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陳拙。
最近一陣子,也許是和精神科醫生作者們聊得多,社交網站開始給我推送一種廣告:
精神病託管中心。
我點開看了看——好傢伙,這個託管中心,不光有治療室、藥房提供專業醫療服務,還有閱讀室、活動室,還有專門打檯球,唱歌的房間,和種菜、摘果的大棚。
網站正中央的照片,是一群“學員”在一棵大樹下乘涼,好像還在唱歌。
這不就是“高階度假中心”嗎?看得我心發癢。
正常人,住進精神病院是什麼感受呢?
我問醫生魯米那,她笑話我,說哪有正常人住那裡。而且這種託管中心,和她曾經值班的精神科病房,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不過她倒是真有過一段經歷,當年有個患者,被“逼著”送進來時,很像正常人。

到六院轉崗培訓前,我就聽說過一個傳聞:
六院內有一片禁區,住著整座城市最嚴重的精神病患,將這些人隔離起來,防止他們出現在街上。
我曾經以為這不過是帶有杜撰、誇張成分的都市傳說,直到培訓期間我才發現,這裡真的有全封閉病區,被醫生們稱作六區——
住在這裡的病人,幾乎都是重度精神病,更關鍵的是,絕大多數都是非自願入院,是由監護人或者警察送進來的,能不能走,什麼時候走,也不是自己說了算。
他們不能和外界聯絡,想打電話得提申請,由醫生帶到特別的房間通話。
這裡幾乎所有地方都設定著門禁,就連水房但也不例外。病人居住區外還有一扇鉛灰色鐵門。即使刷門禁,這扇門也要兩隻手,使全力才能推開。
六區七十張床位,常年人滿為患,少有空缺的時候,因為一旦住進這裡,想出去不知道何年何月。聽一位老醫生說,有個老太太三十多歲進來,現在五十多了,將近二十年沒有任何家屬探望她。
她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的陰性症狀患者,不與任何人說話,甚至整天一動不動,像蘑菇般生長在病房,老醫生說:“剛進六區的時候,她的病情還沒這麼嚴重。”
剛來這裡值班的時候,我心裡常常有一個問題:這裡住的真的都是精神病嗎?如果其中有一個被誤解的正常人,她被關進這裡二十年,她要怎麼做才能出去?我想想都不寒而慄。
直到我培訓半年的時候,兩名警察帶著一個女人來到六區,讓醫生檢查她是否有精神病。
可是主任和醫生反覆問診,覺得她的情況和警察的懷疑,有出入。

我第一眼見到範麗麗,就是在六區外面的鐵門那裡。
兩名警察一左一右,直立在她兩側,緊緊挨著她。鐵門推開,一名警察走進來,拿著一沓病例資料,指著範麗麗說,“我們送病人過來住院。”
我不住打量中間這個女人。她大概三十歲,個頭挺高,很瘦,穿著一件淡藍色針織衫,一條牛仔褲,披著齊肩的波浪捲髮,戴著一副無框眼鏡,看上去有點書卷氣。
範麗麗主動向前走了一步,左右兩名警察立刻靠攏,保持在她身體兩側。
範麗麗好像已經習慣,沒有任何反應,開口說:“醫生好。”
這句話讓我愣了一下。被警察送進來住院的病人,在這裡有六七個,要麼有傷人或者自殺傾向,要麼法醫鑑定有精神問題,要麼以前就診斷出精神病。
這些人多數情緒激動,掙扎、哭鬧,需要警察控制雙手,保持平靜的都少見,更別提主動打招呼。
“她什麼情況?”身旁的鄭醫生問。
鄭醫生是六院的老醫生,在精神科待過十多年,也是帶我時間最長的老師。她邊問,邊接過一位警察手裡的資料,翻了翻,抬手示意另一位警察帶病人進去,似乎和他們打交道多年了。
像這樣非自願住院的,通常由送診的人第一個提供病史,比如家屬、社群監護人等。送範麗麗來的是警察,只能從他們那裡瞭解情況。
留在門口的警察說:“她反覆報警,反覆投訴,反覆在網上發帖,但是我們調查發現,她反應的情況不屬實,也不像報假警,懷疑她存在精神問題,帶過來,讓醫院檢查一下。”
六院門診病例和住院單上寫著:心境障礙。後面還打著一個問號。
診斷後面打問號,說明病人目前的診斷並不明瞭,需要住院觀察才能確診。
當警察說到“反覆報警”時,我心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範麗麗可能是訴訟狂。
