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三聯生活週刊」原創內容
“3天學完就能上手打針”、“7天學會全套微整形”、“包教包會,學入幾萬”……由非法培訓機構開設的醫美速成班以“無門檻”“賺錢快”的噱頭吸引大量零基礎、非醫學專業的學員報名,學習針劑注射、面部線雕等微整形操作,屢禁不止。
這些學員流入醫美行業的黑色角落,有的連店鋪都不需要,直接在美容美甲工作室,甚至酒店房間或家裡操作輕醫美專案。在他們的包裝話術下,輕醫美專案似乎和皮膚護理、洗臉補水同樣簡單無創傷,但顧客面臨的風險卻是中毒、感染,嚴重的甚至危及生命。
記者|魏昭陽
編輯|楊璐
“3天學完就能上手打針”、“7天學會全套微整形”、“包教包會,學入幾萬”……由非法培訓機構開設的醫美速成班以“無門檻”“賺錢快”的噱頭吸引大量零基礎、非醫學專業的學員報名,學習針劑注射、面部線雕等微整形操作,屢禁不止。
這些學員流入醫美行業的黑色角落,有的連店鋪都不需要,直接在美容美甲工作室,甚至酒店房間或家裡操作輕醫美專案。在他們的包裝話術下,輕醫美專案似乎和皮膚護理、洗臉補水同樣簡單無創傷,但顧客面臨的風險卻是中毒、感染,嚴重的甚至危及生命。
記者|魏昭陽
編輯|楊璐
鄭婷在江蘇連雲港的一座縣城開皮膚護理店,直到現在,因為去年10月底的肉毒中毒,她仍然偶爾手臂乏力。中毒最嚴重的時候,她意識模糊,近乎昏迷,喪失吞嚥功能,“花生米那麼大一滴水都咽不下去”。被救護車送往蘇州大學附屬二院時,醫生告訴她妹妹,再遲一點送到,就要上呼吸機了。
“瀕死”前三天,鄭婷在小區西門一家店名為“伊美科技美膚”的小店打了瘦肩針和瘦臉針。給她打針的琳姐是相識10多年的老熟人了,打針的小房間裡,一張窄床上鋪著灰色床單,鄭婷記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還在旁邊跑來跑去玩耍。

《整容日記》劇照
鄭婷之前已經找琳姐打過兩次針了,對針劑的包裝名稱,一共打了幾瓶,通通沒留意。這天,琳姐穿著黑色皮衣,一如既往沒戴口罩,從眼角開始,在鄭婷臉部和肩部一共打了5針。
打針當晚,鄭婷就頭暈眼花,四肢無力。輾轉幾家縣城的小診所和醫院都無計可施後,最終被送到蘇州大學附屬二院。入院後鄭婷才知道,琳姐把應該注射在皮膚真皮層的肉毒素注射進了血管,肉毒素隨著血液迴圈擴散,引起全身性中毒反應。
治療十幾天後,鄭婷出院回家,向衛健委舉報了琳姐。在調查過程中她得知,琳姐初中學歷,未受過專業醫學教育,沒有《醫師資格證書》等資質,只是兩年前在“醫美速成班”裡簡單學了點打針技術,隨後就開始“非法行醫”。

肉毒素中毒後,鄭婷入院治療(受訪者供圖)
醫美速成班通常由非法培訓機構開設,招收零基礎、非醫學專業的學員,收取學費5000元至20000元不等,在三到七天內,教授針劑注射、面部線雕等微整形操作,宣稱“包教包會”。
醫美速成班存在已久。早在2015年,就有媒體曝光過北京京韓醫美微整形培訓班打著“四天速成整形醫生”的旗號,非法教學斂財。2022年,央視“3·15”晚會曝光醫美速成班亂象:南京一培訓師教學員用生理鹽水稀釋肉毒素以提高利潤,學員透過觀看影片來學習雙眼皮手術,培訓班配套售賣“三無”醫美藥品。

