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理丨薛皓皓
在亞洲高等教育領域,梅彥昌樹立了標杆。這位材料科學專家出身的香港城市大學(以下簡稱“港城大”)校長,先後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和港城大打造了GRIP與GRIT兩大標誌性專案,將高校學生培養與高科技創業緊密結合起來,將一項項專利轉化為實現社會價值的商業產品。
梅彥昌1980年畢業於澳大利亞莫納什大學,獲工程學士(材料工程)學位,1987年獲新加坡國立大學博士學位。
畢業後,他在南洋理工大學任職多年。2018年加入新加坡國立大學,先後任高階副校長和常務副校長。2023年5月,就職港城大第五任校長。

梅彥昌不僅是學者、教授和學校管理者,還是一位發明家和創業者。他有感於科學家創業面臨的種種困難,決心將系統的創業教育帶到高校,助力科研成果向創業專案轉化。
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擔任副校長期間,他創立了GRIP專案(Graduate Research Innovation Programme,以下簡稱“GRIP”),該專案通過體驗式的創業教育,為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研究生、研究人員提供創業指導,將大學的研究成果轉化成高科技初創公司,培養創業人才。
據介紹,GRIP從技術、商業、人才、資金四個維度,協助研究生、研究人員在最小可行產品(MVP)、商業可行性、團隊及投資等方面實現起步,完成初期的“創業拼圖”。
同時,這個專案還顛覆了傳統博士生培養模式,要求博士生以可商業化專利替代部分學術論文,促使科研對接直接的產業需求。目前,GRIP已是新加坡國家級的創新成果轉化平臺。
來到港城大擔任校長後,他將GRIP升級為更具系統性的GRIT計劃(Graduate Research and Innovation Trek,以下簡稱“GRIT”),意為研究生創新創業啟航綜合課程。GRIT包括全球首個高校跨境的專利交易平臺,從本科到博士階段的高科技創業培養體系等創新模式,幫助研究人員和學生將現有的智慧財產權快速發展成初創公司。
如今,GRIT將從香港來到內地,將於2026年落地於港城大(東莞),進一步對接中國大陸的市場及專利轉化需求。
以下是港城大校長梅彥昌與創業邦創始人兼CEO南立新對話實錄,由創業邦整理。

現場訪談完整版⬆️請掃描小宇宙收聽
訪談精華版⬇️請點選影片觀看

科學家創業的盲點
南立新:您擁有127項專利,被稱為是一位充滿熱忱的發明家,許多高效能生物材料,已被應用於醫療器械之中。同時,您也是一位創業者,創辦了11家公司。我很想請教您,把科研成果轉化為創業專案的過程中,最大感悟是什麼?
梅彥昌:我已做了三十九年教授。起初,我做教授只是教導學生,做一些研究。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我發覺僅做研究,不夠“有意思”。如果我能做對社會有益的產品,會更有意義。
我出生在新加坡,當時也在新加坡。不過在那個時代的新加坡,大家對初創公司並不重視,高校的研究成果通常直接賣給大公司。
南立新:能具體說說您怎麼開始創業的嗎?
梅彥昌:我的契機其實挺偶然。當時,一位做皮膚醫療的醫生朋友,從義大利買了一臺昂貴的裝置,幾萬新幣,可沒用幾周就壞了。他找我修,我說不如我直接給你做個新的!結果成本只要幾千新幣。
南立新:成本完全不同了。
梅彥昌:我當時的感受是,這太簡單了。一家新加坡美容公司向我買了幾十臺裝置。但是我發覺自己不能繼續做下去,因為我不是做生意的,就把這專案交給學生去做了。這事也讓我明白,不能這樣零敲碎打,得好好創辦一家正規的初創公司。
回頭看,辦一家創業公司就像生孩子,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打個比方,Starting a deep tech company is like solving many jigsaw puzzles(創辦一個高科技公司就像是解一個很難的拼圖遊戲)其中有很多關鍵部分:創造發明、公司運營、時間、市場、好運等。只有集齊了所有關鍵部分,才能成功,若缺乏兩三塊,那麼公司就不會成功。
我的第一家公司創辦於2000年,做心臟支架方面的產品。對此,我感到最驕傲的是,整個研究未和外國大學合作,完全在新加坡自主研發。另外,我還發現解決問題的技術往往在其它領域:比如我從電子行業找到了一項技術,發現它非常適合醫療應用,就把它引入醫療領域,申請了專利,這個專利非常厲害,僅次於美國最大的醫療公司。
是的,當時很多人想投資我。但新加坡的投資方在那時比較缺乏耐心,他們總問“一年之後能賺錢嗎?”這在醫療領域簡直是開玩笑!
於是我跑到矽谷融資,見了十多家風投,終於找到一家投資機構願意投資。說實話,當時我對融資條款不太懂,只覺得拿到錢就感到——I am rich。長話短說,公司花了八千多萬美元,做了十多年,做的臨床效果都非常好。失敗不是因為技術或臨床不行,而是因為美國的律師搞出了事情,導致整個公司破產了。這給了我一個沉重的教訓:原來創辦科技公司這麼複雜!科學家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我發現很多科學家都可能面臨同樣的問題。所以我決定要做點什麼,建立一個系統或流程,來幫助更多的科學家。
後來我到了新加坡國立大學,開創了一個方向。我領悟到最關鍵的不是尋求更多資金。You don't need more money, you need less time(你不是需要更多錢,而是要節省時間)。
科學家總想把技術做到“更好更完美”,但再好沒有市場也沒用!技術再好也不行。
我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啟動了一個專案叫GRIP,核心是教博士生及博士後如何開高科技的初創公司。相比社會上的專案,大學做這種專案有兩大優勢:其一,大學有很多專利,有一個規模龐大的IP bank;其二,大學有很多人才,每年有許多聰明學生湧入。
我們的目標很明確,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儘可能多地推動專案。初創公司的成功極具不確定性,我們無法預知哪個專案一定能成功,但是遵循機率法則,專案基數越大,成功的數量可能就越多。比如,十家初創公司可能有半家成功,一百家初創公司可能有5家成功,如果做得好5家變10家。
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原來每年產生15家初創公司,但當我們把這一專案實施,每年會產生六十多家,甚至一百多家的初創公司。這麼大數量,我相信後面會有一家獨角獸公司出現。
等我來到港城大,我立即著手做同樣的事情,並且要做得更大更深。