這是被迫害妄想症的一個子門類。這類患者總認為自己遭受迫害,或者名譽遭到玷汙,一旦得不到他認可的結果,就報警或者訴諸法庭。在警局和法庭達不到目的,就到社交媒體上肆意宣洩。
我下意識皺了皺眉頭,倘若範麗麗是訴訟狂,接下來恐怕有的忙了。
範麗麗被懷疑有精神病,重點就在“反覆報警,反覆投訴,反覆發帖”警察認為她反映的情況不屬實,結合她這種反覆行為,懷疑她精神有問題。
警察提供的意見,我們只能作為參考,要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問題,我們必須瞭解瞭解她過往言行和現在是否有巨大變化。
接著,還要詢問她的同事、領導和朋友,瞭解她工作時的表現和人際交往,是否十分與眾不同。
最後,我們還得觀察她在當下的環境中,表現出來的言行,是否與環境相符合。
“非自願”住院的病人,第一個提供病史的人,大都是送診的人。範麗麗的家屬沒有來,送她來的人是警察, 我們只好先從警察跟前瞭解她的情況。
和警察聊完,鄭醫生沒有停歇,立刻帶著我到病房找範麗麗。我們倆進屋的時候,她已經收拾好東西,佩戴著腕帶,默默坐在床邊。
“範麗麗,”鄭醫生走過去,“我們可以聊一下嗎?”
“好的,醫生!”範麗麗站起來,禮貌地點了一下頭,“可以。”
“聽說你經常報警,也經常投訴,還在網上發帖,有什麼委屈嗎?”
“我受到不公正的對待,被毆打和汙衊,但施害者一直逍遙法外。”
範麗麗義正言辭,但是語氣仍然很平靜,聽不出一點憤怒的情緒。
鄭醫生輕輕揮手,示意她坐下,接著探出身子,靠近她,直視著她說:“我相信你有很多話想講,不著急,我們慢慢來,看看我能不能幫到你什麼。
“現在,能把你的遭遇,具體和我說說嗎?”

病房裡只有我、鄭醫生和範麗麗,其他病人都在活動室裡。
我翻出記錄本,邊聽範麗麗講述,邊記錄。
三年前,範麗麗在日本大阪留學。她的家庭條件不好,父母在工廠流水線上討生活,很難供得起她留學的費用。範麗麗兼職代購的時候,在群裡認識一位學長,不久便發展為男女朋友。
後來回國了,她進了大學做老師,男友在一家外資企業做管理。“我和他不在同一座城市,見面的機會比較少。好久沒見,我想給他一個驚喜,直接跑到他的城市去看他,沒想到他身邊陪著另一個女人……”
說到這兒,範麗麗抬眼看了看我手裡的紙筆,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還在騙我自己,跟自己講那個女生是他的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可是下一秒鐘,我就看見她,那個女生挽著他的胳膊。”
“我氣瘋了,衝到他面前。他先大聲斥責我,說我為什麼不告訴他一聲,就偷偷跑到這裡。”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氣瘋了”三個字說得像她這樣輕鬆。我閨蜜聊明星八卦都比她現在激動。
“我質問他,問這個女人是誰,他就大聲罵我,說當然是我的女朋友。我說,那我算什麼?那女人說,你是不要臉的小三,死皮賴臉追到這裡。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
範麗麗說,她爭吵幾句,一激動就衝上去扯男人的領子,卻被男人一把推倒,女人也衝過來撕扯她的頭髮,接著便是一頓拳打腳踢。混亂中,範麗麗感覺被扇了一耳光,耳朵嗡嗡響。
路邊圍過來很多人看熱鬧的。
爭鬥停息,範麗麗撥了110,警察將三個人都帶到派出所,可是範麗麗身上除了幾塊汙漬和破皮以外,瞧不出明顯的傷痕,就連淤青都沒有,“那個警察說我們是感情糾紛,沒造成什麼實質性損害,就讓各自回家。”
範麗麗離開那座城市,回到家以後越想越傷心。她夜裡睡不著,小腹疼痛,就去醫院檢查。多次檢查,醫生都沒發現內臟有問題,就在病例上寫了“軟組織損傷”。
範麗麗的傷,沒法追究刑事責任,但是她咽不下這口氣,投訴警察,沒有滿意的答覆,便投訴派出所。
前男友給範麗麗發信息,讓她消停點,再鬧下去,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沒過多久,範麗麗校領導的電子郵箱裡,出現多份舉報她的匿名信。信中說範麗麗不光學歷造假,在日期間還做外圍女,回國後,又給老男人做小三,這樣的人品和素質不配做老師,應該立即調查並且開除她。