圖源:央視網
2023年,市場監管總局釋出的《關於進一步加強醫療美容行業監管工作的指導意見》明確規定,嚴禁對“零基礎”等無行醫資質人員提供醫療美容技術培訓,嚴禁承諾發放所謂的“職業證書”“職業資質”。
但醫美速成班仍屢禁不止。今年6月29日,央視曝光一家名為“九維集團輕美教育”的非法醫美培訓機構,上課地點均設在快捷酒店會議室,一個班二三十個學員,他們在三到四天內,學習肉毒素、玻尿酸等針劑注射,及“具有面部提升功能”的線雕手術類專案。兩天理論培訓後進入實操環節,其實就是學員彼此充當“小白鼠”,扎針練手。
醫美速成班所教授的專案,都屬於輕醫美範疇。所謂輕醫美,指的是介於手術整形和生活美容之間的專業醫療美容專案,主要包括注射類、光電類、面部線雕等專案,近年來受到越來越多消費者喜愛。
誰在上“醫美速成班”?
林梅是一位“寶媽”,五年前在成都也上過類似的醫美速成班。她當時交了一萬五千元,報的是一個7天班,她記得,自己跟五六十個學員一起,在繁華商圈的一間酒店會議室裡學習。前三天學注射,不論美白針、瘦臉針還是除皺針,都教同一個方法:打吊瓶。練習時使用生理鹽水,學員互相注射,老師說,“只要你能找到手上的血管,就算學會了,能畢業”。至於扎的角度、深度和劑量等,老師沒教,也沒學員問,“大家都不懂,誰會問呢?”
後幾天教線雕專案。線雕,也稱為埋線提升,透過在皮膚下植入可吸收線,提拉和緊緻面部。林梅接受培訓的時候,培訓師給每人發一根小針,針上帶著線,讓學員只需要記住,“平行進針”,“隨便扎,不會有事”。她還勸大家積極互扎,“不扎同學的話,出去直接扎顧客,容易膽怯”。實操的過程是,大家坐在椅子上,戴上手套,用棉球沾點碘伏給針消毒,隨後就把針從側臉扎進對方皮膚裡,“都扎得嗷嗷叫”。
線雕技術裡,有一種叫大V線雕,需要將一根套著塑膠細管的針扎進臉側,像穿鞋帶一樣在皮膚裡來回穿,從鬢角一路劃到嘴角,從而把一條帶倒刺的可吸收線埋進臉裡。因為沒有學員敢配合做示範,培訓師只給大家看了操作影片,說大家回去多看幾遍就能做了。上速成班之前,林梅自己也會找私人小店打肉毒素,覺得跟打生理鹽水差不多,沒什麼風險。直到上了大V線雕課,她瞬間覺得,“他們真的很喪良心”。

圖源:央視網
除了操作本身,培訓機構還提供代辦假證服務,一張假的《醫師資格證書》收費3000元。林梅諮詢了辦假證的人,看到模板才發現,上課前培訓師展示的資質,也是假證。培訓師還向大家傳授,學完第一步是開拓客源,先從低價開始,“別人收一兩千你收兩三百,就當練手”,同時提醒大家,注射專案時,先問對方打沒打過同類項目,打過的說明不過敏,未打過的就有風險。
為了讓更多人報名,一些培訓機構還開發出各種營銷手段,比如一個人報名費用是19800元,能拉一個新學員,就只收9800元。或者充值兩萬元左右,成為年會員,贈送一個上課名額。培訓師鼓勵學員,上課時多發朋友圈,口口相傳,以此裂變、招攬學員。
林梅報名醫美速成班,是看中醫美“簡單又暴利”。當時她女兒年齡小,她長期在家帶孩子,想找一個輕鬆又能賺錢的工作,無意間刷到這家醫美速成班的網頁廣告,宣稱“學完年入五十萬”。林梅有個朋友從事醫美行業,她知道里面利潤空間極大,因此判斷,這個收益是有可能的。她回憶,當時一支沒有批文的肉毒,進價 100~330元不等,可以賣 1380元一支,全臉線雕,材料成本也就200元,可以收費上萬元。林梅瞭解到,班裡其他同學大多和她一樣無業,“就是想賺快錢唄”。
陳茗十年前在非法醫美培訓機構工作過,她所在的機構是由美容院轉型為醫美速成班的,老闆用類似加盟的模式,鼓勵學員到其他城市開培訓班,利潤分紅,很快就擴張到全國。陳茗觀察到,報名速成班的,基本是20歲至30歲的女性,夜場工作者和“寶媽”居多,自己有變美的需求,時間空閒,也想進入醫美行業賺錢。
找陳茗報名的學員,文化程度大都不高,法律意識淡薄,很多是衝動消費,報名時也不關心機構資質和正規性問題。陳茗說,他們的機構在宣傳時,會跟學員著重強調“無門檻”這件事,告訴她們,無論在家還是在酒店,隨時隨地都能做,不需要無菌場所。產品也可以透過培訓班的內部渠道購買,至於其他耗材,“有點紗布就行”。

