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歡《哪吒》那股子狠勁

作者:小西cicero 
來源:忘川邊的但丁
文章已獲授權
各位好,昨天過完生日,今天一早告別家人,回到我居住的濟南,一路舟車勞頓,不寫長文了隨口聊兩句。
前天我寫《每個“過年吵架”的原生家庭,都在上演《哪吒》》一文,有讀者看完說,你這寫的可能有道理,但說了半天也不是關於《哪吒2》的影評啊。我說,是啊,春節我沒去看《哪吒2》,因為下不了這個決心。
對《哪吒2》的抗拒來自我若干年前對《哪吒1》的觀影,若干年前吧,記得那會兒我還沒滿三十,《哪吒1》在院線上上映,我買票去看了,結果那次觀影體驗異常糟糕。因為很多家長一看《哪吒》這個標題,就覺得這個電影應該是拍給孩子看了,電影院裡坐滿了小孩哥和小孩姐,場面之熱鬧堪比菜市場。
實事求是的講,我也不是一個非常忍不了孩子吵鬧的人,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和這麼多孩子一起看這部電影,讓我非常擔心這部電影其實有點問題的三觀會帶歪了孩子——導演在這部電影中,好像過於急切的去表達他對階層差距的不滿、對宿命的反抗了,將原著中哪吒“孽種”的形象進一步突出、特化,演到最後完全把哪吒變成了一個“我是魔丸,我怕誰”的那樣一個叛逆少年、壞小孩的形象,並採用很多電影技法對這個形象幾乎頂禮膜拜。
尤其是最後那句“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就是我後排一個半大孩子看到此處嗷一嗓子就跟著吼出來了,全場頓時還想起了不少跟風叫好的聲音。
我對這一幕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當時只覺得怪怪的、不舒服。但你要讓我用具體的言語去說明白為什麼不舒服,我又說不出來。
當然我知道,如果正面的評價,這一聲吼裡當然有滿滿的對自身命運的不屈,與反抗的勇氣。但隱隱之中,你又能感覺這其中夾雜著滿滿的恨意與戾氣。而且結合電影本身,這個戾氣,顯然也不僅僅是對著發壓迫的父權的,而是那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我若發起飆來,凡所到之處接生靈塗炭的感覺。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
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這是小說《水滸傳》裡宋江發配江州時酒醉提的反詩,一定要類比的話,《哪吒1》裡的哪吒的那些臺詞,出了文采大不如施耐庵,意蘊其實是很像的。《水滸傳》裡後來李逵劫法場排砍人頭,無辜的江州百姓真的為宋押司一個“報冤仇”就血染了潯陽江口,所以我看《哪吒1》時一直小心翼翼,擔心電影裡的陳塘關百姓不得個善終。因為在那樣的神仙和哪吒這樣的魔童眼裡,百姓這玩意兒就跟足球賽上的草皮一樣,比賽打的激烈一個飛鏟斷上一批,那根本就不算事兒。
但關鍵的問題是,導演用了比施耐庵大的多的力氣要觀眾共情魔童、理解魔童、甚至成為魔童。我看了就很不舒服——我為什麼要去同情和帶入一個一旦有了能耐把我自己看做nothing的人呢?他身上的那股子戾氣與狠勁兒,讓我很不喜歡。
時光荏苒,如今《哪吒2》又上映了,我還沒去看,但從官方的海報和有意流出的電影截圖來看,好像續作把哪吒身上的那股子很勁兒又調高了一個八度,更多更狠辣的金句湧現出來:
比如:“小爺是魔,那又如何。”
再比如:“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
影片中的哪吒總是滿腹仇恨,宛如特殊年代的小將們。
尤其是後一句臺詞,讓我實在不敢在春節孩子這麼密集的時間去踏入電影院看這部電影,因為我真的害怕影院裡再有一個還沒有懂得如何去愛這個世界、珍惜自己和他人生命的半大孩子,在影片氣氛烘托下,喊出這句恐怖分子說出來沒有任何違和感的臺詞。
我覺得一個愛惜自己孩子的家長,也不應該花錢讓自己的孩子去接受這樣一種影響和教育。
當然我知道,有喜歡這部電影的朋友肯定會說:你沒看過《哪吒2》,根本不懂,哪吒說這話是有鋪墊的,電影裡的反派怎麼怎麼王八蛋、怎麼怎麼不做人,哪吒是被壓迫的狠了,才被迫發出這絕望的吼聲。
但我想說的是,電影對反派的惡描繪的再充分,那也僅僅是一種敘事的構建,而敘事的構建是可以有很多種,並且完全可以虛構的。中世紀的十字軍東征中,宗教狂熱者鼓動歐洲十字軍去中東殺異教徒。二戰時,德國納粹為了給種族滅絕鋪路,竭盡全力的醜化猶太人形象。這些都是做的很好的虛構敘事,而氣氛烘托到一定程度,為了改天換地,寧可無所不用其極,墮入魔道,““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這樣的血腥鬥爭思維,就很自然的被勾出來了。
而到頭來,靠這種這種思維所建立的未來,沒有一個是真正的人間天堂,而無一不是另一個地獄。在這一點上,我想沒有哪段歷史比中國古代帝制王朝長達兩千年的治亂迴圈更典型。