校領導找範麗麗談話,問她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她看完郵件,發現這些汙衊肯定來自前男友。郵件內容大多是假的,但某些生活細節,比如她經常去什麼地方,住哪裡是真的,只有前男友知道得這麼詳細。
“完全是捏造,是誹謗,是汙衊。”範麗麗說。
校領導讓她處理好感情生活,不要影響工作。可是沒過多久,郵箱又收到類似郵件,這回不光校領導收到,同事們也收到了,範麗麗只能去報警,警察做筆錄,讓她回家等訊息。
將近半年,範麗麗不斷地報警,而且還打了不下十次投訴電話,接著在網上不斷地發帖子,曝光她的遭遇。直到有一天,警察敲開她的家門。

“都記錄下來了嗎?”鄭醫生問我。
我點點頭,合上記錄本。即使範麗麗的情緒穩定,但並不代表她講的就是事實,我們需要更多證據,也需要在未來幾天裡,對照著記錄本上的重點內容,再來詢問她。
“他打你,汙衊你,威脅你……這些,現在你還有證據嗎?”鄭醫生輕聲問。
“都有。”範麗麗說,她傷後拍了照片,就診病例和聊天記錄都截圖保留著。
“你的情況,我基本瞭解了。你的描述和警察存在差距,我想從別的渠道,多瞭解一些你的情況,以便有更好的診斷和治療,能不能把你父母、同事或者領導的聯絡方式給我們?”
對很多病人來說,這是巨大的挑戰,當身邊人接到一個精神科醫生的電話,那麼即使她被證明沒有精神病,順利出院,生活也難保不受到影響。
作為精神科醫生,我們保護病人的隱私,不和這些人講述具體病情,但是普通人的偏見,是我們控制不了的。多數病人在這一步會明確拒絕,但範麗麗只是稍微遲疑了一下,就對鄭醫生說:“好的,沒問題。”
鄭醫生和主任溝通了範麗麗的情況,接下來一週,她每天都找範麗麗談話,內容無外乎讓她把之前的事重新講一遍,每次談話,範麗麗都十分配合,也沒有什麼破綻。
同樣在這一週,鄭醫生給範麗麗父母打了電話。
父母聽說女兒住進精神病院,都覺得很吃驚,他們說範麗麗自幼成績優秀,上了大學就自己養活自己。
回國工作後,範麗麗申請學校的公寓樓,一直住在學校,週末偶爾才回家,女兒發生的這些事,父母都不知道。
聊起和父母的關係,範麗麗的母親說:“我和她爸爸都沒讀過多少書,很多事情幫不了她,學習工作上的事,她也很少告訴我們,找物件的事,也不讓我們多過問。”
接著,鄭醫生又給校領導打了電話。
電話對面是一個有點拿著官腔的中年男人,他說:“範麗麗呢,工作能力很強,和領導同事還有學生都相處得很好。
“我們是收到過幾封匿名投訴信,但是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展開過充分的調查、討論和分析,老師們都覺得,那些指控與她平時的表現不符,所以學校方面都選擇相信她。”
後來,鄭醫生又撥通範麗麗幾位同事的電話,大家總歸是相信範麗麗,認為郵件內容不屬實。
除了詢問本人、尋找證據,我們也在觀察範麗麗這一週的行為。在六區的一週裡,範麗麗每天按時吃飯、睡覺、洗澡,顯得很安靜,即使在活動室裡,也靜悄悄的。
六區有一間活動室,大概六七十平米,擺著很多餐桌,就像大學裡的食堂,有一扇門連通著開水間,門上有一個視窗,到了飯點,病人們排隊打飯。不吃飯的時候,他們就在活動室看電視、做手工、打牌聊天。
範麗麗和多數病人都不交流,但和兩個病人走得很近,一個英國華僑,一個在讀研究生。她們三個人經常坐在窗戶邊靜靜交談。
華僑患的是酒精所致精神障礙,說白了就是酗酒造成精神問題,是被她妹夫送進來的。研究生是典型的躁鬱症,當時處於躁狂期,隨後不久情緒穩定就出院了。
我們不知道三個人在聊些什麼,側耳一聽大概是遭受屈辱待遇的事,但是當醫生靠近她們就結束談話,範麗麗還特意站起來,禮貌地點頭問好。
為期一週的診斷,鄭醫生得出初步結論,範麗麗擁有良好的社會功能和精神狀態,與重症精神疾病的患者完全不相符。
那些天,鄭醫生總是眉頭緊皺,當時的我還是個新手,不清楚她在擔憂什麼,既然人家沒有明顯精神症狀,就讓她出院好了,還在猶豫什麼呢?