圖源:央視網
從速成班拿到“畢業證書”後,學員們通常從熟人開始練手。一位從業超過20年醫美業內人士告訴本刊,很多學員會在這一步退縮放棄,也有一些膽大的學員,簡單練手後,一部分會在美甲店、皮膚管理店等地方開展微整形專案,一部分則會成為“遊醫”,在朋友圈招攬客戶,上門操作。
來自江西的唐棠也是醫美速成班學員的受害者。她直到“毀容”後才知道,自己被注射的“膠原蛋白”,實際是藥監局明令禁止用於注射美容的生長因子,操作的“專家”只在杭州上了三天醫美速成班。
唐棠的“毀容”發生在2022年深秋的一天下午,當時她受邀去閨蜜新開的護膚推拿店,體驗最新引進的輕醫美專案。推拿店在一家理髮店的二樓,十幾平米,環境簡陋。一進門,一位穿著白色西服套裝的女孩就拿著筆在楊棠臉上輕戳,提醒她“太陽穴凹陷會影響夫妻感情,眼紋也填填更年輕”,稱其為“面部風水學”,還持續向楊棠推薦一款名為“三型膠原蛋白”的產品,2-3次療程,管用2-5年。
唐棠對醫美專案一直警惕,也不相信女孩的說辭,但閨蜜介紹,女孩是“上海來的專家”,跟著在旁邊軟磨硬泡了一小時,再三保證,產品合法合規。出於對閨蜜的信任,唐棠掃碼給“專家”付款22698元。
付完款,唐棠坐在椅子上,面部微抬。“專家”手持一臺白色儀器,按鍵後,儀器裡彈出一支4毫米的針頭,扎向唐棠的太陽穴、眼袋、法令紋等部位。唐棠感到一陣刺痛,臉上有血珠滲出。她當時注意到,擺在小推車上的藥品瓶子被閨蜜的身體遮得嚴嚴實實,她沒看見包裝,也沒看見品名。不到半小時,注射完成。三個月後,唐棠進行了第二療程的注射。

《以美之名》劇照
異樣是在2023年9月出現的。唐棠的左側蘋果肌凸起一個硬塊,不斷擴大,最後臉上出現了6、7處增生,從法令紋到太陽穴連成一片。她又急又怕,找閨蜜要來注射的藥品送去檢測,檢測結果顯示,這不是膠原蛋白,而是含有生長因子和矽油的細胞儲存液。報警後警方帶唐棠做的鑑定顯示,唐棠的臉部受傷達到輕傷二級,傷殘十級,與醫療事故有直接因果關係。經衛健委和市場監督管理局查處,唐棠閨蜜的店鋪沒有任何醫療美容經營資質;藥品是套牌的“三無產品”,一組成本20至60元,唐棠使用了7組,利潤高達百倍;注射者也涉嫌非法行醫。

唐棠的醫療事故鑑定通知書(受訪者供圖)
唐棠說,她當初購買專案,是因為閨蜜信誓旦旦承諾,“我們這種關係,騙誰我也不可能騙你”。唐棠和閨蜜當時已經認識6年了,她們是老鄉,同樣遠嫁到這個縣城,所以一直非常親密,常常一起逛街吃飯,假期一起旅遊,朋友圈有很多雙人合照,互相認證是最好的朋友。事故發生後,閨蜜承認自己“知法犯法”,她的顧客基本都是熟人。
唐棠的經歷不是個例。艾瑞諮詢釋出的《中國醫療美容行業洞察白皮書(2020年)》顯示,全國有超過八萬家生活美業店鋪在非法開展醫美專案,而合法合規開展醫美專案的機構僅佔行業12%;平均每年黑醫美致殘致死人數約達10萬人,且多數消費者投訴無門,維權艱難。
根據騰訊《2024年度輕醫美消費趨勢白皮書》,68% 的消費者把輕醫美視為“低風險美容/保養方式”。劉偉是北京雍文律師事務所的醫療大健康專業委員會主任,代理過數百個醫美維權案例。他觀察到,消費者之所以選擇非法醫美機構,主要是將輕醫美跟生活美容混淆了。
所謂生活美容,指的是不需要手術(既不開刀也不流血),靠每天或經常反覆施行來達到美容目的手段,比如皮膚清潔與護理、面部按摩、補水保溼、面部排毒、身體護理等。而輕醫美,則具有創傷性和侵入性,大家熟知的水光針、肉毒素注射、光子嫩膚、超聲刀、熱瑪吉、雷射祛斑、線雕等等,都屬於輕醫美。