將創業教育帶入校園
南立新:GRIP獲得了新加坡政府的持續支援,運營至今?
梅彥昌:我很高興。當時我創辦的專案,現在變成新加坡國家專案了。
南立新:我認為港城大的GRIT就是一個升級版的GRIP。相比於GRIP,您做了哪些的升級和改變呢?
梅彥昌:新加坡只缺一樣東西,就是市場。當時,很多初創公司在新加坡做了兩三年後,然後再進入內地市場。這是不可行的,因為中國市場不會等人。時間不會等人。現在我在港城大做GRIT,公司一旦創辦就會聯絡內地市場。市場就是Oxygen(氧氣)。
我們還開了一個國際化的專利貿易平臺。據我所知,我們是全中國第三個獲批的同類平臺,並且定位也有差異,是國際化的。
南立新:您能將這個專利貿易平臺介紹得更加細緻一點嗎?
梅彥昌:大學有很多專利,但專利只是一張紙,它的價值遠未體現出來。這個專利平臺的作用在於,將專利放入平臺後,如果有公司有意向,就會給這一專利估值,省去了專利擁有方自己費力推銷的成本。所以,這是一個交易平臺,允許買雙方就專利進行交易。
任何平臺都需要一個信任機制,港城大就做這個信用擔保,確保該平臺是真實、合規、合法的。當然大學本身不適合直接做生意,所以又專門成立了一個獲得批准的公司來運營這個平臺。
南立新:在所有香港大學中,港城大目前是擁有美國專利最多的吧?
梅彥昌:我的初衷是幫助港城大建立這一專案。所以一開始,我們僅做港城大內的專利,後來我們把服務範圍相對拓展,能服務英國、澳大利亞、瑞士等國家公司想進入中國市場的需求。
南立新:這和GRIT及東莞計劃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梅彥昌:如果有內地專利,想要進行商業轉化,那麼就可進入這一專案。我們會一步一步計劃,教人如何開設公司,如何找到投資人。

南立新:除了專利之外,GRIT還能給予哪些幫助?
梅彥昌:大學是教育人的,公司成功或失敗是另外一回事。即使公司失敗了,人不失敗,人就被教育了。他可能未來還將開設一家公司。我們已經培養了數千人了,這不僅是專利平臺,而且是人才平臺。
給個比喻,我們是fish hatchery(魚苗孵化場),要培養小魚,不養大魚。小魚遊向世界,之後它們變成大魚,或被做成壽司,還是別的,我們就不管。我們的目標是,要培養很多健康的小魚。
南立新:申請GRIT必須是研究生嗎?本科生是否可以申請呢?並且公司創辦以後港城大是否佔有股份?
梅彥昌:港城大是否有股份,其實無所謂。我們注重的不是錢,是人才。當然,港城大有股份,對於他們而言也是好的,是對他們公司的背書。
我們有一個本科生的專案,讓他們用六個月在國外一家初創公司實習。等到回來後,他們就會有經驗和興趣,充滿著想要創業的熱情。
對於碩士專案,現在非常火爆,一千多人爭取一百多個名額。為什麼他們的興趣如此高?因為現在的年輕人不僅想要工作,而且想要一份高價值工作。這個碩士專案要求的不是你考試成績好,而是看你有沒有創新創業的興趣。
關於博士生專案,博士生大機率希望做教授,但是一百個博士生中,最終能做教授的不到十個。其餘幾十個博士生做什麼?可辦高科技初創公司。我們的博士創新創業專案的不是隻發論文,也要發專利。博士生的畢業論文有點像商業企劃書,導師包括投資人。研究一開始,就必須知道自己的市場在哪裡。這樣的模式,是由新加坡國立大學首創,就是我做的,但港城大肯定會做得更好!
另外,我們還有一個特別專案,為專業人士創辦。這一專案招收的是擁有管理經驗和市場經驗的職場人,他們曾就職於大公司,知道市場在哪,但不會創辦高科技公司,也沒有專利。他可以來申請,挑選一項專利,並和其中研究人員一起創辦一家高科技公司,我們用幾個月時間教導他們創辦一家高科技創業公司。
南立新:您想一年培養多少位這樣的學生?
梅彥昌:兩三年之後,這個專案每年培養學生人數將超過一千。不只在港城大、東莞,還有其它地方。我肯定,這一專案在內地許多地方都有興趣。