鄭醫生的審慎是有原因的。
她告訴我,大概十年前,這座城市發生過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輛寶馬以將近兩百碼的速度,在路口撞上一輛馬自達,十幾輛車受到波及,馬自達車裡一男一女被撞飛出車,當場死亡,肇事司機卻不見蹤影。
後來警察抓到肇事司機,發現司機明視訊記憶體在精神異常,他咬自己的胳膊,逮住機會就拿腦袋撞牆,警察不得不強制給他戴上一個頭盔。
檢測顯示,這個司機沒有酒駕或者毒駕,於是警察將他帶到我們這來鑑定,結果是被迫害妄想症,確定案發時突發“急性短暫性精神障礙”。
自從被警察逮捕,到記者採訪和醫生診斷,不管別人問什麼,那個司機一直喃喃著:“有人要害我,我必須趕緊逃命,必須逃命……”
鄭醫生的丈夫就是警察,雖然沒有親歷,但這件事引起轟動,全市警察都精神緊張起來。
電視臺播報出死者家屬的採訪。去世的男孩25歲,是家裡獨子,案發當天是端午節,全家等著他回去吃飯,自從男孩去世,媽媽滴水未進,爸爸拄著柺杖,操辦兒子的喪事。
男孩爸爸告訴記者,他有糖尿病,孩子媽媽也沒有工作,兒子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現在他們買墓地的錢都得想辦法籌措。
記者在採訪的時候,男孩的爺爺奶奶躺在床上,依然不肯相信這個噩耗。而女孩的媽媽,一直在孩子死去的路口哭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當時鄭醫生的孩子剛出生不久,她在新聞上看到打碼的男孩照片,好像就看見自己孩子長大後的模樣,“我根本不敢去想,那個媽媽是什麼心情……”
考慮到肇事司機的精神問題,法院判了十一年。判決在當時引發爭議,甚至有人把責任推到精神科醫生身上,說如果不給出診斷,就能多判些年。
鄭醫生明白,醫院的同事是盡職責而已,真正讓她心悸的是,一個精神病人放出院,倘若發病是什麼後果。
在大眾印象裡,精神病人經常蓬頭垢面,智商低下,因為多數影視作品,都傾向表他們發病時的狀態。
實際上,沒發病的時候,很多精神病人就和正常人一樣,也能有良好的社會功能和精神狀態。很多社會名流都曾患有精神疾病,就連六區裡也有這樣的患者,倫敦頂級學府的留學生,清華保送的天才少年。
誰也不敢因為範麗麗此刻沒有明顯症狀,就輕易斷定她沒有精神疾患。
後來大家討論的時候,主任說:“範麗麗各方面適應能力都很好,也看不出來掩飾的成分,但她的確有一些東西,讓人覺得不合邏輯。
“我們必須承認,很多精神病人都很聰明,他們有很強大的思辨能力,鬥智鬥勇,我們不一定能夠戰勝得了他們、或者比他們強。”
“既然這樣,那就先給出診斷,再觀察一段時期不就好了嗎?”年輕的實習醫生說。
鄭醫生看看她,想說什麼,張開嘴,最後還是沒說。
當天中午,醫生們一起吃飯,鄭醫生咽掉嘴裡的飯菜,突然撂下筷子說:
“有的人不願意跟醫生說實話,會掩飾,說謊,這很常見,但並不代表他們就是精神病。”
這時我們才知道,除了那期交通肇事,在反覆提醒鄭醫生放錯了人有多嚴重;還有一個親身經歷,一直壓在鄭醫生心裡,讓她反覆糾結,擔心不放人,也是一種錯。

鄭醫生如今想起這件事還是會害怕。
就在交通肇事案過了三年後,有一位丈夫把自己的妻子送到六院。
丈夫說,妻子叫李姍姍,有妄想症,必須得住院治療。
