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雞爪貿易大戰

找不到代替客戶。
作者 陳默|排版 魏蔚 
來源 | 鳳凰網
(ID: ifeng-news)
“中國人願意花更多的錢買美國雞爪嗎?沒有美味的雞爪,你能扛幾天?”一個月前的4月9日,特朗普宣佈對全世界徵收“對等關稅”的第7天,美國網友Luis在小紅書上釋出了一篇帖子。
中國是全世界最大的雞爪進口國和消費國,也是全世界最大的豬肉消費國、最主要的豬副產品(豬內臟、豬頭、豬蹄等)買家。而美國多年來都向中國出口雞爪與豬副產品。“關稅戰”一來,Luis的帖子也一下火了,評論超過800條。
有網友調侃了美國近期因禽流感而來的“蛋荒”:“不用擔心,現在你們連雞蛋都沒了,拿什麼來養雞賣?”
也有網友搬出排行榜說話:“我們這裡的雞爪子多數是巴西的。”——2024年,巴西是中國最大的雞爪進口國,美國排在第四位。
中美網友們在評論區的激烈嘴仗所對映的現實是,在這個不平靜的4月,雞爪與豬副產品,也成了備受關注的一大中美貿易焦點。
“特朗普第一次上臺的時候就加過關稅,最後這些關稅都是美國廠商承擔的。”中國肉類凍品進口商許娟說,和多年前“完蛋了”的感覺相比,這一次,她的心裡波瀾不驚:她相信不吃雞爪的美國人,仍然會為翻倍的關稅買單。
5月12日,中美髮布聯合宣告,大幅降低雙邊關稅。但經過這一個多月的波折,美國的雞爪和豬肚還能順利重回中國市場嗎?
“戰時”雞爪,進退兩難
在中美對峙的一個多月裡,中國肉類凍品進出口商嚴俊虧了不少。
此前,他的一貨櫃美國雞爪沒有透過中國海關查驗,理由是“感官不符”。美國工廠告訴他,不如運回美國再重新發到中國,損失無非來回運費,1萬美元左右。嚴俊接受了。
在他為雞爪辦理退港手續時,關稅戰降臨了。
一貨櫃雞爪的價格為約8萬美元,嚴俊公司的利潤在3%-5%之間。美國4月2日第一波對中國徵收的“對等關稅”是20%,中國4月4日的反制是加徵34%關稅——這意味著嚴俊虧定了。無奈之下,他只好接受。
但局勢一再水漲船高,美國開始加徵第二波關稅,接著中國又開始反制……幾輪下來,嚴俊要面對超過140%的關稅,他進退維谷——如果把貨退回美國再發回中國吧,賠得更多;請中國海關直接銷燬吧,不但貨沒了,還得支付處理費。
“我們是受害者,很無辜。”嚴俊說。這種情況不止發生在他身上。他聽說,兩個禮拜裡,深圳鹽田港有不下50櫃貨物遇到了類似情況。大家最後只能頂著鉅虧,把這些貨運到越南、新加坡、中國香港等地銷售。美國進口貨物佔嚴俊進口量的20%-30%,他那些主要做美國進口的同行更慘,直接100%斷貨。
心痛損失的同時,嚴俊又覺得解氣:“沒想到中國這麼硬,我們也希望中國這樣去幹。”他安慰自己,“那錢賠了就賠了”。
據卓創資訊資料,2024年,中國進口了近45萬噸凍雞爪,美國佔了十分之一。此次被捲入關稅大戰的除了雞爪,還有豬副產品——中國是美國豬副產品的主要買家。2024年,美國對中國出口了價值11億美元的豬肉,其中豬副產品的佔比超過了80%。
許娟所在的肉類進口公司就從美國進口雞爪和豬副產品。在特朗普的首任任期裡,她已經感受過一次加徵關稅帶來的衝擊。
原本,豬副產品的關稅是12%。2018年7月6日,美國對價值34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加徵25%的進口關稅,同日,中國宣佈,對同樣規模的美國商品加徵25%的進口關稅。這意味著豬副產品的關稅漲到了37%。
“事情是一夜之間發生的,所有人措手不及。”許娟說,看到新聞,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完蛋了”。她緊急聯絡美國廠家,精算成本,調整合同單價,然後雙方重新簽署了一份合同。
但許娟公司並沒有損失——她會“倒推”,也就是根據中國市場的售價,扣掉所有運費、港口報關費、增值稅、關稅,留下自己的利潤點,再給美國廠家一個報價。
那次,她成功地大大壓低了報價,相當於“最後這些關稅都是美國廠商承擔的”。許娟說,就自己所知,美國豬、雞、牛產品都是如此,“中國的進口商沒有承擔過關稅”。
在這樣的情況下,美國的肉類生產廠商,成為了美國發起的關稅大戰的受害者。許娟發現,在2018年中國反制後,美國肉類生產廠商的很多產品無法再出口到中國,“很多廠倒閉了”。那些無法出口的副產品,往往只能被做成寵物食品銷售,價格大打折扣。