《以美之名》劇照
這些年,輕醫美正在變得日常化。一頓飯就能做一個專案、無需預約掛號,隨做隨走、恢復快……這些特點,使得醫療美容和生活美容的界限正在變得模糊。但空軍總醫院雷射整容中心副主任醫師王中傑,此前接受媒體採訪時強調,在外行看起來,微整形無非是在臉上打針而已,但其實需要操作者熟悉人體神經學、解剖學等多門醫療學科,否則一旦發生意外,就會產生不可逆的損傷。
因此,正規的醫美培訓班只能由三甲醫院開設,並在國家衛健委備案,僅招收整形外科執業醫師作為學員。有的醫院還會對醫生的執業年限和職級提出要求,要求是有六年以上臨床經驗的主治醫生,進修時長一年。
郭鑫是中國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醫院面頸整形科的副主任醫師,他告訴本刊,微整形操作不當,會導致過敏、全身乏力,區域性皮膚感染或壞死,實質性器官損害等,如果注射到血管,導致腦部、肺部部位栓塞,嚴重的會危及生命。
郭鑫每天都會接診到注射失敗,找他修復的病例,“很多患者可能覺得,這就是打個針,像玩橡皮泥那麼簡單。”但培養一個正規整形外科醫生至少需要15年,讓一個醫美速成班學員培訓七天就上手操作,在郭鑫眼裡,這就像是讓一個幼兒園小朋友直接去做博士畢業才能做的事,“差太遠了”,出事故幾乎是必然。“打一個沒問題,打十個肯定得出一個問題,打一百個可能出二三十個問題,打一千個可能就有一半出問題。”
郭鑫還提到,正規的醫美藥品,只能銷售給合法醫美機構(取得《醫療機構執業許可證》且診療科目含“醫療美容”相關科目)。這就意味著,非法私人工作室根本沒有購買真藥的資質,使用的99%是假藥。環境方面的無菌要求更是無從談起。郭鑫說,假醫生、假藥、錯誤的操作、不合規的場所……非法私人醫美“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但消費者往往缺乏風險意識。郭鑫接診的患者裡,很多人覺得,輕醫美沒有門檻,找正規整形醫院的醫生反而有點浪費,所以他們經常選擇找個店就去打針。肉毒中毒的鄭婷之前就是這麼想的,她看到琳姐在朋友圈裡宣傳,想著她會打,又是認識的人,“那就找她打唄,扎個針進去而已,能有什麼事?”

《整容日記》劇照
醫美機構也會透過營銷話術將輕醫美專案包裝得好似給皮膚補水一樣輕易。“無創無痛”、“不動刀無疤痕”、“零風險”、“無恢復期”等是機構常見話術,從而降低消費者的警惕。2021年,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公佈醫美領域10件不正當競爭典型案例,指出“有的一味鼓吹產品或服務療效,對醫美效果進行誇大、虛假宣傳,對風險、後遺症避而不談。”
唐棠後來就注意到,閨蜜發的宣傳海報上,並沒有說“注射”,而是用了“膠原培植”這個模糊的詞語來替代。推銷過程中,閨蜜一直強調,是“沒有傷害的新型淺導技術”,只口未提破皮、創口相關問題。後來維權時,唐棠拿到了一份非法醫美行業裡的話術教學檔案,裡面詳細指導代理商如何宣傳專案用語:“不手術、不開刀、無尷尬期,不栓塞,不霧化,安全零風險”。同時交代“如果顧客問產品是怎麼操作的,能不多做解釋就不解釋。”
唐棠至今仍在承受“打針”帶來的傷害和影響。生長因子導致的增生很難修復,“像是一捧沙子混進一灘豆腐裡,要把沙子挑出來一樣難”。唐棠諮詢了十多個醫生,普遍答案是修復需要花費好幾十萬元,多次療程。
另外,因為刑事訴訟尚未開庭,唐棠要保持面部“證據”,所以修復時間一拖再拖。她說自己“打針”之前,每次出門都打扮得精緻漂亮,事故發生後的這兩年裡,她幾乎不出門,常常枯坐在床上大半天,以淚洗面。
她已經一年多沒去過理髮店,害怕在那些避無可避的鏡子裡看見自己的臉。為了不讓年邁的父母擔心,去年過年她不敢回老家。之前她每天早上都會變著花樣,親手給兩個上小學的孩子做早飯,現在她毫無心思。一天早上孩子上學前,很小聲地和她說了一句:“已經好久沒吃到媽媽做的包子了。”
(應受訪者要求,除劉偉、郭鑫外,均為化名)

排版:球球 / 稽核:小風
詳細崗位要求點選跳轉:《三聯生活週刊》招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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