、折騰自己,還在等待最好的那一刻。如今「最好的那一刻」來了嗎?對你來說,什麼是最好的一刻?
宋佳:不知道,但肯定不是現在,哈哈哈。
人物:還得翻上好幾番。
宋佳:可不是嘛,哈哈哈。我一哥們兒說,太不像你了,你還是謙虛了,你應該說,「我什麼時候都是最好的時候」。我說,那沒好意思。我確實特別自信,自信對我是很好的引領,我覺得信念很重要,相信很重要,真的相信的時候,整個宇宙會幫你一起去實現這個東西。
人物:會擔心不得不被推向一個更高的位置嗎?
宋佳:不會吧,我老說,我不是在這個行業裡幹一票兒就跑,我是一個職業演員,起起伏伏都正常,比如大家覺得「宋佳戲火人不火」的時候,我也沒缺好戲拍呀,還是有各種好劇本好角色找我,我不會因為這個東西去懷疑自己什麼。這個世界上有很多默默無聞的人,不被看到就不工作了嗎?只是我的行業比較特殊,但我不會這麼想。熱度上來了,要保持清醒,職業是一輩子的事,還是要一個角色一個角色地去拍。
人物:我們看到很多人說,在四十幾歲時會陷入停滯感和虛無感,過往的目標已經實現了,該得到的差不多得到了,新的目標不知道寄放於哪裡,很難在現有的生活中獲得新鮮感和期待感……人生好像進入「窄門」。在未來感和期待感稀薄的時候,很多人把自己調整為低耗能狀態,但在你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狀態,永遠有生命力和生活的熱情。你是如何保持這種能量的?對生活、對未來的那種「新鮮」「熱烈」和「開闊」來自何處?
宋佳: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做到了,哈哈哈。可能還是來自創作本身吧,純粹地喜歡創作角色的過程,只有這個快樂能夠真正滿足我,如果沒有它,其他東西不足以支撐我在這兒,而且還是比較誠實地、真正地去熱愛這件事,至於結果好不好,誰知道呢?我就是想把我喜歡的事情做好。
人物:我們有一個常問的問題,你覺得自己會成為偉大的演員嗎?
宋佳:會吧。
人物:你心中會有對標的女演員嗎?無論國內國外。
宋佳:那好多呀,像於佩爾,我看過她演的《她》,當時她60多歲了,有皺紋,但她的神態一點都不匠氣,非常天真,這太珍貴了,我很欣賞,覺得她在創作上是無比自由和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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