“現在中國的美國雞爪還有庫存,消耗完起碼要3-4個月,可能到9月才能看得出來雞爪會緊缺到什麼程度。”許娟說,就自己所知,部分美國廠商已經在想法轉戰中美洲市場。
“在雞爪子這塊兒
美國工廠對於中國特別依賴”
英國作家扶霞被稱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她喜歡兔頭、豬腦花在內的各種“重口味”中國美食。
在《魚翅與花椒》一書中,她生動描述過“典型的英國人第一次看到中國人啃雞爪”的場景:“那雞爪看著跟人手幾乎一般無二:瘦瘦的手腕、突出的骨節,但是皮很緊,是鱗片狀的,還有又尖又長的趾甲。老太太把這東西一點點塞進嘴裡,啃咬起來。”
這種感受,在歐美國家比較普遍。“歐美人不怎麼吃雞爪,覺得沒肉、不好啃。”嚴俊說,10年前他到德國去收雞爪,德國廠家告訴他,我不收你錢,但你也別收我錢——廠家以前都是付費讓衛生部門把雞爪銷燬的。
做外貿生意,也像做一場食物人類學的跨文化比較。歐美之外,嚴俊發現,中東國家也不吃雞爪,吃的是雞胸肉。對比之下,“中國在全世界的雞爪消費量是最大的”。而中國人對雞胸肉不怎麼熱衷,所以他也會將中國的雞胸肉出口到海外。
嚴俊還專門調查過中國人吃雞爪的起源,得出的結論有點心酸——“以前窮,人多,沒東西吃。”他覺得這跟重慶火鍋的起源一樣,因為貧窮,當地船工用便宜的毛肚、黃喉、百葉和辣椒花椒煮一大鍋解餓驅寒,後來這道美食流行了起來。
但如今雞爪的身價陡增——“因為中國人愛吃,現在全世界的雞爪都處於供小於求的狀態。”嚴俊表示,現在美國、巴西、阿根廷、泰國、俄羅斯、白俄羅斯等國都對中國出口雞爪。最新加入的雞爪供應商是烏茲別克,去年4月,第一批40噸烏茲別克雞爪從新疆入境,進入了廣州、成都等地。
不同國家的雞爪價格不一:俄羅斯雞爪售價往往是4000美元一噸,泰國是5000美元,而美國規格較多,從3000多美元到6000多美元一噸的都有。嚴俊計算過,如果一噸雞爪是4000美元,摺合下來一個30克的雞爪成本相當於人民幣1塊錢,一斤的成本不到20元;但經過一級批發商、二級批發商和零售商,等到了街頭小吃攤這樣的餐飲鏈條末端,一斤網紅檸檬雞爪的價格可能達到70-80元。
嚴俊表示,隨著中國餐飲的出海,歐美這些年多了很多中式火鍋店、飯店,中國大廚會把雞爪滷好並脫骨,給老外嘗試,“他們覺得這個東西竟然這麼好吃”。加上當地華人的帶動,這兩年來,願意吃雞爪的歐美人士越來越多。儘管如此,他們所消耗雞爪的比例仍然極小。
“牛肉美國還能出口到全世界,但在雞爪子這塊兒,美國工廠對於中國市場是特別依賴的,它們找不到替代客戶。”嚴俊說。
與雞爪情況類似的,還有豬蹄、豬大腸、豬肚等豬副產品。嚴俊是個敏銳的商人,他表示,市場上豬副產品的價格早就超過了豬肉價格,“五花肉不貴,但是豬手豬腳貴,豬大腸貴,豬肚貴”。許娟表示,行情好的時候,美國的優質豬蹄可以賣到2.7-2.9萬人民幣一噸,豬腰1.6萬人民幣一噸,豬心1.3萬人民幣一噸,“都是可以賣上價格的”。
這一個多月裡,少了中國內地這個大買主,嚴俊聽說,美國的肉類工廠“能往中國香港賣一點算一點,但都是杯水車薪”。“中國對於豬耳的需求也很大。而在豬口條這部分,除了中國之外,美國很難有比較好的市場。”許娟說。
2025年5月8日,《日經亞洲評論》稱,因關稅造成對華出口減少,美國來自每頭豬的收益將減少8-10美元,每年減少10億美元。
5月10日,據美國《福布斯》巴西版報道,美國向中國出口雞爪,一磅(0.45公斤)能賺0.8-1美元;如果雞爪在美國賣給動物飼料公司,售價會下降90%,一磅可能只能賣到0.05-0.1美元。“它們本可以在中國市場實現其價值,如今變成了泡影。”該報道稱。
嚴俊和許娟都認為,盲目加徵關稅反而會助推美國內部通脹:美國把豬副產品賣給中國,分攤了成本,所以在美國,五花肉可以只賣5美元一公斤。但如果豬副產品賣不出去,五花肉就得漲價,一公斤可能就要賣7美元。
“雞爪子出得多,殺的雞就多,養的雞就多,豆粕、玉米飼料就用得多。”嚴俊表示,這是一個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產業鏈,現在多方利益受損,美國肉類加工廠商跟他抱怨自己的屠宰量減少了很多,什麼都在漲價,“他們一直在罵特朗普”。