南立新:有沒有期望在其它城市創辦類似的專案,比如杭州、成都?
梅彥昌:都有可能。內地學生來東莞比較方便。如果數目足夠大,我們計劃在杭州、成都、青島等地開設這一專案。我認為,不論北京、香港、胡志明市、新加坡、還是雅加達,都適合年輕人去創新創業。
我非常肯定,十年二十年後,創新創業最棒的區域不是矽谷,不是倫敦,而是這裡——亞洲的這一部分。
南立新:港城大還有個專案是不是叫HK Tech 300,它和GRIT有什麼區別?
梅彥昌:HK Tech 300是做初創公司,但不侷限於高科技領域,也不一定基於專利。他們做得很好,我來港城大之前就開始做了,每年能產生190至200家初創企業。我覺得大學應該更加註重高科技轉化,這對國家影響力更為重要,而且這些公司能帶動就業,對國家非常重要。

營造創業生態
南立新:您剛剛提到政府,請問港成大如何協調高校、企業和政府資源?政府應扮演什麼角色?
梅彥昌:政府角色需要謹慎定位——既要保持透明度,又要包容創新風險。但政府支援必然存在限度,因此我們從最初就不單依賴政府資源,而是同步引入私人投資、專業機構和大企業等多元力量。
當然,政府鼓勵政策非常寶貴,但絕不能成為唯一供給方。這個原則在新加坡、香港和內地都同樣適用。
南立新:企業如何被整合進這個專案中?具體有哪些機制和規則?
梅彥昌:在矽谷考察時,我領悟到關鍵在於便利性。投資人曾問我為何要遠赴新加坡投資,因為矽谷一公里範圍內投資專案已足夠。因此我建立了這樣的系統:不是我們去找投資人,而是讓投資人主動前來,省去了投資人為看專案而到處跑的時間和精力。現在我們每年有60~100家初創公司集中展示,投資人無需奔波各地,在港城大就能高效篩選專案,如同"買菜"般豐富的選擇。
南立新:所以您在港城大本部及東莞校區構建這樣的創業生態,方便投資人接觸專案?
梅彥昌:正是。我們還開發了線上平臺,像網購般便捷。投資人時間寶貴,這個系統能最大限度節約他們的篩選成本。
南立新:加入GRIT專案的企業是否也能獲得資本加持?
梅彥昌:我們的核心在於打造完整閉環系統。無論是尋求投資還是自主創業,來港城大就能一站式解決。
南立新:您強調將"國際化"和"創新"作為港城大核心標籤,這個理念如何形成的?
梅彥昌:多年前我就提出,中文"大學"側重規模,而英文"University"蘊含"宇宙"之意。真正的大學必須國際化——學生需要跨文化經驗而非單一文化灌輸。如今港城大的國際學生比例已居全球前列。
關於創新,亞洲年輕人不再滿足於普通工作,他們追求高價值崗位。例如工程師不該只做維修,而要做創造性工程。例如,瑞士雖小但工程師卻薪資高,正因其專注高價值創新。這恰是港城大要培養的人才方向。
南立新:港城大如何促進教師科研成果轉化?對教授創業持什麼態度?
梅彥昌:我們改變了傳統教授晉升機制。過去僅靠發論文就能晉升,現在新增路徑,教授憑發專利或建立公司,同樣能獲得晉升資格。機制變革後,教授們既發論文也積極轉化專利,創辦公司。
關於港城大是否佔有股份,學校只象徵性持股以支援專案,避免深度介入經營。對於專利授權流程,我們簡化得像"刷信用卡"般便捷,這對教授創業極具吸引力。
南立新:您理想中港城大的全球對標物件是?
梅彥昌:我們專注創造獨特的標杆。港城大要證明,立足香港和內地,完全可以打造世界級創新正規化,為何不能讓別人來學習我們的模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