根據他的講述,李姍姍認為自己是著名樓盤“湯城一品”的繼承人,有個和尚給她算命,說她在父母身邊,將有血光之災,為化解災難,父母送她到一個平凡人家,還得不斷改名換姓。
當時的主治醫生就是鄭醫生。眼看鄭醫生將信將疑,丈夫從口袋裡掏出“證據”,“這都是她的假身份,她自己跟自己玩角色扮演。”

大概二十多張假身份證扔在桌上,姓名、出生日期和戶籍各不相同,但上面的照片,都是那位妻子。丈夫還說,李姍姍總覺得自己患有絕症,馬上命不久矣,而她死後的鉅額遺產全都歸丈夫所有。
“哪有鉅額遺產啊,醫生您也看出來了吧,我們就是普通老百姓。”丈夫說。
鄭醫生馬上詢問李姍姍,結果竟然和丈夫描述的一致。李姍姍說,自己就是湯成一品的繼承人,但她是來治頭疼的,自己沒有什麼妄想症。
住院期間,李姍姍情緒激動,完全不配合醫生,有時候急了,還罵醫生和護士。
根據李姍姍的描述,丈夫之所以把她扔到這裡,是逼她離婚。她說丈夫毆打自己,把她捆起來拿皮帶抽,還錄下影片發給自己的新女友。
得知李姍姍懷孕,丈夫騙她服下墮胎藥,還將她轟出家門,只能睡車裡。
可是她說的這些悲慘遭遇,統統沒有證據。
而她丈夫拿出的那二十多張假身份證,和她承認自己是富家千金,明顯就是妄想症的證明。
鄭醫生診斷前,還是小心了一點,給李姍姍的丈夫打了電話,對方不承認,說家暴都是她的幻覺,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妻子已經無藥可救了。
鄭醫生回到病房,衝李姍姍撂下狠話:“你不配合,可能就一直待在這裡,出不去。”
這樣的話,是不該說給患者聽的,很容易造成恐懼情緒,激化他們的心理問題。但鄭醫生也心急,她懷疑李珊珊遭到家暴,但是李珊珊不張嘴,她就無從尋找證據,只能眼看這姑娘被診斷。
直到第二週末尾,李珊珊終於情緒崩潰,哭著要找鄭醫生。
在診室裡,她交代出事實真相。
按照李珊珊的說法,她不是瘋子,是騙子。
她這一次說話終於邏輯清晰了,她出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父親是送奶工,打小她就為出身自卑,為嫁給個有錢人,她故意杜撰身份,吸引男方上鉤。
她尋找的目標,就是那些家裡有房有車,但又算不上富豪的普通人,因為真正的富豪很容易看穿她,窮的她又看不上。李珊珊尋思,等到結婚有了孩子,再編故事騙丈夫,到時候丈夫不信也沒辦法。
可是她沒想到,遇到這樣一個恐怖的傢伙。
婚前,這個丈夫對她很好,即使偶爾暴露對財富的豔羨,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表現。可是剛一結婚,丈夫就逼她管家裡要錢,她的謊言終究暴露了。
得知李珊珊假冒富家千金,丈夫這才開始打她,關在車裡兩三天,還把她被打的影片拍下來發給新女友。
“他就是故意陷害我……”李珊珊哭著說:“之前他就提過,要離婚,讓我淨身出戶,我不願意,他就說讓我選,是當成詐騙犯送到監獄,還是當成瘋子送到精神病院……”
因為太離奇,鄭醫生沒有馬上相信,只能讓她先回病房,繼續觀察兩天。但她特別囑咐李姍姍,必須情緒平穩,配合醫生診斷。
此後,李姍姍不再哭鬧,敘事跟之前沒有差別,她丈夫描述的幻覺和妄想症狀,始終沒有出現過。