另一方面,中國進口商開始放棄美國,轉向其他國家進貨。
嚴俊回憶,4月加稅訊息一齣,雞爪和豬副產品的價格都漲了10%,但一週後就恢復了正常——“其他國家的貨進來了,尤其是巴西和俄羅斯的貨”。之前許娟聽說美國豬肚是國內某知名連鎖火鍋品牌豬肚雞火鍋鍋底的主要原料,“賣得很開”。但現在,她發現大家開始嘗試用加拿大、荷蘭的豬肚替代美國豬肚了。
農牧大國阿根廷的替代品也即將行路中國了——今年3月,中國解除了兩年前因禽流感對該國禽類的進口禁令,阿根廷雞肉即將重返中國市場,當地豬副產品也將進入中國。
未來美國的競爭對手還包括西班牙。嚴俊和許娟都注意到,4月2日特朗普宣佈加徵關稅不久,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就訪問了中國,中國和西班牙籤署了戰略合作協議,協議中的一條就是進一步擴大西班牙豬肉出口,而西班牙豬肚也有望對華出口。
“從我們凍品這個小行業來說,貿易戰對中國影響不大,但對美國影響是挺大的。”嚴俊說。
美國產品遇冷,歐洲商人“特別開心”
儘管不具備不可替代性,但美國產品並非沒有優點。
許娟以雞爪為例。在凍品行業,雞爪會被細分為兩類,一類是帶柄雞腳,一類是不帶柄的鳳爪。“美國的鳳爪主要以大取勝。”她說,美國鳳爪一隻重量可以達到50克,還是煮熟的;對比之下,巴西的鳳爪一隻重量達到40克已經是A級了,還是生的,煮了要縮水15%。對一個燒烤攤主來說,一根烤串上串一個美國大鳳爪,給人的感官效果要遠好於一根烤串上有兩個巴西小鳳爪,“你到北方吃燒烤,串小了,就是不招人喜歡”。許娟覺得,如果沒有了美國大鳳爪,中國的燒烤攤可能會“比較痛苦”。
美國和巴西的雞產品還有一個優點:工廠規模化生產,從養殖到屠宰、分割、冷鏈運輸一條龍,非常標準化。對比之下,“俄羅斯人生性豪放”,工廠規模化程度不高,可能去收其他家的產品貼牌,她就收到過一些有質量問題的,“沒有辦法處理”。
但進口生意人最想規避的,還是政治風險。5月12日,中美髮布了聯合宣告,但此前的餘波未息。“現在大家都暫時不用美國產品了。”嚴俊說。 
在自傳《交易的藝術》中,特朗普描述過自己的心理博弈戰術:透過提出一個看似離譜的目標極限施壓,透過反覆變化擾亂對手心智,讓對手讓步。但嚴俊覺得這種做法未必明智——不但在國際關係上如此,在生意場上也是如此。
“美國產品要在中國市場恢復到以前的樣子,肯定不現實。就像狼來了的故事,一次、兩次、三次,萬一又出問題了怎麼辦?最後我就不買你的了。”他說。
這樣的小心翼翼,是進口商們多年來被國際局勢和關稅大戰所波及的心理後遺症。
2023年10月,歐盟開始對中國電動車發起反補貼調查。2024年6月,中國也啟動了對歐盟的豬肉和豬副產品的反傾銷調查。許娟說,“為了避免栽在歐盟裡頭”,很多中國進口商轉頭去買加拿大的豬肉。沒想到當年10月,加拿大宣佈對中國電動車、鋼鐵、鋁產品加徵關稅,到今年3月,中國開始對加拿大進口的部分商品加徵關稅,其中就包括水產品和豬肉。
“幾百條櫃還在水上,加拿大廠商的腦袋都大。”許娟說,大家只能開始重新商量價格,重新籤合同。
而2024年7月,在歷時9個月的調查後,歐盟宣佈對中國產的電動車加徵臨時反補貼關稅,從而保護歐洲車企利益。相應地,這加劇了歐盟肉類廠商對中國豬肉、豬副產品反傾銷調查結果的擔心。“所有歐洲肉類廠商都在跟自己的政府溝通,想要政府解決這件事,”許娟說,“他們不關心政客在國際上攪了什麼局,只關心自己能不能靠養豬和屠宰賺錢。”
4個月後,許娟去上海參加第七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以下簡稱“進博會”)。在現場,她看到很多歐洲肉類廠商都派了人來。她覺得這是一種示好:我們支援進博會,我們跟中國站在一起。
進博會的第三天是11月7日,正好美國第47任總統大選出結果。這一天,在場的歐洲肉類廠商都在刷手機檢視特朗普的即時票數,還有人請美國朋友現場直播,“所有人都在期待特朗普上臺,因為他一旦當選必然會加關稅,然後歐洲人就解放了。” 
許娟看到了這一幕:“結果出來後,歐洲人特別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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