陳勝吳廣的大澤鄉起義,提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其實就是一個非常類似於哪吒反抗“魔丸、靈珠”體系的口號,後世類似的起義也多有這類口號。所以《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在中國“反父權”歷史上並不稀奇,反而很樸素。“我活不活無所謂,我只要你死!”就更尋常了,《湯誓》裡的“時日竭喪,吾與汝偕亡”麼。
但這兩個看似最徹底、最革命的反抗口號,最終主導演繹出的歷史卻從不美好,歷朝歷代反抗的“哪吒”們不是迅速“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成為新一代帝王體系的建立者,就是乾脆像大西王張獻忠們一樣,還沒得江山就開始“殺殺殺殺殺殺殺”了。而且越到後來,這種亂世的毀滅性就越強。神魔打架,陳塘關老百姓似乎就活該塗炭,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成為了一個成立。
為什麼古代中國歷史會陷入這個怪圈呢?我想原因有二。
首先,是因為就像《哪吒》中的神仙壟斷了“神魔”的定義權一樣,中國古代帝制王朝越到後來,就透過越嚴密的文化管束壟斷了“官匪”的定義權,每個王朝都標榜自己是天命所歸,敢扯杆子造反的人都是賊寇。而中國古代帝制社會的統合程度實在太高了,連社會基本的正義秩序與做人底線也被統合進了官方話語體系中。久而久之,電影中的哪吒自甘為魔丸一樣,被汙為賊寇的反抗者們也真的越來越自甘為賊寇。開始以魔、以賊的標準放縱自己,突破一切底線。
而這種極致的話語統合,又造成了另一個結果,那就是無論帝權、父權擁有者還是反抗者,都催生出了一種對極致力量的頂禮膜拜。因為“成者為王敗者賊”麼,只要我心狠刀快,能夠最終登上皇帝寶座,由於權力是統合了一切正義標準的,那就自然會有史官、大儒幫我“辨經”,所以鬥爭採用什麼殘忍手段無所謂,文明底線什麼的更去他娘。
《西遊記》裡甭管吃人參果還是唐僧肉,只要成了仙就牛逼。《封神榜》中闡教截教鬥了半天,手段都差不多,只是贏者為神敗者魔。這些古代神魔小說中的邏輯體系,其實都是中國古代這種鬥爭哲學的倒影而已。
所以的確,原版小說裡的哪吒,的確有著這麼一股子狠勁兒,他對龍王三太子抽筋剝皮,自殺時割肉還父、剔骨還母,死後託夢嚇得母親不得安寧,重塑金身之後對著他爹揮劍就砍。所有這些暴力血腥的樁樁件件,跟哪吒年畫中那個紅肚兜的胖娃娃形象實在都太不合了、根本不是小孩子能幹出的事兒。
可是民間傳說偏偏就是這樣演繹的。因為哪吒在他所生活的那個世道里必須狠辣,對自己狠,也對別人狠,對龍王狠,也對父母狠。
泰戈爾說,“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哪吒聽了這話一定問:“憑什麼?”
哪吒在那樣的世界裡存在,是有他的合理性的。但我總覺得,我們不應該推崇這樣一種英雄,或者說,至少不應該自作多情的以為,這樣的“魔童”能夠成為終結治亂迴圈、對百姓救苦救難的菩薩。毋寧說,神力無邊、將六道眾生牢牢控制的神仙,與偶然降世,把世間攪個天翻地覆的魔童,本來就是這個封神故事裡宛如晝夜交替的一對迴圈。
中國神話體系中的三大反王、無論哪吒、悟空還是楊戩,他們攪擾一番的根本動機,都是:“我能耐這麼大,憑什麼我是魔?”
至於天庭那套“強者為尊,敗者食塵”的社會達爾文式邏輯,他們的都是認的。
這讓他們的反抗最終無論成與不成,都沒什麼意義。
楊戩為母親反了舅舅玉帝,回過頭來又以同樣的法子去對付外甥沉香。哪吒在《封神》裡鬧天鬧地,到了《西遊》裡又成了阻止悟空這麼幹的天兵天將。想來也無非這個道理。
擺脫這種迴圈真正的希望,是跳出這套“王寇”“神魔”體系之外,不以力為尊,不好勇鬥狠,不把鬥爭、消滅和“我要你死”作為至高的目標。而是去嘗試建立一種新平衡,新秩序。
這種反抗,我們其實在講《指環王》佛羅多為什麼能銷燬魔戒,《駭客帝國》中尼奧怎樣作為救主拯救人類時其實是介紹過的。
無論《指環王》還是《駭客帝國》漫長的三部曲拍到最後,說的是什麼?
為什麼《魔戒》的第一主角是弗洛多、而不是甘道夫或者阿拉貢?
因為,對於一箇舊體系而言,終結它的邏輯、銷燬它的魔戒、其意義遠遠大於殺死魔王的肉身。
可惜這樣的故事,在我們的傳統小說中是罕見的,也似乎不符合大多數現代觀眾的觀影預期——不知怎的,很多人就是很願意把自己帶入哪吒,為自己的不平和受屈來一次暢快淋漓的發洩。他們不會想到自己更可能成為的還是陳塘關的普通百姓,看著天上的神魔打架,最大的願望就是這樣的迴圈早點終結,若不能,好歹讓自己活下去。
也罷,過年麼,誰看電影還不是圖看個爽。
只是,我實在不太喜歡《哪吒》的那股狠勁,因為我知道,這狠勁,在我們的歷史上,除了多造殺孽,其實並無新意。
至少,我們要告訴下一代:想改變世界,想對抗父權、不應再靠這樣滿腹戾氣、毀滅一切、好勇鬥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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