最後,鄭醫生勉強地同意了李姍姍出院。理由是,她沒有攻擊或者自殺的傾向,沒有精神疾病的症狀,即使初期不配合,也是情緒牴觸導致,即使不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至少能判斷此人暫時沒有危害。
李姍姍不願不分青紅皂白地就限制了一個人自由。
沒想到在電話裡,丈夫稱自己工作忙,便結束通話電話。
法律上來說,父母和丈夫都是第一監護人,都可以接李姍姍出院,鄭醫生只能找李姍姍的親生父親。
父女倆出院以後,再也沒有音訊。
實際上,直到最後鄭醫生也沒法分辨,李姍姍丈夫家暴,到底是真是假。每當鄭醫生想起李姍姍,都懷疑自己的診斷是否有紕漏,畢竟事實沒有完全理清。
大家聽完鄭醫生的回憶,都很感慨,缺少證據,醫生還要分辨謊言和妄想,太難了。
就在這時,我問了鄭醫生一個問題:“那個丈夫,是叫肖正嗎?”
鄭醫生瞪大眼睛,“你怎麼知道?”

聽鄭醫生講述的時候,我就感覺這事有點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聽過,直到她說,“錄下影片發給自己的新女友”。我突然想起,我閨蜜的男友,就曾經給她發過這些。
隨後,我和鄭醫生核實了肖正的資訊,確定就是同一個人:
三十歲,中等身材,留寸頭,在機關工作。
我說:“鄭醫生,你做得沒錯。那個人就是家暴。”
大家的目光向我聚過來,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講述這個故事的另外一半。
我的閨蜜,根本不是肖正的新女友,而是肖正結婚前的正牌女友。有一天,閨蜜告訴我,肖正在網上認識一個身患絕症富家千金,他要跟這個女人結婚。
因為這個富家千金是獨生女,身患絕症,懷了孩子,就想給孩子找一個合法爸爸,等到自己死掉,孩子歸家族撫養,這個合法爸爸,能得到她的全部遺產。
那個女人,就是在搜尋獵物的李姍姍。
騙子和撈男,都覺得能搞到對方的錢。
肖正知道自己上當後,跟李姍姍要財產,要離婚,李珊珊拒絕,肖正便說:“你不幹,我就把你送進去:要麼坐牢,要麼住精神病院。”
此後便開始對李姍姍家暴,還把影片發給我閨蜜,表忠心,配上文字說:
“你放心,這婚我肯定要離。我是她丈夫,在法律上是她的第一監護人,我可以根據她說過的話,把她關到精神病院去,關進去之後,就和外面沒有任何聯絡了,若是她還不願意離婚,我不去接她,她就得在那裡住一輩子。”
閨蜜再糊塗,這時候也看清了肖正的真面目,趕快拉黑分手。
但肖正的行動沒有停止。把李姍姍關進車睡了幾天,她說自己頭疼,肖正就騙她到六院,謊稱給她治頭疼,這時候他已經準備好所有“證據”。
這個男人,把李姍姍所有的謊言,都包裝成妄想和幻覺的證據,更可怕的是,他心裡非常清楚,李姍姍不敢戳破這些謊言,否則面對她的,就不是精神病院,而是監獄。
說出這件事,大家都覺得太巧合了,但我突然意識到,這好像也沒那麼巧合。這座城市只有兩家知名的精神病院,六院是一家,另一家治療的都是極端重症的精神病患,李姍姍的情況顯然不符合。
肖正騙她去看頭疼,只有我們六院一個選擇。
倘若這件事發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碰上一個責任心不強的醫生,也許李姍姍就要在那裡待上很久,封閉病區的環境,對精神病患來說是保護,對正常人來說,和蹲監獄沒有區別。
她要每天和真正的瘋子、病患住在一起,每天忍受尖叫吵鬧。即使被放出來,這個社會也很難接受長期住過精神病院的人,她恐怕很難找工作,更也沒法順利結婚。
幸運的是,鄭醫生沒有聽憑肖正的描述,就把李姍姍一直關在封閉病區。肖正那句“住一輩子”,只能嚇唬本就心虛的李姍姍。
在這裡,能不能出院,本來就該讓醫生說了算。只要是認真診斷過,就不要怕輿論或旁人意志的影響。

李姍姍的事情,似乎讓鄭醫生堅定信念,不再疑惑了。範麗麗的病例資料層層上報,直到院領導的辦公桌上。範麗麗住院一週半時,院領導下了決定,組織一次全院影片線上會診——
這是整個六院史上沒有過的。
診斷地點就在精神科一間三十平米的會議室裡,屋裡有一張長方形的圓桌,平時我們圍著圓桌開會,但這次診斷,五個醫生齊齊坐在一側,另一側空出來,鏡頭對準醫生們的側臉。
那天我在家休息,現場除了鄭醫生和一位主任,還有兩位很年輕的醫生。會議主持人是精神大科的一把手譚主任,他也是在場所有醫生的頂頭上司。
視訊會議大概有180多人,所有科室主任都到齊了,我特別注意到,有一個頭像下面寫著司法科某主任。
還有一些人頂著陌生的名字,後來我問鄭醫生,才知道是校領導請來的專家,算是做一個見證。
所有準備工作完畢,範麗麗走進會議室,譚主任對著鏡頭和大家說:“範麗麗你的情況比較複雜,我們大家都很重視,所以今天我們邀請全院的醫生,還有各個科室主任,包括外院的醫生,想對你的病情進行一個會診。過程中,你可以把自己的情況說一下。”

範麗麗坐在醫生們的對面,穿著一身灰色衛衣,戴著帽子和墨鏡,看上去像影星上街,誰都瞧不清她的臉。
譚主任看了一眼鏡頭,說:“你放心,影片是我們內部的,不會洩露你的隱私,如果你擔憂可以背對鏡頭,只要我們能聽到你說的話就行。”
接下來,他讓範麗麗重複一遍自己的經歷。
範麗麗便重新講了一遍,她怎樣認識前男友,怎樣遭到背叛和毆打,怎樣受到匿名信的汙衊,又是怎樣不斷報警、投訴和發帖的。
這些我已經跟著鄭醫生聽過很多遍,範麗麗說得大差不差,沒有出現任何紕漏。
隨後譚主任開始提問,接著是鄭醫生和另一位主任。範麗麗一一回應,二十分鐘後,醫生說:“我們的問題結束,線上的主任如果有什麼補充的問題,請各位提問。”
大概有十名主任提出問題,等到所有提問完畢,譚主任請醫生將範麗麗領回病房,“今天的會診到此結束,你先回到病房,我們再內部討論下,然後告訴你討論的結果。”
範麗麗臨走前,心理科的蕭主任對她說:“你是一個特別勇敢的女孩,你邊害怕邊勇敢。在心理上你很害怕,但在行為上你還是勇敢地想要揪出壞人。”
蕭主任安慰範麗麗,還總結說,儘管對方是男性,對這個女孩使用暴力,恐嚇詆譭她,讓她陷入巨大的恐懼。但是這個女孩沒有退縮,儘管她孤立無援,卻依然在不斷反抗。
蕭主任說:“我們今天這麼多醫生線上,就是想從醫生的角度幫助你。”
看著範麗麗離開會議室,譚主任讓線上的專家和醫生髮表意見。
干預科的朱主任說:“這個女孩,提到相關事件很平靜,沒有情緒反應,也沒有迴避,如果警方提供的資訊與患者完全不合,涉及到維權,建議司法鑑定。”
司法科的主任說:“必須得是患者有肇事肇禍的情況下,才能提請司法鑑定,但是這個女孩沒有犯任何錯,走不了司法鑑定程式。”
精神三科汪主任說:“範麗麗有明顯的偏執多疑,要不要考慮人格障礙方面的問題?”
人格障礙,也就是說範麗麗無法處理好正常的社會關係,按照這種診斷,範麗麗恐怕需要繼續住院治療。但這位汪主任的意見,很快被多數醫生否決。
精神四科甄主任說:“人格障礙一般在18歲以後,對社會上多數人和事格格不入,並且自己也覺得很痛苦,有長期固定的模式。但是範麗麗不是這樣,在那次被毆打之前,她都是很好的一個人,與室友、同事、朋友都很好,這都表明她有良好的人際關係與社會功能。”
另一位主任說:“範麗麗有多次反覆的創傷性回憶,產生明顯的痛苦反應,應該考慮創傷性應激障礙,給她做一些心理治療。”
之前安慰範麗麗的蕭主任,也反對人格障礙的診斷,他的發言讓我印象深刻——
蕭主任說:“診斷人格障礙,我們要謹慎。她出現應激反應,因為男友的暴力和誣陷對她是折磨和創傷,而她在手無寸鐵地鬥爭。她的情緒來源,其實與原生家庭有關。”
這是在場其他醫生沒有提到的。範麗麗自從讀大學以來,就從家裡搬走,留學也是靠自己打工賺錢,即使回國,也沒有選擇和父母住同一個屋簷下。她遭受暴力、詆譭,多次報警,父母竟然一點都不知道,“這些至少能說明,範麗麗與父母的關係並不好。”
蕭主任說:“我們應該考應激相關的障礙,透過心理治療,讓她獲得康復。”
等到所有醫生討論完畢,會議已經進行兩個多小時,譚主任將上述醫生的發言進行彙總。
大多數醫生都認為,範麗麗描述的事情並不荒謬,具有一定的現實基礎。她認為自己遭到汙衊與不公正待遇,才做出劇烈反應。而且她的確遭受到誣陷和威脅,還提供了照片、病例和手機截圖作為證據。
“她不需要住在封閉病區,需要的是心理治療,需要被關愛和安慰。”
譚主任給出結論:“這個病例,透過全院討論,最終的診斷是——應激相關的障礙。”
“應急相關的障礙”不屬於重型精神疾病範疇,不在六大重精管理範圍,不需要監護人,不影響社會功能。
也就是說,在社會功能方面,她和正常人一樣,不會遭受精神病人所遭受的歧視,也不影響工作和結婚生子,只需要開一週的抗焦慮藥,她就能出院了。
聽到這個結果,我在螢幕對面忍不住露出微笑,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那天線上會議的結尾,譚主任讓所有年輕醫生先不要走,囑咐說:
“精神科醫生面臨的問題,有時候不僅僅是醫學問題,更是社會性問題。一種精神疾病的診斷,難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可能涉及到的其他方面。我們既是醫生,有時也是‘法官’,一個簽字就能改變人的命運。”
鏡頭裡,原本坐得筆直的鄭醫生,此刻靠著椅背,仰頭輕輕嘆出一口氣。
其實我們哪裡是什麼法官,判決也好,診斷也罷,靠的是醫生們多年積累的專業知識。主任的這番話無疑是在提醒我們,簽字的影響之大,絕不是能隨意就能做出決定的。
鄭醫生的糾結,無疑是一種責任心的體現。
一個人正常,還是該進精神病院,給予判決的應該是醫生的專業知識,而不是任何人的偏見和歧視。範麗麗曾出國留學,現為大學老師,依然受到懷疑。那些生活在農村,或者城市邊緣的弱勢群體呢?
每個人能得到這樣的“公正判決”嗎?
我想不出回答,只能時常翻出大會上,我記筆記的本子,看著每個主任的話,重溫這個讓人糾結的故事。
我以此來提醒自己,每次簽字之前,都要想想那句話——她需要的到底是住在封閉病區?還是需要心理治療,需要被關愛和安慰呢?

我最初被這個故事打動,不是因為其中的人心險惡,而是另外一個更寶貴,更值得被看到的東西——
為了女孩,有180位醫生坐下來“開大會。”
魯米那說在那場會議裡,他們除了認真討論病情,並沒顧慮其它事。大家內心有了要為此事負責的覺悟。
這種認真在我看來很難得。
因為醫生這個職業,常常要考慮輿論和家屬質問,甚至個人的人身安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除了治病還得考慮太多事。這種現象他們習慣了,我們也不見怪。但長久如此,就真的對嗎?
希望每一天,他們都能夠毫無顧忌地去認真。
編輯:迪恩 小旋風
插圖: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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